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誤會
誤會
不管蘇杭再怎麽希望時光就此停留,這頓晚飯還是到了結尾,蘇杭想說,這次我請客吧,但周野沒讓,“怎麽能讓一個學生請我這個社會打工人呢?”溫柔而不失禮貌地駁回蘇杭的提議。
結完賬,兩人并肩走到紅綠燈路口,頭頂上的路燈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灑下一片光暈,仿佛世界上另一個月亮。
周野說他已經在手機上叫了車,還有五分鐘就可以到,讓蘇杭先走,但蘇杭說什麽也要陪周野一起等車,周野沒有幹涉他的決定,只是走到一旁點煙,“抱歉,實在忍不住。”一點火星緩緩燃起,他大概找了一個背風的角度,鑽入蘇杭鼻子裏的只有淡到幾乎聞不到的煙味。
蘇杭看着指示燈變成綠色,不一會而就變成了閃爍的黃色,最後歸于漫長禁止的紅色。三兩行人從這頭走到道路的那頭,最終消失在路燈照不到的黑暗中。蘇杭想,自己最終也将走上黑暗的歸途。
之後呢,還會有之後嗎?
蘇杭總有種分開後可能自己就再也不會見到周野的預感,但他的情感在心裏竭斯底裏地提醒他,周野已經答應過了。
他說過将來會去我的大學參觀。
但也許這只是一種客套話?
理智總要與感情作對,此刻從心底跑出來,宛如惡魔的低吟在蘇杭耳邊環繞。
這種事你不是經歷多了,飯桌上一句句好好好,人家回去後誰把你當回事兒啊,以後,再說,這些說辭都聽了多少遍了,再信你就是蠢得無可救藥。
紛亂的思緒在他的腦海裏吵得不可開交,頭疼。
這時,周野的電話響了,“行,好,我站在紅綠燈這裏,你往左轉個彎,對對……”一束閃亮的白光朝他們打來。
周野的車到了,周野馬上就要離開了,蘇杭心裏有些失落,但他還是贈送給周野一個大大的笑臉,“好的,再見哦。”
周野打開車門坐進去,但沒有立即關上車門,像是做出了某個重大決定,轉而看向蘇杭,“蘇杭,不要把對他人的崇拜當作一種本能,你以後,會碰到很多,很優秀,也會很愛你的人。”車門一點點合上,逐漸擋住了蘇杭看向周野的眼睛。
周野的目光有多認真,就有多傷人,恰如臘月寒冬,千裏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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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野真殘忍啊,蘇杭的嘴裏開始泛起苦澀,他曾經因為孤獨迷戀上月亮,但現在月亮卻剝奪了他這點念想。但對蘇杭來說更加殘忍的是他自己,他實在舍不得月亮因他而困擾,因此,他決定用一生的時間去遠離月亮。
原來,我并沒有被命運赦免啊,周野離開前的那番話平靜地宣判了蘇杭的死刑。
蘇杭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賓館的,一路上渾渾噩噩,仿佛只剩下一具屍體,甚至好幾次差點撞上電線杆。
蘇杭曾經有個室友,是內娛一女愛豆的狂熱粉絲,周邊簽名海報買了一籮筐,好景不長,該女藝人因私生活混亂被曝光,當晚,蘇杭的室友,一米八的男子漢,躲在廁所裏哭了整整一晚上。蘇杭至今還記得,室友撕心裂肺的哭聲,“你們懂什麽,我tm這輩子就喜歡過她一個人,就這樣毀了,你們不懂,你們不會懂的。”後來,室友因為情緒不穩定,影響到寝室其他人的學習,在輔導員介入下搬離蘇杭他們的宿舍。
蘇杭沒魔怔到這般地步,只是覺得心裏空出來一塊,不習慣,但誰讓他自己活該呢。周野只是普通人,不該被神化,不止是委婉的拒絕,更加致命的是,蘇杭陷入了一種迷茫。自己一直以來,奉為神明的人,究竟是曾經的周野,還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一個完美化的幻象?
