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曾經
曾經
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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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中學從建校到現在,出過兩個明星,22屆的周野,23屆的蘇杭。
前者以一年內從電競賽場退役後進入數學競賽營而叱咤一時,後者則是從普通班一路逆襲成為當年雲淮市理科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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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暑假。西河中學剛送走一批在考場上厮殺淋漓的戰士,馬上又迎來一批準高三預備役,間隔僅僅一個星期。
蘇杭和同桌湯思遠迎着炎炎烈日将一摞摞輔導書從篤行樓搬到“高三樓”。
日頭很大,校服又不透氣,兩人走到一半背後就全浸濕了。
湯思遠往後一瞥,黑泱泱一片人,無一不是懷抱堆得比自己還高的書,在沒有任何蔭蔽的情況下進行搬遷。
“擱着兒螞蟻搬家呢。”湯思遠不屑地撇撇嘴。
一切還要從西河中學的奇葩規定說起。
西河中學一共有三棟教學樓,分別是,慎思樓,篤行樓,明辨樓,篤行樓與慎思樓相鄰而立,裏面關着高一高二的自由靈魂,唯獨明辨樓,遺世獨立,與前兩樓之間隔着一個可供全年級大課間跑操的空地,用學校的官方說法,叫最大程度上保證高考生的學習環境不受打擾。
每屆高三學生在踏上征程前都必須從自己生活了兩年的教學樓離開搬到明辨樓裏,久而久之,明辨樓便失去了它的名字,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開學第一句寒暄總是,“你搬進高三樓了嗎?”“那我先去高三樓咯。”
都說一寸光陰一寸金,高三學子的時間更是一刻值千金。
但凡是有清醒認知的老師,都不會同意學生浪費寶貴的上課時間去重複搬書這一機械運動,于是乎,校領導共同商議,在22屆高考結束後第二個星期,全體新高三學子正式搬入高三樓,并自願留校自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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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們天天,被“自願”這兒,被“自願”那兒,有哪件事是自願的?”湯思遠還在吐槽。
學校為因材施教,将整個年級一共A,B,C分為三個等級。A班基本囊括了全校前五十名和單科前十,B班一共有六個班級,大概三百來號人,剩下的則全是C班。
此外,為督促學生積極學習,學校在每個學期還會根據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的平均成績進行不同層次流動分班。
對于學校的這一系列措施,家長心裏都是門兒清,他們往往會關起門來教訓自己的子女,“A班只有一個,進去了就等于半只腳踏進了重點大學,只有在A班一直保持前十名才有沖刺青禾大學的希望,進了B班才能保住普通一本,如果留在C班,”
每當談到C班,家長們就會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留在C班你就廢了啊。”
湯思遠雖然平日裏吊兒郎當,但每次月考成績都穩當在兩百名左右,用他自己的話,叫“不上不下的尴尬。”
