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惱怒
惱怒
只可惜,白無秋的深情觸動不了章景半分。
一來,章景不想将他卷入自己的生活,二來,白無秋的變化實在大,輕浮的行為與他映像中的少年判若兩人,他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
“莫要唧唧歪歪,帶着你的人快走,否則休怪我下手沒輕重。”章景擺出不耐煩樣子,左腳将地上的掃帚踢起來,握在手中,比人高的掃帚在他手中如同長矛,帚尖戳向白無秋面首,在陽光下揚起無數塵粒,嗆得白無秋掩住口鼻,連連退後幾步。
許橋幾乎是閃到白無秋身旁,細長的眼眸射出狠厲,激得章景一哆嗦。
“公子,依我看他早就不記得你了,咱們還是走了為好。”
“許橋,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應該明白。”白無秋的語調驟然冷漠,長眉下桃花眼不顯俏麗,反而威嚴。
許橋噤了聲,垂下頭,一腔話語都轉為嘆息。
章景自然是沒看到的,白無秋的身子側着,和許橋并肩靠在一起,轉過頭恰好與他四目相對,一剎間,眸光如寒冰化作春水,蕩起千種柔情。
那目光實在炙熱,章景被盯得不自在,默默移開目光。
就在此時,門簾忽的被揭開,白全晨三步并作兩步跳入院子,慌張道:“不好啦公子,老人家醒了,問他兒子呢。”
章景一聽,心中更加煩悶,他爹的身子可經不起折騰,更何況那些村民還圍在院外,叽叽喳喳不肯離去。
也罷,正好人都聚一起了,不如一舉解決,章景這樣想着,打開院門,兩個擠在門前的村民措不及防失去支撐,臉朝地摔了個狗啃泥,嘴中卻不忘罵罵咧咧:“狗雜種……敢推老子。”
白無秋、許橋、白全晨三人也接着被章景亂杖趕出,齊齊撞在那兩個村民的身上,村民還未來得及哀嚎,就滾作成了一團,其他人見狀,紛紛把人撈起來,章景的腦袋從門口探出,喝到:“都滾得遠遠的,再來煩我,我就潑糞了。”
“你這人怎麽這樣,來者是客懂不懂!”沒弄清情況的白全晨,對着章景大叫道。
許橋扶額,感慨白家的人真當是奇葩,唯恐不亂對他道:“多說幾句,說不定咱們就能提前回錦城了。”
村民則是見識過章景的厲害,知道章景的話不是玩笑,都不敢逗留,一個個拍屁股準備打道回府,只有白無秋木頭般站在院門外,癡癡望着探出牆的梨花枝,不知在聯想些什麽。
章景瞥見他還不肯離開,當即一咬牙,舀了一瓢水,對着白無秋潑去,白無秋也不躲,只是抓起腰間玉扇攤開,巧妙擋下一擊,水漿四濺,村民們不可避免被濺到了一點,但因為面前的人衣着金貴,不敢多言。再看白無秋,身上竟無一處濕處。
章景有些惱怒看向白無秋,只見白無秋薄唇輕啓,朝他做了個口型。
“有病。”
章景砰的關上門,不去看那一張臉,來日方長什麽的,休想發生。
這般美好的春日,都被毀了,都怪白池!好生做闊綽人家不行麽,非要來尋他,看他最落魄的樣子。
章景腦子亂糟糟的,一邊暗罵白無秋,一邊邁進屋子。
章老頭躺在炕上聽見動靜,費力将被褥揭開一角,悶聲道:“長福,外面發生甚事了,怎的這般動靜。”
章景撫了撫他的背,拿了軟枕頭給他墊背,道:“沒什麽,送客剛走。”
“送客?是不是三個一起的人。”章老頭才反應起來,方才與他閑談的人沒見了聲音,不禁有些着急問道。
“是,他們都走了。”章景答道,送走那一大堆人不易,他忙到中午連飯都沒吃,此刻餓的前胸貼後背。
哪料章老頭哀嘆一聲,摸着抓起他手掌,塞給他一個鼓囊的荷包,章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抓着掂量了一下,發現沉甸甸的。
“這是……錢袋?”
“哎呀,都怨我,這錢袋是一個公子給的,說是出游暫住咱家幾天,我說等你回來了商議,你怎麽把人送走了,唉。”
話落,又語重心長對章景道:“長福,既然人家沒在咱家落腳,這錢袋還是早日送回去了好,咱們是窮,可也不敢做黑心事。”
章景仔細瞧了瞧錢袋,紫綢繡白字的荷包上面,墜着一朵小巧白玉花瓣紋的翠珠,做工精細,一看就非凡品,他不由得咂舌,覺得腦袋昏昏的,胸腔躁意更甚。
“長福,長福?你聽得我的話了麽?”
