第4章
第4章
舒遙有些心不在焉。
阿西放下行李就走了,古力給舒遙介紹房間設備。
菠蘿π在新村,各種設備相較于老村都比較完善,不用擔心網上說的水的問題。
“房間裏有空調,不過這邊晝夜溫差大,一般不用開空調啦,”古力簡短介紹完,跟舒遙說,“你先收拾收拾,一會兒可以去剛剛那個房間找我辦理入住。”
說完轉身就走,看起來非常迫不及待想要離開。
舒遙知道她急着找誰。
應該是那個lu姐。
舒遙想起甄玉介紹時說的那幾個用詞:上海人,有錢,酷,girl。
她驀地站起來。
古力已經離開。
小木屋房門大開,門外就是草原,舒遙甚至能看到不遠處低頭吃草的牛。也能看到挂在繩線上晾曬的白色床單和被罩枕套。
以它們為界線,天很低,很藍,地很綠,很廣。
舒遙就那麽盯着,站在原地。
她工作五年,所有合夥人、同事、領導,都告訴她,但凡心中出現任何疑問,不要猶豫,要去問,去探究。
不要讓疑問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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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錯誤的根芽,總是生得煎熬,拔得痛苦。
錯誤的根芽……
舒遙輕輕眨下眼睛,回神。
她垂眸,數秒,緩緩坐下。
隔壁有人辦入住,阿西和古力的聲音再次傳來。
沒多久,古力從旁邊探進半個身子,“嗨,休息好了嗎?”
舒遙淺淺一笑,“嗯。”
“那正好,你們兩間一起辦吧。”古力說。
舒遙說好。
隔壁是一對情侶,也是內地來的,聽口音應該是南方人。
女生是甜妹,圓臉,笑起來兩眼彎彎像月牙,臉上有一個酒窩,顴骨處一顆不深不淺的痣,說話時痣和酒窩都生動。
一行人有說有笑地去往第一間房。
古力介紹說這間房是前臺,也是餐廳,平時早晚可以選擇在店裏進餐,菜單每日更新,會挂在門口。
甜妹關心菜單,舒遙卻滿心七上八下,每接近餐廳一步,心中波瀾便更洶湧。
其實她不該這樣的,這裏可是新疆,離內地都有幾千公裏,更何況是大洋彼岸?
那個人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
更不可能在這裏開一間民宿。
可……
萬一呢?
舒遙腳步漸慢。
古力先一步進去,然後跟他們說:“身份證都提前拿出來哦。”
“好滴。”甜妹緊跟。
舒遙也邁近一步。
屋內有人閑聊,嘻笑不斷,有男有女,口音不一。
并不能從中精确捕捉到是否有某個人的特別。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舒遙控制不住,出現心悸。
也許這是本能反應。
雖然已有數年沒出現,但它從未消失,甚至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逐漸壯大。
“姐姐?”一道試探性的聲音。
舒遙心跳驟停,有些倉皇地看向發聲源。
大概是她神情反應太明顯,古力有些不解,“額,該你了。”
舒遙後知後覺回神,“哦”了一聲,“來了。”
古力疑惑地看她一眼。
舒遙捕捉到古力的疑惑,卻沒解釋,只抿唇,擡腳進屋。
兩步。
進屋。
擡頭,屋中所有人盡在眼底。
男人女人,青年中年,甜妹壯漢。
沒有熟人。
也沒有舊人。
一切波濤戛然而止,随之而起的是茫然和後知後覺的自嘲。
她有點想笑。
她覺得自己可笑。
-
一切辦理結束,舒遙沒參與到他們的閑談,正巧吳天撥來電話,舒遙本來沒想接通,但是掏手機時意外接通。
“在忙嗎?”吳天的聲音清楚傳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
古力笑笑,及時把身份證歸還舒遙。
舒遙本想解釋,反應過來大家不過露水之緣,實在沒必要,便也只是笑笑,轉身離開。
吳天打來電話只是閑聊,舒遙無心應付,便找借口挂了。
她無心去想,吳天究竟是自己想聯系她,還是被父母逼着聯系她。
不重要。
都不重要。
然而即便不想,也很疲憊。
身心疲憊。
反正也不着急趕什麽,舒遙回屋便躺下。
窗簾沒拉,門也沒完全關閉。
風從門縫吹來,拂過舒遙的臉,她莫名心安,漸漸入眠。
-
陸昭從樓上下來,一邊往吧臺走,一邊問古力:“今天還有空房嗎?”