想讓湯思遠按老師要求認認真真完成作業,比登天還難,但他也沒有賊膽光明正大翹課去網吧徹夜通宵。
同樣,湯思遠現在也不敢光明正大與老師對着幹,只能背着老師和他的新同桌蘇杭抱怨在烈日下搬書這一毫無人道的做法。
湯思遠吐槽了許久,才發現今天的蘇杭分外沉默,抱着半疊書,不吭一聲,不僅如此,還戴着眼鏡。
要知道,蘇杭只有輕度近視,像他們這樣一群精力旺盛的少年,平日裏喜歡打打鬧鬧,眼鏡這種易碎品稍有不慎就會被摔到地上碎的稀巴爛。
除了上課看不清老師的板書時會把眼鏡拿出來像放大鏡一樣貼在臉上一個字一個字地閱讀,其他時間裏眼鏡幾乎毫無用武之地,更何況,黑框眼鏡一戴,加上土得不能再土的校服,什麽顏值氣質通通直接對半減分。
湯思遠眼珠子轉了轉,難得機靈地想到,好像蘇杭就是從C班升上來的。
到了高三,精神壓力直線上升,無論是A班,B班,C班,常常有卡在各種分數線邊緣的學生在夜晚裏潰不成聲。自己仗着分數穩定說風涼話,實在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想到這裏,沒心沒肺的湯思遠心裏産生了一絲愧疚,趕緊補救,“但我們高三時間緊張,肯定要利用假期查漏補缺。”幹笑幾聲後,湯思遠在心裏唾棄自己,扯這些,自己信麽。
蘇杭本來是半低着頭,聞聲擡起頭來,聲音幾分沙啞,“我沒事。”帶有風幹後破碎的絕望。
蘇杭一向邊界感分明,不希望在學校裏過多讨論自己的個人生活。
此時,蘇杭十分慶幸,呆板的黑框眼鏡在很大程度上遮掩住他紅腫的眼眶不至于被人看出,雖然并沒有那麽多人會閑到這種程度。
湯思遠還想說些什麽,擡頭一看,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高三樓前,平日裏樸實無華的樓梯在搬了一路書的準高三生面前顯得無比陡峭險峻。
水泥鋪就的一級級臺階看着面前或被書包壓彎了脊梁,或被手中一摞比人還高的書弄得面紅耳赤,累成狗的學生們,露出了森然的笑容。
樓梯寬度體現了設計者的別有用心,一人走略顯寬裕,兩人走避免不了肩挨着肩發生肢體摩擦。
湯思遠顧不得再和蘇杭解釋什麽,領先一步“哼哧哼哧”抱着書搖搖晃晃往上攀爬。
蘇杭悄然松了一口氣,打心底希望湯思遠上樓後失去這一段記憶永遠不要再刨根問底。
這段樓梯雖然沒有長到能讓蘇杭忘記心裏的憂傷,但也令他廢了一番周折才來到頂樓。
這個時候,A班學生的“特權”便體現出來了。想來校領導經過一番考量才做出如此英明的決定。
理科A班位于一樓,旁邊依次是語數英物化生任課老師的辦公室,既節約了學生爬樓梯花費的時間,又可以讓老師及時為學生答疑解惑。二樓則是文科A班,B班和政史地任課老師的辦公室,往上依次是B班,C班,文科一層,理科一層,當然每屆文理科學生人數都不同,上屆頂樓是清一色的C班,但這屆不同,蘇杭所在的班級非常不幸,成為唯一一個位于頂樓與C班比鄰的B班。
蘇杭抱着書來到教室門口,B-12班,裏面的桌椅陳放得亂七八糟,地上還有殘留了幾個月的辣條垃圾袋,桌上,地上,講臺上,被遺棄的文具,教輔書琳琅滿目。
忘了說,今年由于雲淮七中成為高考考點後,西河中學便沒有設置考場,自然,也就沒有強制規定的大掃除。
考完解脫徹夜瘋狂的畢業生們誰會想到去收拾遺留在教室裏的一地垃圾呢。
湯思遠罵罵咧咧,“缺德鬼,詛咒你們全科不及格。”
一同早早來到教室的還有勞動委員魏風,他是這地垃圾的直接受害者,聞言翻了個白眼,“上屆C班,能及格才叫出奇跡。湯思遠你有這個閑工夫不如拿把掃把把這裏全打掃幹淨。”
魏風和上學期新來的蘇杭,是湯思遠默認的老鐵。
湯思遠笑呵呵地拿起掃把,雙手一揮将地上辣條垃圾袋全清到了簸箕裏。蘇杭也沒閑着,把書往講臺上一扔,将擺亂的桌椅全都複原,只是他不如湯思遠壯實,顯得有幾分滑稽樣。
魏風去廁所接了一桶水,手往桌上一抹,“跟積了十年灰一樣厚。”從講臺上拿了塊抹布一張一張地擦拭幹淨。
