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崖村尋人
苦崖村尋人
章老頭吓得膽顫,撲通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求饒,嘴裏哆嗦着別和我兒計較,眼淚混合着眼屎,糊住了視線,只能模糊看見一個紫色衣衫的人把他扶起來,他想起來是碧春,于是問道:“春啊,你長福哥呢,你告訴他咱們不吵了,回家去。”
碧春抿着嘴,也不出聲,眼底蓄滿淚水,和章老頭一樣哭成了淚人。再看章景,把章老頭交給碧春後,瘋了般沖上前去,與那名男子扭打一起,男子比他矮半個頭,再加上章景在北疆服役時練過家夥,很快将他揍得鼻青臉腫,連連求饒。
章景卻兩眼猩紅,拳頭一下下落在男子的臉上、鼻梁處,衆人見他打紅了眼,一個個四處逃竄,尖叫着章景要殺人,幾個孩童更是一溜煙了跑得沒影,更不用說有人上前拉架。
這件事最終以報官結束,章景被關了六天就回到村子,劉柱子和他那一夥兄弟也被一同遣送回來,幾人路上剛好碰面,章景眼圈烏黑,似聚集深深怨氣,看人的眼神仿佛要生剜下肉來,劉柱子聽說了他的威名,吓得從田坎跳到水溝裏,見鬼一樣避着他逃遠了。
寒冬臘月,苦崖村銀裝素裹,天地茫茫一片。章景家的院門緊閉着,自經上次一事,村中鮮有人敢再來紛擾,章景也收斂了溫和性子,變得尖酸起來,碧春被吓得好幾日不敢登門拜訪,她家人嫌晦氣,幹脆把她鎖在屋子不讓她出門。
章老頭的病又加重了,每晚咳嗽不停,痰盂裏還有血絲,章景一刻不停守在他身邊,不敢怠慢。屋子裏的柴火燒的旺,隔絕了外面的冰雪,溫暖舒适,章景坐在爐子旁邊一邊煎藥,一邊盤算着剩餘的錢財夠支撐幾天。
“最多一個月,若是把雞賣了,或許能撐到開春,過年了也能吃上肉。”章景愁眉苦臉,這十二只雞便是他全部家當了,父親的身子弱,每隔五天抓一副藥,秋收的錢差不多見底了,在這樣下去,家裏面很快揭不開鍋了。
中藥的苦味兒彌漫了整個屋子,樸舊的門簾也浸了一層薄薄水氣,炕上章老頭打着輕微鼾聲,章景替他掖好被子,把熬好的藥分三次保存好,留了一碗放在爐子上熱着,披了件裘衣拿把油傘出了門。
小鎮上,往日喧鬧的叫賣聲不複存在,偌大的街頭道無一物,家家戶戶的門窗閉着,呈現出一片銀素。章景撐着油紙傘,傘面覆蓋了一層細雪,他輕車熟路走進一道胡同,把傘上的雪抖落,走到一戶人家前叩了叩門。
少時,榆木刷紅漆的門“吱呀”開了一條縫,一個侍童擠出腦袋探望,見是章景,朝着門內喊道:“公子,是章先生來了。”
章景凍得厲害,一邊等候一邊朝手掌哈氣,待門內傳來一聲淡淡的“讓他進來。”侍童才推開門,替他接過傘,将章景迎進門去。
廳堂中,餘施捧着卷書懶懶側躺在榻椅上,案幾上擺着沏好的茶和熏香,水仙悄然綻出兩朵花瓣,一個侍童滿頭大汗蹲在爐子邊架柴火。屋子說不上奢雅,倒也顯得清閑逸致。
見章景進來,餘施連眼皮都不眨,他押口茶道:“這次又要抓多少藥。”