古力說:“沒啦。”
每年六月到八月都是新疆的旺季,滿房不是什麽稀奇事。陸昭“嗯”一聲:“都入住了?”
古力說:“還沒,還有一間攜程訂的,人沒來。”
“怎麽啦?”她問陸昭。
陸昭說:“沒事,甄玉那邊有個顧客,要是沒空房就讓她去隔壁住。我一會兒去隔壁打聲招呼。”
古力忙說:“啊?她啊,她已經入住啦。”
陸昭挑眉,想起什麽,問:“最裏面那間?”
古力點頭:“嗯吶,剛剛你在樓上的時候她辦的入住,這會兒應該在跟男朋友打電話粥。”
“打電話,煲電話粥,你選一個。”陸昭糾正。
古力敷衍:“差不多差不多。”
陸昭洗了手,從吧臺出來,路過古力的時候,滿手水漬地彈一下,換來古力一聲不滿尖叫。
“你幼不幼稚!”
陸昭哼笑一聲,擡腳往洗衣房走。
古力當然不會就那麽忍下,追上去,伸手要掐陸昭腰,結果剛一伸手就被陸昭輕松抓住。
古力掙紮未果,大喊:“阿西!”
陸昭一手圈住人的脖子,一手彈腦瓜崩,教訓道:“學點好的。”
然後扭頭跟阿西木說:“阿西是髒話,她再這樣喊你你揍她。”
阿西木長得大塊頭,卻只會撓頭憨笑。
古力見狀說:“你看,他自己都不在意。”
陸昭不跟她掰扯這個,架着人走:“幹活。”
古力翻白眼。
民宿衛生是大事,雖然這裏條件艱苦,但是陸昭從不敷衍,洗衣間烘幹機消毒機一樣不少。
四件套一客一換,浴巾毛巾一天一換,有些顧客需要一次性物品,陸昭也能滿足。
當然這麽滿足帶來的結果就是,他們每天都有洗不完,收不完的東西。
“先把繩子上的拿回來消毒。”陸昭說。
古力說好,蹦蹦跳跳地去收,跑到盡頭房間時,扭頭看一眼房內,動作忽然放輕下來,然後回頭跟陸昭比劃:睡着了,小聲點。
陸昭輕輕一點下巴表示知道了。
古力收,陸昭就把烘幹機裏的拿出來去曬。
有房客在門口曬太陽,看到她們又曬又收的,問:“不是已經烘幹了嗎?怎麽還曬啊?”
古力抱着一堆往陸昭這邊走,說:“老板的個人癖好。”
陸昭擡腳踹她。
古力一甩屁股躲開,“嘿嘿”笑兩聲。
房客也被她們逗笑。
陸昭沒空收拾她,懷裏抱一堆剛從烘幹機拿出來的床品往繩線處走。
繩線和木屋是并排平行的。
古力從遠往近收,所以從木屋盡頭走,陸昭從這頭往那邊曬,便直接從這邊去繩線處。
一排曬完,才徑直往木屋方向走。
路過最後一間房窗前,她瞥到房客沒關門,心想這人心真大。
下意識偏頭看向窗內,只一眼,定住。
木屋不是落地窗,但一扇窗戶也足有半牆大,一眼看過去,房內所有一覽無餘。
其實無需看,陸昭也知道這房間擺設如何。
畢竟她是老板,早已進出百次。
可沒有哪次,像這次這般,令她大腦一片空白。
是真的一片空白。
當頭一棒也不過如此。
她怔愣地看着床上的人,第一反應不是疑惑對方為什麽出現在這裏,而是……
瘦了。
比大學那會兒更瘦。
這時,床上的人忽然輕動。
陸昭瞳仁一緊,下意識往旁邊躲一步。
可這窗戶那麽大,躲哪兒都躲不掉。
她僵在原地。
幸而,床上的人只是輕動,并沒有醒。
至于為什麽要用幸而,陸昭也不知道。
可能是覺得這樣自己可以更安全。
更安全地站在這裏。
床上的人還在睡,神情放松,應該睡得還算安穩。
大概是有太陽的味道。
模樣好像沒怎麽變樣。
膚白,翹鼻,唇間一點朱紅色。
無需睜眼,已經能讓人看到她骨子裏的溫和娴靜。
也是,七年而已,于百年人生而言,不過匆匆一瞥,回眸自然并無明顯差異。
頭發看不出長短,但是陽光照上去,能看出有些毛躁。
曾經被人精心養護出的柔順,半點痕跡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的,大概不止這些。
陸昭輕斂下眸,回神。
與此同時,床上舒遙的手機屏幕亮起。
不是電話,是微信消息。
接連幾條。
大概是同一個人發的。
