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又見故人
又見故人
白無秋只覺得耳朵疼,他揪起白全晨的領口,咬牙切齒道:“在外面不要叫我公子,另外,你這個月的月俸減半。”
白全晨撇嘴,話憋在嘴裏,又怨恨看了眼許橋,許橋撇過頭,裝作沒看到。
三個人打打鬧鬧,沒注意眼前多了個小孩,那小孩梳着兩髫,穿着藍褂子,模樣不過七八歲,看見三個外鄉人,膽怯的鑽進了草叢中。
許橋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撈出來,拎着衣領上下打量,牧童沒見過這架勢,腦海中全是爹娘口中叫的人販子,渾身抖如篩糠,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口。白全晨看不下去,連忙把人搶過來,放在地上,好聲好氣道:“小孩,你跑的這麽快做甚,我們是好人,你莫要怕。”
誰料牧童非但不領情,還一口咬在白全晨手腕處,表情猙獰,如同鬣狗。白全晨頭皮發麻,景藍的絲繡袖口被鮮血浸染成暗色,他倒吸口涼氣,沒想到這孩童心性如此惡劣,方才生出的一點憐憫之心也沒了,把人朝地上一甩,牧童頓時從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眼看要摔在樹幹上,白無秋給許橋使了個眼色,許橋颔首,猶如一道箭雨飛出,将牧童橫空打抱起,點了穴道,至此,牧童才平息下來。
“白瞎子,長點心,窮鄉僻壤長出的人,到底刁蠻。”許橋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丢給白全晨,白全晨吃了癟,連反駁的話都忘了說,呲個牙處理傷口。
白無秋将一切看在眼裏,心中對苦崖村的期望又降低幾分,一想到自己又恨又愛的人長在這種壞境,難免擔憂幾分。
他走到牧童面前,秀挺的身姿罩住地上的人,牧童匆匆瞄了眼,只見這個人的氣質不同,相較于剛才兩人,多了分貴氣,舉手擡足間都透露着優雅。他咽了口唾沫,只覺得惹了麻煩,心如擂鼓般跳動。
白無秋面容平淡,蹲下身與牧童平視道:“你是苦崖村的麽,你傷了我的朋友,勞煩你帶路找個大夫,不用你出錢。”
牧童瞪大了雙眼,一張俊美的臉措不及防在他眼前放大,那人一雙桃花眼,羽睫纖長,翹挺的鼻梁上點綴着一顆淡紅的小痣,薄唇微抿,透出淡淡的粉。
不知怎的,牧童忽地紅了臉,若不是此人開口聲音低沉,他都要以為是女扮男裝的仙子,他壓下那股緊張勁兒,有些結巴道:“是……是,我這就帶你們去。”
白全晨靠在許橋背後,舉着繃帶纏得亂七八糟的手,瞪着牧童,氣不打一處來,白無秋朝他挑眉,什麽都沒說,又像什麽都說了,留他一人風中淩亂。
許橋也用戲谑的眼神看他,在他身旁道:“這小孩挺會看碟下菜。”
白全晨不再理會,窩心地将許橋綁的蝴蝶結拆開重新綁好,許橋咋舌,怎麽看那一團都是個疙瘩。
牧童也識趣的,不敢并排走在許橋白全晨身旁,眼珠子提溜一圈,決定貼着看起來最好說話的白無秋,白無秋沒有揭穿他的小心思,只在牧童蹭髒他的衣角時,不動聲色與他拉開幾寸距離。
白無秋見牧童不似尋常人家小孩,甚是狡黠,又見他褂子上沾了些許黃泥,而後山又沒有這樣的土質,心中猜疑起來,不禁開口問道:“小孩,我見你方才慌慌張張,是有什麽事兒嗎?”
