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杭
蘇杭
與周野有關的回憶戛然而止,原來是他啊,怪不得如此個性。
蘇杭嘴角不自主地勾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
沉重的學習壓力給他的大腦上了發條,迫使他整日圍繞着既定的學習目标而努力,高一還算鮮活的記憶被沉進回憶之湖的底部,經這次偶然被他再度打撈起,雖然或多或少在時間的磨損下有了殘缺。
但緊接着他難得好上一瞬的心情又如同乘坐雲霄飛車一般直沖而下。
周野不是,高一就拿到了推薦名額嗎,就算沒被省隊選上也應該是待在群英荟萃的A班,而不是,和他一個教室。
這時,蘇杭想到了他高二那年,聽到的傳聞,那個受到處分的學生,直接從A班被打到C班,那時候的周野,應該是處于高三這一黃金階段吧。
蘇杭努力使自己聲音平靜,“我記得高一時他不是成績挺好嗎,怎麽到C班來了。”此刻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于周野的情況過分關心了。
提起學習湯思遠可能癱在桌子上興致缺缺,但問他一些小道消息,他準會像凳子燙屁股似的跳起來給你滔滔不絕講上個三天三夜,更何況,對于這次的中心人物他本身就産生了極大興趣。
“杭兒這你就不懂了吧。”湯思遠故弄玄虛地眨了眨眼睛。
“別看這校門口貼了教育局的舉報電話,學校裏面的彎彎繞繞可多了,瞧你那天真的眼神,一看就是沒被社會毒打過。”卻忘了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即将參加高考的學生。
湯思遠繼續搖頭晃腦,活像一只正在開屏的孔雀,“周野的瓜可多了,且聽我細細道來。”
蘇杭的心情就在湯思遠娓娓道來的故事中沉入谷底,“要我說,這周野也忒倒黴了點,不過,誰讓他平日裏那麽張揚。先是他和學校領導有什麽争執,之後學校論壇裏就有人爆出周野的推薦名額是他家長花錢買的,還有他和教導主任的錄音作為證據。
本來他就是高二空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你也知道A班都是一群鼻孔朝天的生物,據說那段時間天天有A班家長在學校門口鬧。就算周野是天才又怎樣,難道A班學生就不是老師的掌中寶嗎?再說,一個周野能抵得上這三四十個能進重點大學的優等生嗎?”
湯思遠語氣中帶了點對學校的怨恨。西河中學為了保證穩定的一本率和重點大學錄取率,往往在教育資源上向好的班級傾斜,有的老師也會對C班甚至是B班的學生有着刻板的偏見。湯思遠顯然還記恨着自己去年在校門口忘帶校牌被值日老師扣了班級平均分,而另一個A班學生明明遲到,卻憑借三寸不爛之舌逃過一劫。
說回周野,湯思遠望着蘇杭那充滿求知欲的眼神(湯思遠自認為),領會到傳道學生的樂趣,表情和語氣愈加浮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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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也就是一個推薦名額的事,沒了就沒了,又不會少塊肉,更慘的在後面。後來不是馬上就第一次月考嗎,周野居然沒進前一百名,這是什麽概念啊!”
一百名,就是西河中學師生劃的一道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線,過線的就是穩進雙一流大學。更別提A班那群從未出過前五十名的優等生。
後面的劇情不用湯思遠說,蘇杭閉着眼睛都能編出來,肯定是一大堆閑着沒事幹的人質疑周野不配待在原來班級,求學校給個公平的處理方法之類的。
但蘇杭沒想到事情遠不止如此,“還有人說周野之前在電競營的時候霸淩過隊友,什麽牛鬼蛇神都要來踩一腳,學校貼吧上罵周野的能蓋幾層樓,但這還不是最慘的。”
居然還沒完,這都可以去當苦情戲男主了,蘇杭的眉頭越皺越深,一輪明月完全沉進海底。
“換一個人,和老師低頭解釋幾句可能就不痛不癢過去了,分不高可以靠競賽給學校掙臉面嘛,可他周野還以為自己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天才呢,硬不肯妥協,和教導主任吵架,最後說是學習态度不端正,被反應影響周圍學生學習,才搞到頂樓來的。本來他家挺有錢的,那段時間他家長雙方在鬧離婚,根本就沒空管他。”
湯思遠聲音中帶了一絲同情,“周野慘是真慘,當父母事情處理完,轉頭發現兒子在學校裏鬧這麽大的事,你說,那種有錢人家,本來就看面子比什麽都重,平時和這個兒子又沒有什麽感情,兩方得到消息後都不想接這一爛攤子,一個飛外地,一個飛外國,一聲不吭全跑了。”說完湯思遠都不免一陣唏噓。
聽到這裏,蘇杭開始心疼周野的遭遇,想起那個炎熱的下午炎熱的聲音。
天才跌落神壇,誰不得說一聲,造化弄人呢?