章老頭見他不出聲,以為觸了章景痛楚,語氣都帶着小心。
“聽到了,放心吧爹,我會把錢袋送回去的。”
章景最終選擇了妥協,命運似乎總喜歡開玩笑,他不敢将白池的事告訴章老頭,怕章老頭念起舊事生悲。而白池恐怕不是表面那般簡單,就算是舊人,防人之心也不可無,還是盡早歸還錢袋,斷了聯系為好。
得到了章景的回話,章老頭深嵌的眉頭終算松懈,叮囑他收好錢袋。
章景應付了幾句,估摸着章老頭肚子也空着,轉身去了後廚煮飯。
前天引水入渠,草塘的魚長得肥美,章景特意放了竹簍蹲守了一個時辰,竟然得了兩尾鲫魚,剝去內髒鱗片後放陶鍋中慢火炖煮,只放半勺鹽巴做調味,再切了蕨菜燙熟,鮮香的味道直撲鼻腔。
章景特意把米飯煮得稀軟,不是因為自己愛吃,而是章老頭去年秋日起,牙齒開始脫落,到如今只剩零零散散幾顆,連芹菜都咬不下嘴,實在可憐。
把魚刺挑完了,章景盛了碗乳白的湯,泡了飯晾不燙才遞給章老頭,自己則撈了半碗蕨菜泡飯,蹲在門檻吃的津津有味,也可能是累着了,連着又盛了一碗,目光呆滞地盯着不知何時跑出來的花母雞。
看來得重新做一間雞圈了,那間舊雞圈還是母親遺留下來的,受了春雨泡打,發了點點白黴,木耳喜陰,趁着幾日光景也肥嘟嘟冒出幾朵,待章景發現時,已被啄成稀爛。
罷了,後日餘施派人來取錢,他收拾下也該把雞賣了,再收回村北那塊兒地的租金,剛好湊齊借款,改日再去登門感謝餘施。
待一切忙完後,再尋個機會把錢袋送回去,不過切不可再與白池碰面,最好找那兩個侍從穩妥些,屆時只需交了代話,離人遠遠的就好。
章景越想越覺得合适,咽下最後一口飯,燒兩壺水,難得泡了一回煎水澡,水汽将他的肌膚熏得如同熟透的桃兒,鎖骨和臉頰都泛着酡紅。
章景許久沒注視自己的身材了,一年前,北疆的氣候惡劣,勞役的頭子是個霸道的主,把他一個文秀的人放在砌石宮的溝壑,風霜裹挾着泥沙,很快将他身上的軟肉劃開皴口,不知不覺間,也長了勻稱肌肉出來,手臂的青筋凸起,撐起薄薄的肌膚。
“我這副樣子,估計會吓到耳錢。”章景摸了摸下巴,麥茬般的胡子微微紮手,他向來不注重外表,怎麽舒服怎麽來,白池那小子眼光也尖銳,認定了他不肯松手,看來态度還需再惡劣些才行,讓他趁早斷了相認的念頭。
囫囵擦完了身子,章景拿了一面銅鏡,端坐在桌前,從抽屜裏摸出一柄短刀,襯着塊破布,将胡子刮了。
銅鏡中,一個英俊的男人模樣顯現出來,兩鬓的濕發貼在臉頰,柔和了他硬朗的面部線條,晦暗的眸子下,略帶烏青的淚溝為他平添了分滄桑,窗紙蒼白的光從挺直的鼻梁而下,一張臉陰陽割昏曉。
何曾幾時,他也是鄉裏出名了的俊秀後生,所至之處,皆是驚嘆。不過那些風光,也随着泡沫被風吹散一般,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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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崖村有戶屠夫,嗜酒,生性暴躁,愛貪圖便宜,名氣令人生畏。
屠夫做生意,從不管是黑錢白錢,收了東西換成銀子兒,轉眼送到鎮上的酒肆統統換成酒水,喝得酩酊大醉,任誰來了都叫不醒,若是擾人清夢,屠夫便會指着人鼻子破口大罵,一張橫肉的臉漲得通紅,鼻孔翕張,唾沫橫飛,宛如羅剎。
可就是這樣的人生意也不斷,只因為那一副剔骨的手藝無人可敵,村裏每逢紅白喜事、過節殺豬都會恭敬将屠夫請了,陪着笑把人伺候舒服,屠夫下手也好利落。
章景換了件粗布短後衣,借了碧春家的牛車,駛在崎岖的土路上,車轱辘碾過碎石子兒幾陣颠簸,能将人的膽汁抖出一樣。
好不容易到了屠夫家附近,章景把牛車停靠在榕樹下,把裝雞的麻袋拎出來,抗在肩頭朝那戶掩着門的石頭房舍走去。
屠夫剛剛宰了頭豬,汗淋淋的像是剛從河裏撈出來的,春寒料峭,村中人都還未脫下薄襖時,他就敞開了衣襟,袒着胸口,一口酒未入肚,門前的雞鳴率先打破了寧靜。
“誰啊,滾出來。”
屠夫怒喝一聲,手中的竹杯被他砸到門楣上,米酒灑了一地,章景的臉也未能逃脫。
“高叔,好久不見。”章景放下麻袋,沖他招手。
見到來人是章景,屠夫的怒氣才收了一點,章老頭與他也是舊相識了,雖然章景不争氣成了孬種,可孝順不假,于是把剁骨刀朝案板上一甩,道:“王八羔子,來我這兒做甚?”
章景踢了腳麻袋,道:“自是來請高叔收些家禽,換些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