陸昭想起古力剛剛說過的話,目光只繼續停留床上兩三秒。
然後淡淡移開。
片刻,她擡腳離開。
神色并無任何異樣。
确實沒什麽值得異樣的。
都是成年人,老同學見面而已,別說她們只是常規分別,就算曾經撕破臉皮打過架,現在三十歲的人了,也該心平氣和,一笑泯恩仇。
更何況,她現在是老板,對方只是留宿一宿的房客,有什麽可計較的。
回到餐廳,阿西木問:“夏姆姨問你吃什麽。”
陸昭沉默着,大步徑直地走向吧臺裏面,停頓一秒,然後抓起手機邊往外走邊說:“不吃,我去山上。”
又停頓一下,說:“這兩天不回。”
說完不等阿西木追問,頭也不回地上車走人。
剛忙完回來的古力只抓到一股車尾氣,目送車子咆哮而去,撓撓頭,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折回問阿西木,“咋啦?”
阿西木更是一臉懵,搖頭。
古力:“她說啥時候回不?”
阿西木說:“這兩天不回。”
古力:“啊?不是剛回來嗎?怎麽又往山上跑?有鬼追她嗎?逃命?”
阿西木聳肩表示不知道不清楚不打聽。
-
舒遙是餓醒的。
醒來以後窗外陽光仍然熱烈,看着像正午,她坐在床上恍惚一會兒,才想起來這裏是新疆。
于是連忙去看時間,一看,快五點了。
舒遙有點懵。
外面古力在搭床單,看到她坐着笑容燦爛地跟她打招呼。
舒遙露出一個惺忪地笑。
“看你睡了一下午,餓不餓啊?”古力走過來問。
舒遙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餓了,你們這個點有飯嗎?”
古力說:“有,一些簡單的炒飯什麽的。”
舒遙說:“夠了。”
說着從床上下來,跟古力一起往餐廳走。
她看古力忙着曬床單,問:“這麽晚了還曬嗎?”
古力笑着說:“這兩天天氣好,十點半天還亮着呢。”
舒遙點點頭。
餐廳這會兒确實只有炒飯炒面一類的,舒遙不愛吃米飯,就選了一份炒面,有大塊的羊肉,五十八一份,不便宜,不過也理解,畢竟是景區內。
飯後舒遙站餐廳門口伸懶腰,古力也在一旁坐着,問她:“你一個人嗎?”
舒遙點點頭。
“這幾年一個人來新疆的還是挺多的。”古力說。
舒遙再次點點頭。
她們不熟,年齡差也大,左來右去無非那兩句閑談,聊完氣氛就有點尴尬。
于是舒遙說:“我去溜達溜達。”
古力提醒道:“現在還可以去景區轉轉,但是景區的車八點就沒了,你注意一下時間。”
舒遙點頭,道謝。
大概是時間太晚,景區幾乎已經沒什麽人,很多跟團一日游的游客都開始大批量地往回走,換乘中心排了很多人。
舒遙看見那麽多人就有點頭疼,便打算就近随便轉轉,結果莫名其妙排到觀魚臺的隊,又被強行買了二手票,上車後舒遙簡直哭笑不得。
好在沒有被加價,也沒有被騙,舒遙秉着“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坐上車,然後經歷無數彎,落地。
落地後,舒遙看着成群往山下趕的人,有點懵。
不是觀魚“臺”嗎?
怎麽還需要爬山?
工作那麽多年,舒遙早已不是上學時不願開口詢問的社恐學生妹,必要關頭還是願意開口的。
她特意找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詢問,大致了解下才明白自己今天來得很不是時候,時間太晚,爬不上去不說,下來也趕不上回去的班車。
總之,就還是被騙了。
舒遙簡直無話可說。
至此,也只能返程。
如此一來,舒遙今天什麽也沒做,換乘中心就關門大吉了。
正猶豫接下來是否要回去時,舒遙手機響了。
新疆本地號。
她接通,發現是古力。
“怎麽了?”她問。
古力着急忙慌地,“姐姐!你的鞋被牛叼走啦!啊!貴不貴啊!!!”