章景垂眸,猶豫半天,漲紅臉道:“餘大夫,我今日來是想和你商量,能不能用……用家禽抵些藥材。”餘施沒有回話,屋中只能聽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章景窘迫站在門口,攥緊了袖角。
良久,餘施放下書卷,瞥了眼兩個侍童,侍童立馬心領神會,關門出了廳堂,只留章景和餘施兩人獨處。
“章景,你我算同窗一場,我不賣你關子,你父親的病撐不到三個月,人不勝天,你也算苦讀十幾年書,不如陪他好好過個年,比你砸錢買藥有效得多。”
餘施平日素來話少,臘月以來,章景三天兩頭朝他這兒跑,他打聽才知,章景打了同村人,剛從牢房出來,鎮子的人本來就嫌惡他,他去抓藥連平日最斂財的藥鋪老板也不願意賣給他藥了。
秉着同窗之情,餘施破格賣給他藥材,今日外面飄着鵝毛大雪,章景還是如約而至,他于心不忍,幹脆全盤托出,想着讓他冷靜下來,好生處理後事。
“我知道,可我還是想試試,哪怕一炷香、一個時辰、一天,我都不會放棄。”章景倏地開口,只是嗓音夾雜着顫抖,餘施擡頭看他,只見那張英俊的臉上,濃密眉毛此刻糾結在一起,兩雙眼睛黑如空洞,眼底的青黑暴露了他的身體狀況。
餘施什麽也沒說,重重嘆出口氣,他見過章景的風光,那雙眸子曾經熠熠生輝,可如今只剩無限疲憊。末了,他研磨提筆,重新為章景寫了副藥方,遞給章景。
章景眸子閃過亮光,似乎抓住稻草一般,他嚅嗫着嘴唇,正要說些什麽,餘施打斷了他,叫外面的侍童進來,給他把幾個月的藥包都裝好了,送他出門。
“餘大夫,你這是……。”
餘施轉過身,背對他道:“欠條我讓耳錢打好了,你簽了就走罷,明年三月我再去取錢。”
說罷兩個侍童上前請他落款,章景嗓子漲得疼,心中翻湧千種情緒,他長滿老繭的手接過毛筆,雖然三年未弄墨,可字跡依然遒勁有力。
“章先生,請。”一個侍童為他撐好傘,又把包袱托着給他,章景不舍望了眼廳堂中的人,随後步入庭中,出了巷口,沒入皚皚中。
庭院左側花圃中,臘梅開得正旺,幽幽清香沁人心脾,正如廳堂前挂着的牌匾一樣,經久不衰。
——
陽春三月,春和景明。
苦崖村被包裹在一片嫩綠中,前些日子小雨不斷,滋潤得山前屋後無數春筍破土而出,鄉間小道上,到處都是無名野花雜草。
章景家中的院子裏,梨花沾了春水,白潤的花苞滴着晶瑩雨珠,涼風一吹就落到樹下的少女的頭上,少女驚呼一聲,擺了擺頭,活像一只小狗。
章景有些好笑給她遞上帕子,把凳子朝裏挪了挪,章老頭也眯着眼,把敲好的核桃朝推向兩人。
“春丫頭,吃核桃。“章老頭眼中的慈愛都快要溢出,他伸了枯瘦的手撫在碧春毛茸茸的頭上,碧春腮幫子囊鼓鼓的,說話也含糊,章景怕她噎着,倒了杯水給她。
有了水順嗓子,碧春咽下核桃,掩飾不住眼中的欣喜,她從袖口掏了兩幅請帖,塞給章景和章老頭。
章老頭眼睛看不清了,摸着請帖沒摸出名堂,于是問章景:“長福,春丫頭給咱的是什麽帖子。”
章景把大紅請帖覆在手上,摸着上面燙金潦草字跡,頓了下道:“是妮子的婚帖。”
碧春羞紅了臉,嗔怪道:“長福哥哥,你別念出來啊。”
章老頭聽見,拍了木桌,仰天長嘆道:“想不到我章老頭子也能吃到春丫頭的婚宴了,好事啊,好事啊,長福,快去給春丫頭包紅包。”
