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魄縣令回鄉
落魄縣令回鄉
自章景從荒州到嶺川苦崖村,已是半年有餘,這些日頭趕上冬藏,家中除了卧病在床的老爹,只有他一人苦力,難免勞累了些。
傍晚時,村裏的漢子老人陸陸續續搭夥回家吃飯,一路上扯皮閑談,哪家姑娘說媒談嫁啦,村頭的地又被誰占了,又或者今年的收成夠不夠過冬。若是覺得不夠過瘾,便會将話頭引到章景身上,義憤填膺咒罵他的舊事,指責他品行不端。總之,只要是關于章景的負面話,扯個三天三夜是不成問題的。
走在最前面的漢子也會故意多繞一節田埂,假裝路過章景家的地,趁他勞作時将他堆好的桔杆推到,吐口唾沫以表晦氣,然後大搖大擺離去,動作一氣呵成,好似天經地義。
對于這樣的事,章景早已見怪不怪,那群人剛走,他便撸起袖子,弓腰将桔杆一一拾起,又從竹筐取了幾捆搓成麻花條的茅草紮緊實,用扁擔一挑,扛着肩膀低頭小心翼翼踩着最偏僻的小路回家。
院子裏,年邁的章老頭早已做好飯,兩眼渾濁望着門口,眼看夕陽欲頹,雞圈的雞抱團打盹,不由得擔憂幾分。直到見一佝偻模糊人影,才顫巍巍從藤椅上下來,站直了身子呼喚道:“是長福不?”
章景見他下了床,又在外面等他,擔心他染上風寒,便快步走到院子旁,撂了擔子,把自己的外衫脫了給章老頭披上道:“爹,是長福,你這麽又跑到院子來了,入冬天寒,別凍着身子了。”
說罷心疼攏起章老頭皺巴巴的手,使勁哈氣。章老頭卻反握住他的手,感受到粗糙繭子被磨起水泡,淚眼婆娑哽咽:“長福,今天回來的晚,是不是他們又欺負你了,爹明天給你讨說法去。”
“沒有,路上摔跤耽誤了,爹你好好養病比啥都重要,我明日一定按時回來。”章景面色溫和,笑着把手收回來,睫毛上的汗水滴進眼眶,他使勁揉了把眼睛,讓他菜綠的面容總算有了一抹暖色。
章老頭知道他不肯說,嘆氣跟他進了屋,從炕上拿出兩碟熱菜,一老一少就着炭火餘溫,解決完溫飽。章景怕他夜裏冷,從自己房間抱了兩床棉被,重新鋪了床,好說歹說把勸人睡着,才到院子裏把桔杆碼垛整齊,備好第二天的雞食。
待他熄燈休息,已是亥時,村落遠遠傳來兩聲犬吠,寒月的冷光透過窗紙,映射在章景消瘦的面頰,眼皮下的青黑像年輪一般深刻。
他的屋子本就狹小逼仄,冬日了還泛潮,僅有的兩床新棉被也全給父親鋪了,自己則裹着破舊的毛毯,随意朝牆角蜷縮,骨關節也針紮似的痛。
不知多了多久,直至東方天際露出魚肚白,章景睡眼惺忪睜開了眼,按部就班好打掃屋子,給章老頭熱了飯,抿了口濁酒,搓着手掌把鋤頭扛在肩上就出門了。
冬日的早晨霧蒙蒙的,章景走在鄉間小道,踩着挂霜的草皮,發出“嘎吱嘎吱”聲。整個苦崖村裏,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像他一樣起早貪黑,倒不是因為鄉民們懶惰,而是因為苦崖村近些年通了路,和鎮上來往多了,農物自然賣得出去,日子也越過越好。
至于章景,純粹是不想和村裏人打交道,碰面準沒好事,男人見了他唾棄,女人見了繞道,連狗路過都得咬上幾口洩氣,誰人不知他臭名遠揚的事跡,若不是看在章老頭病重的份上,早就将他趕出村了。
章景到了坡上,望着自家一片薄薄的黃土地,心中強壓着怒火,只三日不見,那些村民就将他好不容易播種的麥田攪得天翻地覆,牛蹄子踩出深深淺淺的腳印,完全看不出是人辛苦墾種過的。
一早上,章景悶聲将田地翻新了一邊,餓了就摸倆饅頭吃,即使累得滿頭大汗,也不停下,趁着還有些時日,他要把三畝地全部拾掇好了,好保證來年開春莊稼長出來。
田埂上,一個妙齡少女邁着急促的步子,呼吸不勻喘着氣,朝着章景這邊跑來。她一邊跑,一邊叫喊着:“長福——長福哥哥。”
章景放下鋤頭,揩了額頭的汗珠,循聲望去,那女子果然是碧春,于是笑着從地裏上來,溫和道:“妮子,怎的咋咋呼呼,找我什麽事。
碧春是他看着長大的,這丫頭從小愛黏他,大了也不管村裏人長短,任憑誰勸都鐵着頭要和章景來往,章景說不感動是假的,所以平時也寵着,每次碧春找他都要塞些吃食或者小玩意兒。
他扶着氣喘籲籲的碧春,給她順背,碧春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章景方才以為她尋了什麽樂趣才這麽激動,現在湊近了看,才發現她的眼睛紅腫,像是哭過一般,他不禁有些緊張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家裏人又打你了?”