舒遙:“……”
她無語望天。
唯一能安慰舒遙的,大概就是,那雙鞋,并不貴。
且,是她本來就打算扔掉的。
古力一聽松口氣,但仍然認真表示,這件事他們民宿會負責,他們老板更不會賴賬。
舒遙沒當回事,也沒打算回去,反正已經丢了,她回去牛也不會吐出來。
于是便詢問古力這個時間點她還能去哪兒。
古力推薦徒步卧龍灣。
“大概多久?”舒遙問。
古力說:“一個小時吧。”
一個小時後。
舒遙站在奔騰洶湧的湖前,涼氣撲面的瞬間,她意識到,古力說的一個小時,是,單程。
她有點窒息。
短暫的窒息後,舒遙又被美景治愈。
不知不覺間,太陽開始沒那麽熱烈,溫度也開始緩緩降低,湖面波光粼粼,像鋪了一層碎鑽。往拐彎口看,水流變得湍急,跳躍,交疊,湧出白色的水花。
水邊,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遠處有牛有羊,成群的,落單的,伏地喂奶的,仰頭喝奶的。
再遠處,是深色的山。
更遠處,是披了一層銀霜的雪山。
舒遙想起甄玉那句:山川河流,草原冰川。
這裏是新疆,是位于阿勒泰山中段,地處中國與哈薩克斯坦、俄羅斯、蒙古國接壤地帶的喀納斯風景區。[1]
這裏,是什麽都能包容的地段。
畢業那麽多年,第一次,舒遙有了被接納的感覺。
她蹲下/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吞下烈日的湖面,不久前還一片碎光的湖面,開始浮現出大片的橙色。
這裏的落日不歸山底,歸湖底。
舒遙看着,沒忍住将手伸進水裏。
這裏白天氣溫已經高達三十五度,可湖水卻冰涼。
湖底大概更涼。
更涼是多涼呢?
舒遙眼神腦袋都放空。
她漠然盯着,待涼很久。
直到胳膊都快有些麻木,舒遙才抽出手指,僵硬着身體站起來。
快十點半了。
起風了。
有原住民騎馬路過,狐疑看她幾眼,用蹩腳的漢語問:“你不走嗎?”
是個女孩,看面貌,估計年齡和古力差不多大。
舒遙能察覺到對方的善意,彎唇笑笑說:“馬上。”
女孩點點頭,身/下的馬忽然開始歡悅喘氣,女人拉緊缰繩,待馬兒安靜,又跟舒遙說:“最近洩洪,冰山也剛化,湖水很急,你不要靠太近。”
舒遙點頭說好。
女孩點點頭,轉身離開。
舒遙正想着是離開還是怎麽,耳邊馬蹄聲忽然又由遠轉近。
她疑惑擡頭,看到女孩不知何時從馬背上跳下來。
“你住哪裏?要我送你嗎?”女孩問。
舒遙愣下,忙不疊擺手,“啊,不用不用,我一會兒看看能不能攔到車什麽的。”
“你攔不到的,”女孩說,“這邊沒有私家車,你如果覺得不安全,我可以喊別人載你,她是漢人。”
“不用不用,真不用。”
話音落下,身後疑似有馬蹄聲傳來。
伴随而來的有幾聲不太明顯的訓責。
女孩聞聲擡頭,看一眼,擡胳膊招呼:“陸!”
舒遙沒聽清楚,只是出于本能,下意識回頭。
她本意是回頭看看來人走哪兒,會不會對她造成安全隐患,她需不需要挪開。
可就那麽一回頭,只見草原雪山中間,那人騎馬而來。
落日早已沉入湖底,只餘橙紅色的光宛若果醬,澆在雪山山頭。
她看着這一切,忘記自衛,忘記挪動。
她看着,陸昭騎着馬,停在距離她兩米之外。
馬蹄原地踏響,幾聲後,停下不動。
陸昭坐在馬背上,單手拉着缰繩,居高臨下,與她對視。
舒遙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