蘇杭很快便沒有心思替這個周野傷春悲秋了,因為班長走到他位置後面,輕聲說了一句,“蘇杭,班主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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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班班主任趙春華,是個五十歲的中年老頭,處于中年但頭頂已經禿出了一個“地中海”,即将“聰明絕頂”,愛好釣魚喝酒打麻将,周末見誰都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但當他在學校時,就完全變了一個人,甭管你男生女生,罵得你找不到娘。
因為他上課時喜歡戴着他那副從未換過的老花鏡,故有學生戲谑,“眼鏡趙魔王”。
當蘇杭步入辦公室時,趙春華正戴着他那副老花鏡研究手裏幾張成績表,不時用紅筆或黑筆畫圈。
蘇杭一眼掃到,自己的名字也在畫圈大軍中,紅色的圓圈,像枷鎖,緊緊咬住他的名字。蘇杭心底一沉,便猜到了趙春華今天談話的內容。
趙春華聽到動靜才依依不舍地摘掉那副老花鏡,轉頭看向蘇杭,“你過來。”聲音中聽不出喜怒。
蘇杭卻像是即将上刑場的戰士一樣,挪動着自己的腳步,向趙魔王走去。
“你看看你成績,看看排名。”
蘇杭看了,默默在心底計算,按照時間順序,可以畫一條樸實無華的減函數,沒有一絲波折的那種。他心裏揪緊了,像是有無數根針刺進了心髒。
趙春華可不管蘇杭有多難受,繼續說道,“本來按照你的成績,是不能留在B班的,考慮到你家庭也不容易,你又是剛升上來的,人還上進,我和校領導說明了你家裏情況,決定再給你留一次機會,你要好好珍惜。”
趙春華嘆了一口氣,“高三了,也要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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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了,距離高考的日子從剛升高中的四位數變成三位數,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兩位數,個位數,直到,一個0,一個句號,一個終點。
翹課去學校後門買奶茶炸串的同學減少了,天天熬夜打游戲的網瘾少年到了高三也不會天天盯着國服排名看了,買了愛豆全套周邊的追星少女,也會把最喜歡的拍立得照片或是有簽名的明信片夾進語文課本裏,當作自己背完課文的嘉獎。
世上奇葩千千萬,但高三大概能分成三類,一類是完全放棄自己,不想做無謂掙紮,一類是或進廠或參加各類賽事,确定不走高考這條路的,剩下的絕大多數,哪怕高一高二再怎麽玩物喪志,高三多多少少會收斂一點花更多心思在學習上。
老師們拼命地想多講一道題目,出題機構絞盡腦汁地編新穎獨特的題目,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可能會被當成高考考點的知識點。學生們拼命地學,拼命地卷,拼命地刷題,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自己能變成一個刷題機器。
圍繞着學校,高考的新聞,經過家長老師的精挑細選,最後傳進學生耳朵裏的,往往都千篇一律,無非是某某黑馬逆襲,奪得重點大學的入學資格。
這群被高考及一連串壓力折磨地苦不堪言的學生,沉浸在這些為他們精心準備的謊言裏面,日複一日,從而忘記了,上天眷顧的永遠只是少部分人,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本,精力,可以實現逆襲的神話。
蘇杭從前以為,自己永遠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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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有覺悟是一回事,但被老師以訓話的方式點出來,又是另一番心境,尤其是對于一個心思敏感又遭遇重大家庭變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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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還躺在醫院icu裏的,蘇杭的父親,于一個淩晨悄然離開人世。