章景應聲,他許久沒見章老頭面色如此紅潤過了,心中也歡喜得很,進屋從床底下取出一個木匣子,捏了唯一的碎銀子,包到紅包裏。
碧春說什麽也不肯收紅包,章景佯裝微怒,她才讪讪收下了,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唠着嗑,章景則跟個無底洞一樣,盤問碧春的伴侶人如何,得到碧春的肯定後,他才微微放心,感嘆到時光荏苒,當年到他膝蓋的小妮子轉眼也要嫁人了。
碧春走後,章景收了桌子,把章老頭背回屋子,卻聽見章老頭極為輕微的嘆息,他不敢面對章老頭,便借口打掃院子。章景最害怕、也是最愧疚的事情就是至今未娶妻,眼看同齡人一個個都兒女繞膝,連碧春都要嫁做他人婦了,他卻還是孤寡一人。
章老頭雖然沒提起過,可方才談論碧春婚嫁時,他的聲音中都帶着豔羨之氣。
章景很想告訴他,這輩子打算光棍一生,當然,也是僅僅想想罷了。
次日,苦崖村難得遇見一回明媚天氣,田間溪水旁,不少村民聚在一起,有談笑風生的,也有幹農活的。
章景早早出了門,一個人扛着鋤頭,帶了倆袋子幹糞,在田間耕作到中午。有個牧童騎着牛,誤入了田埂上,章景撿起石頭朝牛蹄子撇去,牧童驚呼一聲,險些從牛背上摔下來,老黃牛顯得淡定多了,低着頭啃草沒有反應。
“瘋子,你打我作甚,我又不是故意的,”牧童氣憤道。
章景厭煩望了眼牧童,想起去年冬月被毀的麥田,腦海頓時生出捉弄之意,他忽的撿起鋤頭,向牧童跑來,牧童吓得魂都要飛了,撇下老黃牛跳到田埂上,連滾帶爬的跑了,邊跑邊喊:“瘋子,瘋子打人啦!”
待牧童跑遠了,章景一屁股坐在地上,敞開懷大笑起來,驚起一樹鳥雀。
——
苦崖村後山,蔥郁樹影間,顯露出三人身影。
一個商人打扮模樣的青年雙眉微蹙,叉着腰站在一塊青石上,做眺望動作哀聲道:“公子,我們都走了半天了,有這功夫不如騎馬,您說的那位故人到底是是什麽來頭啊。”中間的錦衣男子卻是搖搖扇,悠悠道:“一位舊官罷了,全晨,我見你生龍活虎,不如把行頭背着。”
另一個侍衛模樣的人對于這樣的回答,已是見怪不怪,聳了聳肩,把身上的行頭扔給蔫成茄子的白全晨道:“喏,白瞎子,這可是公子的話。”
白全晨接過行頭,翻給他一記白眼:“知道了,許聾子。”
白無秋被他倆的對話逗得好玩,想着依這兩人秉性,私下肯定也給自己起過外號,于是打趣道:“你們可給我起了什麽诨號?”
許橋拍了他肩頭,卻對上白全晨彎月般的眸子,只見對方憋着笑,似乎想到什麽好笑的事,許橋原本是不屑說的,可白全晨一副賤樣實在令人牙癢癢,于是假裝摩挲下巴,轉頭伏在白無秋耳邊,将那幾個字兒念給了白無秋。
白無秋的笑容忽然凝固了,白全晨收起嘴角,眼見事态不對,拔腿就跑,白無秋哪能随他的意,指間撥出一片飛葉,斬斷了榆樹一截枝桠,正好砸在白全晨頭上。
白全晨‘哎呦’一聲,順勢跌倒在地,咋呼着道:“公子,公子我錯了,我不該叫你白甜甜。”
許橋朝他屁股踹了一腳,抱拳道:“你還敢叫,沒看見公子臉綠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