牧童一臉頹唐,正擔憂着丢了牛又得罪了人,回家肯定要挨打,見白無秋問他原由,天真以為這位貴人不計較剛才的事了,于是裝出可憐兮兮樣子,哭喪哀嚎道:“這位大人,您是有所不知,我們村子有個瘋子到處打人,專門欺負老人和我這樣的小孩兒,我剛才路過他家的田地,多看了眼,他就搶了我的黃牛,還把我揍了一頓。我也是太害怕了,才不小心咬了您的朋友。”
說罷,偷偷瞟了白全晨一眼,白全晨不吃他那一套,惡狠狠朝他比了個拳頭,吓得牧童就要朝白無秋懷裏鑽。
白無秋一邊感嘆于他的厚臉皮,一邊按住他的頭,把看戲的許橋叫到跟前,牧童才肯消停下來。
“想必那瘋子是個惡人,你們可曾報官?”白無秋又問。
牧童這次顯得矜持多了,擺頭道:“報過了,只關了幾日便放出來了,官老爺說他家還有個老爹子,讓他先盡孝。”
許橋抽了嘴角,這牧童張口就來,說的話也漏洞百出,但也沒有揭露,他家公子這樣問,無非是想套些話,并非真的對什麽瘋子感興趣。
不過他也好奇,白無秋放着繁華的錦城不待,非要當個荒州刺史,還不遠千裏跑到嶺川的一個小小村莊來,那人當真有如此魄力,讓白無秋心甘情願念了六年。
“明兄,前方有村落,看來是到目的地了。”
‘明兄’是白無秋為自己起的假名,許橋和白全景分別叫二喬、三水。
白無秋點頭,牧童跟着高聲道:“對的,前面就是我們村子了,這位明大人,我聽你們說目的地,是不是要來我們村子游玩,您要是不嫌棄可以來我家做客。”
許橋冷哼一聲,掠過他的目光道:”你說錯了,我們是來探望人的。”
牧童撓頭,實在不解,苦崖村這窮鄉僻壤,誰會和這樣貴氣的人攀上關系,不由得把心裏話說出來:“我們這兒窮山窮水,幾年也沒出個幾個出息人,你們上這兒找人怕不是找錯地方了。”
“不會錯的,就是你們村,我問你,你們村有沒有一戶姓章的人家。”白無秋倏地問道,眸光如潭水深沉。
牧童愣住了,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整個苦崖村,除了章景那一家子,還會有誰姓章。
白全晨趁他發愣的空隙,抓住他的胳膊,兇神惡煞道:“實話實說,別裝糊塗。”
白無秋用扇子敲了白全晨的頭,桃花眼笑盈盈的,盯着牧童,等他答複。牧童知道他們不好搪塞,只好一五一十将事情交待了,順便添油加醋将章景的惡行複述了個遍。
本以為這位‘明大人’會以章景為恥,卻見白無秋如同撥開雲霧見青天,連眸子都明亮三分,一旁的許橋、白全景僵在了原地,不相信牧童口中的‘瘋子’就是自家公子要找的人。
再說章景,吓走了牧童後,牽着老黃牛回到村東頭,把牛拴在牧童家門口的桑樹,村民見了以為他饞涎牧童家的家畜,都把自家養的雞鴨關好了,鎖住院門,只敢縮在一起嚼舌根。
章景不在乎那群人說了什麽,随手摘根草,放在在嘴裏咀嚼,享受着春日的陽光撫在臉上,不知不覺,竟是走到了溪邊。
溪邊的柳樹下,三三兩兩的婦女聚集在一起,見章景來了,一個個見瘟神般丢下木盆跑了,章景楊眉,覺得終于做了一回正确事情,只要沒臉沒皮,生活都順暢不少。
他坐在溪水邊,看着水中倒影,忽然看見,水中的那個章景,變了不少,腮邊長了淺草般的胡須,頭發和玉米須一樣雜亂,眼睛下面挂着圈淡青,當然,這相較于去年冬月,還算不錯得了,至少他的長了幾兩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親超出了餘施的預言的原因。
胡亂想了一通,他突然記起過些時日,就是碧春的出嫁日了,怎麽說也得收拾收拾下,好讓碧春風風光光嫁人,于是嘴角噙笑,哼着小曲回家去了。
章景走到長滿雜草的小路上,拖着鋤頭,遠遠的看見,家中的院子旁,烏泱泱站着一夥人,直覺告訴他不好,連忙丢下鋤頭沖回家中,撥開擁擠的村民,尋找章老頭的身影。
院落中,梨樹下,站着一個挺拔的身影。
章景沒尋見父親身影,心中急切,也不管多出來的人是誰,徑直越過那人,去拉木門的環扣,不想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入懷抱。
一時間,章景頓住了,村民也頓住了,連手中的瓜子都忘磕了,甚至有小孩被捂住了眼睛。
章景感到莫名其妙,鼻息間似有似無的傳來蘭花香味,這種香他曾經聞過,還是他做官到一家商賈世家中聞到的上等香。
他把人推開了,才瞧見眼前的人穿着打扮,絹絲繡花的水色外衫,雪白墜鶴的裏袍,腰間的青玉雕雲紋的玉佩無一不顯示了來人的顯赫。只是這般俊美樣貌的君子,怎麽會平白出現在他家中,帶着疑點,章景問道:“這位……公子,不知你到我家來何事,如若無事,還請另請他處。”