這天氣實在是太熱,湯思遠還沒運動一下就漲紅了臉,吐着舌頭大聲喘氣兒,蘇杭雖然沒說什麽,但從他脖子上冒出的源源不斷的汗可以判斷他此時也不好受。
“這是人能幹的活麽,老魏你整天忙這忙那的,是為誰啊。”
魏風眼神黯了黯,“誰讓我是勞動委員呢,天生的人民公仆。”
湯思遠也不管剛拿了掃把的手幹不幹淨,直接往臉上一抹,“別當我不知道,你之前和老班說自願提前來打掃的,淨會給自己攬活兒,也就哥幾個義氣幫你。”眼睛一橫,顯得中二氣十足,“憑你這小身板還不知道要搞到猴年馬月。”
話不完全對,湯思遠是自己無聊主動請纓,至于蘇杭,那天老班的目光在成績表第二頁打了個轉,随便點了個人,“那就叫蘇杭一起,省的魏風一個人搞不定。”金口一開,魏風一行人便擁有了提前十五分鐘跟随A班一起過來的權利。
打掃差不多了,三人各拿一個滿滿當當的垃圾袋下樓,中途還碰到了成群結隊的同學,說說笑笑。
等三人再次上樓時,班裏人已經來了七七八八,只餘最後面邊角上一排,剛好三個人可以與垃圾桶相伴。
蘇杭是無所謂,拿着書坐到靠牆角的位置,就算月考後重新排位置,自己也只能蝸居牆角,與垃圾桶相伴的日子早已習以為常,倒是湯思遠想給魏風抱不平,畢竟魏風成績不錯,一直是在三四排的黃金座位中擁有一席。
“一群狼心狗肺的玩意兒,也不看看是誰把你桌子擦幹淨的。”
前面的男生本來還在說笑,聽這話心裏便來了氣,“我求你幫我擦桌子了,別到處撒瘋行不行。”
湯思遠眼睛都瞪圓了,魏風連忙出來打圓場,“好了,反正月考後老班也會重新調整位置的,再說,我又沒近視,坐後面也不影響聽課。”
湯思遠這才罷休,還不忘念叨幾句,“現實版農夫與蛇。”
成績高,真好。蘇杭想着自己吊車尾的成績,想到家裏的那一堆破事,又轉而想到即将到來的開學考,嘆了一口氣,他是被生活壓的喘不過氣來,可高三哪來的時間傷春悲秋啊。
蘇杭把書分好類,常看常寫的放在桌上左手邊,諸如高考滿分作文,高三寫作素材之類的用張草稿子墊着扔在書桌左腳邊,剩下凝聚着蘇杭所有心血的錯題本,蘇杭打算把它們連同雨傘放進抽屜裏。
他把這疊本子往書桌肚裏塞了塞,裏面似乎還有什麽沒有被清理的遺留物死死堵着,不讓蘇杭把錯題本全塞進去。
蘇杭突然想起,因為這張桌子位置偏僻,加上自己當時熱得只想早點打掃完,并沒有注意到這張桌子裏還有東西。
喝口涼水都塞牙,倒黴。
蘇杭只好把錯題本重新放到自己滿滿當當的桌面上,撿垃圾似的把裏面的東西一件一件掏出來。
一本英語書,一本語文書,肉眼可見,一年時間的洗禮都沒讓這兩本書染上任何風塵,唯一的傷痕還是蘇杭的動作過于粗暴導致它們與桌壁進行了親密接觸。再往裏掏,種類便豐富起來,有厚厚的牛皮本,一本英文版的瓦爾登湖,一疊草稿紙,和擺在校門口便利店賣一元一支的水筆。
反正也沒人要了,蘇杭在心裏默默估算這堆廢品的價值,私心想要那本瓦爾登湖,但又覺得自己水平有限,也沒那麽多閑情耗在這上面。要麽等放學全帶走丢了,放着占位置,蘇杭尋思着,手一搭一搭敲着瓦爾登湖的封面。
湯思遠和魏風交談完,才想到被冷落的蘇杭,正想湊過來和蘇杭吹幾句牛皮以顯示自己并沒有厚此薄彼,就看到蘇杭正對着桌上一堆莫名多出來的東西發怔。
“這啥呀,我瞅瞅。”
湯思遠說完便一把抓過最上面的那本書,“walden?瓦爾登湖啊,厲害厲害,不愧是杭哥。”
蘇杭想拿回來,一邊還解釋着,“不是我的,剛從書桌裏拿出來的。”
湯思遠聽到興趣更濃了,“來讓我看看,我記得上屆這裏是C班吧,C班還有這等人物,在A班也沒幾個人能看進去這本書,還全英文。”
封面翻開,空白的扉頁上,龍飛鳳舞的大字占據了整個中間。
“看不懂,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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