深夜裏哭的眼眶紅腫的蘇杭,天亮後就被母親趕回了學校,“你今天不是還要去學校嗎,還愣在這裏做什麽。”
蘇杭的母親秦小琴,一位十分合格的家庭主婦,茶米油鹽醬醋,把蘇家兩父子照顧無微不至。自從蘇杭父親被确診為癌症晚期時便失去了安逸的生活,推着個煎餅攤子,天不亮就出攤,靠着一把把破碎的零錢給蘇杭交學費,補課費,買輔導書。
一個本該擁有幸福美滿家庭的善良的女人,被生活催生出一把把白發,被各種花費壓彎了腰。
在外對他人點頭哈腰,回到家時,秦小琴将對生活的怨氣一股腦發洩到不争氣的兒子蘇杭身上。木魚腦袋書呆子,不會讀書也不會做事之類埋怨的話像魔咒一樣時刻環繞在蘇杭耳朵裏。
這就造成了另一種結果,在學習上苦不堪言的蘇杭,又感受到母親的失望,把自己蜷縮在安全的角落,每天回家都成為了一種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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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學校的前一天,那個晚上,秦小琴出門後,蘇杭揣着一把零碎的紙幣,走十分鐘路找到一家偏僻的便利店,花了七塊錢買了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
明天就要去學校了,都說高三累成狗,蘇杭想在這輕松的最後一晚放縱自己。
煙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好,至少,蘇杭非但沒有朋友描述的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反倒覺得這味道十分嗆人,辛辣,比中暑時被灌下的藿香正氣水還難喝。
才吸了一口,蘇杭便把點燃的煙取下,扔在腳底碾碎火星。
真冷啊……
蘇杭坐在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像流浪漢一樣,看上去絲毫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目光。
或許有路過的家長會牽着小孩的手,路過蘇杭時小聲嘀咕幾句,“你不好好學,将來就是這樣。”
吞咽着空氣,不知道為什麽,蘇杭無可避免地想起了他的父親,蘇滿,現在猶如活死人般躺在醫院裏,只剩下一副光禿禿的骨架,那叫,瘦脫了相。
蘇杭上午去送湯時,嘔吐物滿了一盆。以前一吃飯就馬上吐出來,這一個月秦小琴只敢炖湯給他喝,但現在,打營養針也會吐。
蘇滿的頭發因為化療全掉光了,皮包骨頭,又因為長期卧床,手腳浮腫,散發着一種,令人作嘔,腐朽的氣息。
直到蘇杭把保溫杯放在床頭櫃子上,蘇滿才緩緩睜開眼睛,牙齒也沒幾顆,嘴裏喃喃道,“是蘇杭啊,好痛,好痛……”
這一刻,蘇杭對父親充滿了憐憫,将死之人硬被所謂的科技攔住歸于塵土的腳步,徒增無限痛苦。
剛确診時,蘇父還是一副樂觀向上的樣子,會和蘇杭形容醫院裏那些二三十歲的年輕小夥做完化療後鬼哭狼嚎的樣子。
但這個天生的樂觀主義的男人最終也逃不過化療的折磨。
一開始秦小琴還會哄騙說是輸液,次數多了就不管用。
一次化療後秦小琴在打掃衛生,一時沒注意到,蘇父便一直用頭撞牆,一邊流淚說受不了。
蘇杭想到醫院裏的植物人,沒有尊嚴地被困在方寸之間,連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掌控,十年,甚至是一輩子都無法醒來,直到腦萎縮。
住院費,醫藥費,醫保能報銷多少,這些在蘇家人頭頂上織成一張精密的大網,控制着他們的衣食住行。蘇杭又想到逢年過節時親戚為難的表情,推脫的借口,憐憫中夾雜着鄙視的話語,突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算了算時間,秦小琴該回來了,他把整包煙和打火機丢進垃圾桶,轉身往家裏走。
打開門,家中燈火依舊,卻無人聲,頭頂的吊燈散發出絲絲寒氣,光線打到牆上形成一片陰影,如同只在黑夜裏現身的魑魅魍魉。
蘇杭回到自己的房間,把一本本輔導書重新塞進書包的血盆大口中。
當牆上的時針指向數字十二時,秦小琴還沒有回來。
蘇杭看着手中的數學題,一陣煩躁。
每當秦小琴打破以往的習慣後,蘇杭總會想到深夜馳騁的跑車,路邊沒蓋緊的井蓋,巷口不懷好意的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