白無秋見章景話裏帶着生疏冷漠,秀氣的眉毛蹙成了八字,委屈的拉住章景的手道:“景哥哥,你當真不記得我了麽。”
章景被白無秋的話激起一身雞皮疙瘩,沒好氣甩開他的手,僵硬道:“什麽哥哥不哥哥的,我不曾記得有過什麽兄弟。”
白無秋一聽,委屈更甚,眼看就要哭出來了,一副梨花帶雨模樣惹人憐惜,章景哪招架得住,又見村民在耳邊蛐蛐着說這是他惹出的風流債,一怒之下,拿起靠在牆邊的掃帚,将人都趕出院子,鎖住了大門,端起圓桌上的水一飲而盡。
“說吧,你把我父親藏哪兒去了。”章景雙手抱臂,神情嚴肅。
白無秋挨着他坐,聲音恢複了低沉,手卻環住章景的腰側,迷戀的把玩着垂在章景胸前發絲,漫不經心道:“景哥哥不必擔心,令尊現在就在屋中,我找人替他把了脈,按摩睡着了,不信你可以親自去看。”
章景拍開胸前的爪子,半信半疑推開房門,只見屋子裏除了酣睡的父親,還坐着兩個不認識的人,一個俨然呼呼大睡,另一個正打量着自己。
這是怎麽一回事,這幾人難不成要鸠占鵲巢,章景沒見過這麽厚臉皮的,腦門生出一股邪火,白無秋這時也進了屋子,在他耳邊輕念:“景哥哥,別驚擾了令尊,咱們出去說。”語氣卻是不容拒絕,章景也不想驚醒章老頭,只好憤憤答應了。
“景哥哥,你可曾記得六年前在荒州北臺的王家府。”白無秋道。
章景詫異,雖說村中人都知道他做過官,可極少有人知曉王家府一事,況且六年過去,他早已被世俗磋磨,極不願憶起那段光景,他撇過頭,道:“不記得了,你問與我無關的事做甚。”
“不可能,景哥哥你忘了麽,你當時救下一個姓白的少年……到今年恰好六年過去了。”
白無秋說着,眼眸中流光暗轉,似回憶起昔日種種,那時候,他還是一個任人欺辱的下人,若不是章景出手救他于水深火熱,他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
而章景,在聽見白無秋說出六年前那位姓白的少年,記憶如塵封的酒壇,被人揭開塞口,恍惚中,眼前的人與當年那個羞澀、腼腆的少年身影重合了。
章景呆愣在原地,他不願意相信,也不肯相信,那個曾經與他約定的少年當真信守承諾來尋他了。可他自己呢,不僅背信棄義,成了人人喊打的貪官,還将少年的約定當作兒戲,抛之腦後。
白無秋從章景驚愕的目光中,讀懂了他的想法,抛下那一點點氣惱,欣喜擁上前,再度擁抱住章景,溫聲呢喃道:“景哥哥,你舍不得忘記我的,對吧。”神态像極了得到嘉獎的小孩,餍足而幸福。
“不,你找錯人了,你走罷,帶着你的人一并走。”章景突然叫道,緊接着,白無秋被一掌推倒在圓桌上,蔥玉的手指磕到尖刺的木茬兒,頓時滲出血來。
許橋聽見動靜,不再貼在門後偷聽,推開門簾沖到白無秋身旁,檢查完沒有大礙後,一手擋在章景胸前,面色不善道:“為何傷我家公子。”
白無秋見狀,按下許橋的手,示意他退下,許橋雖然心有不滿,但看在自家公子的面上,冷哼一聲退下了。
原來是随從,想來屋子裏那人也是如此,章景忍不住想,他現在一副落魄樣子,面朝黃土,泥垢滿身,與白無秋形成鮮明對比,臉色都燥紅幾分。既然天意讓他落得人唾棄,還是別毀了人家的聲譽,況且就算這人真是白池又如何,如今身份的轉換,已讓他們之間隔起鴻溝。
還是早些割舍了塵緣好,他這樣的爛人,實在不配真摯情感。
“我想打便打了,要勞什子緣由,你們這群富人不就是瞧不起我們粗人麽,我一介鄉野村夫,難登大雅之堂,你們要尋樂到別處尋去,我沒時間陪你們鬧。”章景撸起袖子,朝着許橋的方向大聲呸了口。
許橋紅了脖子,拳頭不響緊握着,這苦崖村的人都是一路貨色,還以為公子的故人有出塵之處,看來是他多想了。
白無秋卻黯然神傷,章景雖是對着許橋說的,可話裏行間無一不是抗拒,他又怎麽會認錯章景呢,六年間,睡夢中那個和煦的笑容,充滿馨香的溫暖懷抱,讓他魂牽夢繞,直到他終于能獨當一面了,于是馬不停蹄趕到荒州,得知章景被貶後心中又恨又擔心,彎彎繞繞才找到嶺川苦崖村,幻想兩人重逢後的場景。
雖然章景變化了許多,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即使有再多的怨恨、責怪,都被心頭的喜悅沖潰得一幹二淨。
“景哥哥,無論你心中是何想法,這些年裏,我都記得當年的光景,我是不會放手的。”
白無秋本就生得俊美,平日不說話時給人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的樣子,連許橋這樣的貼身侍衛都很少見他與別人親近,眼下見白無秋一副癡情樣,汗毛豎起幾根,忍不住背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