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失去
失去
在這個夜晚,蘇杭失去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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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蘇杭胡思亂想之際,門鎖“咔噠”一聲,秦小琴回來了。
蘇杭正準備走出去道一句關心,沒想到秦小琴先過來找他,用輕淡的聲音給了他一個晴天霹靂。
“蘇杭,你爸沒了。”
蘇杭從來不知道,短短六個字,帶來的威力能有這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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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總喜歡将生死有命挂在嘴邊,但當真正發生在自己身邊時,卻永遠無法輕易說出這句話。
死亡是什麽?
作家說,“死亡是唯一一座永遠亮着的燈塔……一切都會逝去,只有死神永生。”
哲學家說,“死亡從來不是在時間線上未來的某一個具體事件,而是早已發生。”
生物學家說,“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瞳孔反射消失,分別代表着腦死亡,臨床死亡,生物學的死亡。”
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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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杭對于死亡的淺薄了解僅限于書本上冰冷的文字介紹與電視裏鋪滿鮮花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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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以來,第一次直面的死亡,來自他的父親,蘇杭手足無措。
蘇杭從未有一刻比現在更加覺得,死亡是一件如此平常,輕易發生的事情。
早上還一起聊過天的人,在深夜變成了一具屍體,就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床上。
再也沒有人會在蘇杭放學後點燃煙,吞吐一口,然後邊咳嗽邊笑着看着他說,“小杭,今天你媽又做了紅燒獅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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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失去血肉至親後該是什麽心情呢?憤怒,無能,還是痛苦任由淚流滿面?
蘇杭不知道,他只感到深深的迷茫。
我能做什麽呢?
我該做什麽呢?
從來沒有過人能教蘇杭在這種情況下能做些什麽。
蘇杭仿佛置身于一片混沌海之中,放眼望去,四處茫茫,無路可尋。
他累了,對于生活,只有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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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遺漏了什麽,蘇杭像是突然被人打醒似的,目光下意識追尋着秦小琴。
就連蘇杭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他受到重大打擊時,潛意識裏第一反應永是秦小琴。
或許我該安慰她,或是,她安慰我不要悲傷?蘇杭靜靜地看着秦小琴在收拾蘇滿的日用品,不,現在應該叫做遺物。
秦小琴一下子收拾擺在桌子上但不屬于她自己的東西,一下子又把家裏僅存的現金拿出來數了再數,遠不如表現出來那樣冷靜,但秦小琴也沒有哭。
蘇杭此刻的思維十分混亂,像一尾被海浪拍擊到淺灘中的魚,找不到歸海的路,而他唯一的精神寄托,秦小琴,此刻根本無暇顧及他。
成年人永遠不可能如孩童一般天真,死亡不僅僅是對于故者的告別,往往需要考慮諸多因素。
遺物中哪些要留着,哪些下葬時順帶燒掉,白喜事該怎麽辦,需要多少桌酒席宴請哪些親戚朋友,這些都需要仔細思考。
秦小琴從嫁給蘇滿的那一刻,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在這個家裏好好過一輩子,感情至上,她決定在這些必要花銷中再多浪費一筆錢,購置個上等骨灰盒,再請道士來看風水,選個位置好的墳墓。
雖然這會使他們本就不好的生活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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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總說,死者為大。
人死了,他的形象在生者眼中會不知不覺高大起來。
蘇滿抽煙喝酒打牌的陋習似乎全被刻意遺忘了,人們只會說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一個被死神勾走的可憐人。
連蘇杭,都被吹噓成,憂思過度,從而導致學習退步。
那些平日裏一提錢就各種為難的親戚變得分外大方,哪怕蘇滿的牌友,已經輸光了一個月的工資,都湊了大幾千不由分說塞進了秦小琴懷裏,“拿着吧,老蘇走了,你們娘兩都不容易,孩子還要上大學呢。”
更別提蘇滿的老鐵們,深夜裏秦小琴一打電話,他們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嫂子你放心,一切有我們幾個。”
蘇杭也沒閑着,跑腿跑了幾趟,只是當大人們要開車去殡儀館時,秦小琴死活不讓蘇杭跟着,“你明天還要上學,這麽晚了快回家睡覺,別瞎幫倒忙。”
蘇杭也不做聲,執拗地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秦小琴。
不可否認,他的眼神中夾雜了一絲怨恨,“躺在裹屍袋裏的,是我的父親,他馬上就要被你們燒成灰了!”
秦小琴被蘇杭的目光灼傷到,但這個強硬的女人并沒有退步,而是以傷害他人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脆弱。
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道:
“蘇杭,你要是考不上大學,你父親就是死都不能瞑目。”
秦小琴的目的達到了,蘇杭沉默地離開,走着和他們相反的道路。
這個晚上,蘇杭失去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