碧春連忙搖頭,哇的一聲哭道:“章……章伯伯被劉柱子他們打了,在村東頭那一塊兒,長福哥哥你快去看吧,我害怕。”
話音剛落,章景沒有一絲滞留,拖着鋤頭慌張朝村東頭奔,呼嘯的冷風生生刮在臉上,如同鐮刀鋒利,嗓子也涼飕飕的,哽得厲害。碧春一個小姑娘,跑不動就在後面哭,章景顧不上照顧,把人甩開十幾米遠。
等他到了村東頭,只見曬谷場浩浩蕩蕩站着十幾餘人,男女老少圍成一個圈,七嘴八舌議論着。劉柱子的聲音格外大,蓋住了衆人聲音,他滿嘴渾話,指着地上的人罵,而地上那人赫然就是他父親。
章景怒火中燒,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鋤頭朝人群中砸去,衆人被他這突發的動作驚擾,紛紛讓出空地,曬谷場的平地頓時出現一道裂口,有婦人護着幼童尖銳道:“章瘋子,你發什麽癫,沒看見這麽多人嗎。”
其他人也都附和起來,辱罵的聲音此起彼伏,章景卻沒聽見似的,徑直上前推開人高馬大的劉柱子,将半死不活的章老頭扶起來。章老頭的耳朵滲出血,凹陷的眼睛半眯着,章景的聲音在他耳邊不斷響起,他才勉強恢複意識,吊着氣沙啞道:“長福,長福咱們回家。”
章景哪能放任別人欺負自己的父親,平日裏村民刁難他,他忍氣吞聲,可以不做計較。可如今連年邁的父親都不肯放過了,他寧願挨打的是自己,也不願父親受這種欺辱。
章景壓住心頭的情緒,背起章老頭越過衆人炙熱憎恨的眼神,将人安放在一旁樹下,劉柱子見他忽視自己,甩了甩膀子,逮住章景的肩膀,沙包大的拳頭就要沖他後腦勺來一下。
章景卻絲毫不亂,忽的扭頭,抓住劉柱子的拳頭,将他的胳膊反剪到背後,沖着胯部狠狠踹去。劉柱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傳來一陣劇痛,他目眦欲裂瞪着章景,随後倒在地上捂着裆部,痛不欲生慘叫起來:“章景,老子□□祖宗的,你們章家不得好死!”
人群中,幾個年輕漢子憤憤暗罵幾聲,把劉柱子架着走遠了,一個大娘拎着菜籃,對章景搖頭道:“章家的,你們一家作惡惹得大家這樣怪不了誰,你今日打了劉柱,他家做事沒分寸,你們還是走的遠遠的,別回村子了。”
章景不怒反笑,他挽了沾滿泥土的袖子,眼神犀利,掃視着在場每一個人,他的聲音铿锵有力,穿過衆人耳膜:“劉柱子打我父親時怎不見得你們出手攔,不說多的,我是個爛人,我父親礙着你們誰了,當年風光時,誰敢說沒受過我章家的恩惠,時過境遷,你們竟是連老人都不放過。”
方才還振振有詞的大娘不說話了,她沒好氣斜睨了眼身後的其他人,衆人皆知理虧,不好作聲,可轉念一想,是章景作惡在先,況且他現在淪落為草民,不再是是縣官,膽子也就大了。
“章景,要怪就怪你自己,做官貪污,害的整個村子的名聲跟着你一起臭了,大家夥讓你們住在苦崖村已經不錯了,你不要不識好歹。”
“章景,是你爹一大早出來煩擾人的,非說我們欺負你,你自己說說,我們是咋個虧待你了,你還不是背後蛐蛐人,見不得光的種,走到哪兒都活該人罵。”
“就是,劉柱子又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你爹撒潑找事,人家咋的會動手,你趕緊帶着你爹出村去,用着老百姓的銀子,連這點苦都吃不了。”
……
面對眼前的群憤激昂,章景不屑,這些人這麽着急趕他們出村,無非是觊觎自家的三畝地和家畜。今年三月份,他從北疆被接回荒州,朝廷免了他的罪,親自派人押解他上街宣告一番,以示罪名,再回苦崖村時,村裏上上下下都傳遍了他為官五年,貪污百姓錢財,奢靡享樂的事跡。
無論他如何解釋,村名們都不相信,每天圍着他院子潑糞咒罵,他也從一開始抵觸變為習慣,也幸得好友是戶部尚書,在朝中頗有微詞,保下他的性命,臨走時送了他些許銀兩做盤纏。
章景為了平息紛亂,把錢財全部分給村民,才堵住悠悠衆口。這才不到一年,這群人見他确實沒多餘銀兩,便打起章家土地和財産的算盤。
“長福……長福,咱們走就是,別和他們理論了。”章老頭不知何時站起身,他步履蹒跚走近了,拉起章景的手眼巴巴望着,章景看着他溝壑的臉頰和布滿陳霜的雙鬓,心中泛起酸楚,他老爹子一把年紀了,本應該享受天倫之樂,如今被他連累得一同受罪。
這時,一直躲在人群身後的幾個孩童,見章景沒有再動手,壯着膽子跳出來,大聲嚷道:“章老頭,真可憐,生了畜牲沒人疼。”嚷完沖着章景扮鬼臉,婦人們則咯咯咯笑着,嗔笑着責罵幾聲,沒了下文。
寒風掠過章景的額前的碎發,冷汗早已凝固,他的嘴唇被凍得通紫,死皮牢牢扒在上面,良久,兩片薄唇翕動,吐出蒙蒙的白氣:“我章景今日把話說明了,若是讓我再看到你們欺辱我爹,沒事找事,我斷不會客氣,我們章家不欠你們誰的。”
“不要臉,章景你個雜種,有本事再說一遍。”劉柱子的兄弟聞言,掄起凳子就要動手,旁人都看好戲似的,推搡着人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