想不明白,那就不要想了,放棄對自己的折磨,忘卻,離開,把一切都遺忘,一切都遠離就會好起來了。奇怪的沖動促使着蘇杭離開賓館,離開雲淮市。
你不該回來的,你應該離開,遠離這一堆爛攤子事,回到大學,回去,今晚就回去,現在就去車站。惡魔的低吟聲再次響起在蘇杭耳畔。
蘇杭就被這種奇怪的念頭指使着,跌跌撞撞下了樓梯,向街上走去。等他神智清醒一點,人已經站在了大馬路上。
小城沒有繁華的夜生活,徹夜閃爍的霓虹燈,一入夜,家家戶戶都熄了燈。路上少有車輛來往。
去車站顯然只是一時沒過腦子的沖動,但人已經離賓館有一段距離,對于現在就回去,蘇杭的想法懶懶的。
神使鬼差的,蘇杭腦海裏浮現出周野點煙的樣子,像是日落贈予海邊的最後一抹橘黃色。蘇杭決定去便利店買包煙,抽根煙冷靜一下,或許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想法很美滿,現實很骨感。還是那句話,雲淮畢竟不如大都市,24小時便利店隔三米見一家,賣尋常日用品的雜貨店早早就打烊了,能開到深夜的便利店,不是沒有,只是不多,現在更是和蘇杭玩起了躲貓貓。
蘇杭憑借自己模糊的印象胡亂地走着,記憶中買煙的地方卻早已改頭換面。他有些頹廢,但又被命運的戲弄激發出了一點血性,我就偏要找一家出來。
蘇杭打開手機頁面,倒騰出了某導航app,搜索起附近的便利店。還真有一家,五百米,步行需要一點時間但不至于遙遠到令人望而卻步。
真是個尴尬的距離,偏生蘇杭心裏的執念不知從何處冒Y妍了出來,催眠着蘇杭往遠離賓館的方向走去。
人活在世上,就一點最麻煩,當你心裏想着某人時,任你如何絞盡腦汁,這個人都不會出現在你的視野中,但如果某一天,當你下定決心要放棄了,他卻能憑借各種巧合插入你的生活。
當看到站在便利店門前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時,蘇杭心裏百感交集,心裏不合時宜冒出一個詞,轉角遇到愛。
蘇杭轉身想走,但已經遲了,周野拎着一個塑料袋朝他走來。
這樣算什麽,蘇杭心裏委屈,你要我遠離你,現在又來招惹我,早知如此,你就不應該主動接近我,在一切的最初就杜絕所有可能性,免得我如此折磨。想到這裏,蘇杭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
周野半是驚訝半是怔然,可惜蘇杭一門心思都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之中,錯過了周野臉上難得一見的傷心。
周野啞着嗓子,“蘇杭,我想你可能誤會了什麽。”
不,沒有誤會,遠離我,蘇杭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着,攪得他頭昏腦漲,無法分辨周野的言辭是否帶有善意。
蘇杭,蘇杭,你聽我說……似乎有誰在他耳邊呼喚,是誰呢?算了,不重要。
其實蘇杭有一個秘密,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自他父親蘇滿離開後,有一個惡魔,悄悄纏上了他。惡魔會在深夜裏一遍又一遍地用殘忍的話語告訴蘇杭,“蘇杭,你就是個懦夫,你是世界上最無用的人,社會的渣滓,你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什麽用呢?”一遍又一遍,折磨着蘇杭的耳朵。
每當蘇杭與他們交流時,惡魔也會從他耳朵裏鑽出來,提出一些所謂的建議。
其實蘇杭思考過把這個秘密告訴秦小琴,但那天實在太不湊巧了。蘇杭努力回想起當時的場景。
秦小琴晚上回來,一邊算賬一邊對蘇杭說自己一天的趣事。
蘇杭像是一個懷揣珍寶的孩子,分享的欲望與恐慌同存,不斷刺激着他的大腦。
某一刻,當欲望超過恐慌,蘇杭正想開口,秦小琴一句話把他釘在原地,“我們樓下李嫂家的小孩,得了抑郁症,李嫂愁死了,說要給他辦退學。現在的年輕人啊,什麽毛病都有,還抑郁症,我們那個年代都沒聽過這種病。”秦小琴突然看了蘇杭一眼,“蘇杭,你應該不會有抑郁症吧。”
蘇杭心下一緊,但秦小琴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我看你成績這麽優秀,也不像是會有壓力的樣子。好了,快去睡覺吧,明天還要上課。”
蘇杭失去了開口的機會,永遠地。
為了抵抗惡魔的糾纏,蘇杭找到了一個辦法,淡漠地看待一切事物,只要不感興趣,就不會去關心,心裏也就不會去在意一切貶義的言語。蘇杭維持着內心淡漠度過了三年平靜的大學生活,直到,再次遇見周野,灰色荒蕪的世界裏染上了鮮豔的色彩,一路桃紅柳綠,鳥語花香,真好。所以他忘了,封印的惡魔早晚會卷土重來,卷走一切他貪戀的美好。
離開這裏,現在,離開這裏!
惡魔的聲音愈發尖銳刺耳,勢要刺穿蘇杭的耳膜,直直插入他的心髒。
就在這時,一雙冰冷的手緊緊抓住蘇杭。好冰啊,與這個盛夏格格不入的觸感短暫地讓蘇杭抽出一點思緒打量眼前的現實。
眼前,是周野嗎?好像是他,他在幹什麽?蘇杭順着目光看過去,周野正緊緊拽着他的手,一臉焦急,見他回過神來,周野抿了抿嘴唇,“你,沒事吧,看你的臉色不是很好,要不要去醫院。”
蘇杭只覺得心中一股戾氣想要噴湧而出,以垂枯拉朽之勢毀滅一切。于是他冷漠地掙開手,“不關你事。”離我遠點,惡魔在心中咆哮,離我遠點!
周野聽不見蘇杭的心聲,他只能遵循自己的本能,重新抓住蘇杭的手,時間在這短短幾秒鐘裏不斷放慢,周野清晰地看到蘇杭的眼角慢慢泛紅,沁出了幾滴晶瑩的水珠,像是易碎的琉璃。
突然間,周野後悔了,他開始怨恨上車前擅作主張的那個自己,現在他明白了,蘇杭就是溫室裏要精心照顧的嬌花,不能對他說太重的話。
周野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的聲音放緩放柔,“蘇杭,聽我說,這只是一個誤會,你冷靜一點,我沒有任何讨厭你或者其他冷漠的想法。”
如大提琴般悅耳的聲音緩緩流淌,像是夜裏的搖籃曲,令蘇杭在無措中找回自己。
待蘇杭重新回過神來,看到周野正用一種十分溫柔的目光注視着他,“那麽現在,蘇杭是否願意給周野一個解釋的機會呢?”
寂靜的夜晚,便利店裏的燈光也擋不住周野眼中若千星辰。
他像是于某種儀式上鄭重做出一個諾言一般,緩緩給出答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