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果
如果
但我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是他的愛人,無法創造一個理由,去擁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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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野帶着蘇杭走了半個小時,依舊沒有到達目的地,這在一個公交車只有七站甚至沒有通地鐵的小鎮裏是如此不正常。
蘇杭什麽也沒說,一直跟在周野後頭,沒抱怨路長,也沒埋怨天氣酷熱,一言不發,像一個盡職盡責的跟班。
周野轉過頭來,看到蘇杭白淨的臉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心裏癢癢的,像被一根羽毛輕輕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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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野曾經是衆人口中的天之驕子,也像過街老鼠一樣有過見不得光的日子,他見過人生百态,世态炎涼,卻難得在塵世中看到一顆純粹的真心。
周野承認,當看到蘇杭被所謂溢美之詞裹挾時他産生了一點憐憫。
啧,真可憐。
周野想到了被各種精美服飾裝點的塑料人體模特。人們只會稱贊它們身上的衣服有多麽優美,但當這些塑料被推倒在地,被丢進垃圾桶裏時,卻沒有任何人會憐惜。
在那瞬間,少得可憐的同情心督促周野開口,替蘇杭解了圍,将大爺大媽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至于那些污蔑和謾罵,聽多了,就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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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叫蘇杭的人,好像認識我?周野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他看見了蘇杭時不時飄來的躲閃的目光,自以為藏得很好。
啧,幼稚。
但當周野觀察這個戴眼鏡穿白襯衫,稚氣未脫的男孩時,不得不承認,蘇杭長得怪好看的,不同于周野張揚而充滿侵略性的外表,蘇杭是那種看上去很乖,很溫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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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蘇杭那些偷偷摸摸的打量,讓看不起此地凡人的周大少爺産生了一丁點興趣,不至于在喇叭叽裏呱啦的催眠下睡着。
西河小區的這套房子在周野成年後就被過戶到周野名下,像燙手山芋一樣。周野目前沒什麽大目标,拿到補償金就行。
喇叭終于講完了,具體什麽個鬼玩意兒周野也沒聽。
他不屑于去争那幾平米的蠅頭小利,除了這棟老房他還有地方住,反正他也不會搞事,呃,大概吧,周野不能确定自己什麽時候會心血來潮刁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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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走光了,蘇杭還杵在那兒蹲蘑菇。
到底是幾個意思呢,要是沒事的話我直接走了,到時候你別哭。
周野感到好笑,緊接着想到蘇杭被人群圍住的脆弱,臨時改了口,怕把人弄哭。
沒想到這個蘇杭居然是自己的狂熱粉絲,來真的啊,當聽到蘇杭那句“表白”,周野想,世界真的,爛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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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出事之前,周野不是沒被人崇拜過,喜歡過,瘋狂追求過。那群不可理喻的瘋子會争搶周野穿過的外套,做過筆記的教材書,用完的鋼筆,會求着他在她們的筆記本,甚至是校服上簽名,瘋魔了一般。
但周野出事後,用個成語,叫身敗名裂,在周野面前說“你是我偶像”的,這麽多年來,蘇杭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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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野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正常,他心裏居然産生了一種暴虐的沖動,行,你說崇拜我,那就看看你的崇拜有多廉價。
這種從小被家長老師擺弄控制的別人家的孩子,周野見多了,跟溫室裏吹不得風的嬌花一樣,順風順水吃不了一點苦。
周野領着蘇杭一直繞圈圈,想看蘇杭能忍到什麽時候生氣離開,要是連繞路都看不出,那就真的是傻瓜。甚至更極端一點,可以把蘇杭帶到偏僻的施工工地,看他驚惶失色的樣子。
但蘇杭一臉中暑的衰樣卻始終不吭一聲。
周野小聲咕囔,“瓷娃娃。”
何必呢,周野想,像傻子一樣在烈日下浪費時間,真是傻到家了。
他最後決定帶蘇杭回雜貨店,畢竟周野自己說要給人家一個觀摩偶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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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杭随着周野來到那個收留周野的雜貨店。不大不小,兩格店鋪,能基本滿足小城居民的基本需求。
用的是某勁酒廣告的招牌,鬥大寫着“老楊雜貨鋪”五個大字,招牌下擺了一把躺椅,用了有些年頭,兩邊扶手全掉了漆。
兩個打滿了啤酒廣告的冰櫃裏塞了各種飲料酒水,從天花板上拉了三四條線,挂滿了書包,雨傘與籃球。再往裏走,五花八門的箱子,碼得整整齊齊,比人還高,中間只留一條供一人行走的過道。
蘇杭像是綴在周野後面的小尾巴,亦步亦趨地跟着周野走進那條狹長的過道。
過道很深,裏面也沒開燈,越往裏走光線越暗。
周野突然停了下來,蘇杭沒提防,鼻頭撞上周野的脊背,很硬,有點痛,想打噴嚏。但蘇杭不想再被周野看到出糗的畫面,強忍着打噴嚏的欲望。
周野沒有回頭,很輕地笑了一聲,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說道,“專心看路,愛分心的大學霸。”
周野往褲腰帶裏摸索着什麽,蘇杭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叮當”一聲,周野打開了面前的小門,往裏走去,同時不忘轉頭對蘇杭說,“你不用進來,我拿點東西就走。”
蘇杭的鼻腔裏一直有着難以忽略的癢意,當周野轉過頭來時,蘇杭終于忍不住這股癢意。
瞬間,他只感覺自己不得不張開嘴巴發出短促的一聲巨響,眼角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兩滴眼淚,意識消失了兩秒後一切便恢複正常。但這空白的兩秒在當下顯得格外可怕,關乎着一個人自尊和體面。待蘇杭再次睜開眼時,周野已經消失在門後。
蘇杭想不管不顧地進去解釋,但怕周野覺得他小題大做進而懷疑他別有用心,他又想逃離這裏,逃避和周野有關的一切,但他,舍不得将一切斷的幹淨。
蘇杭突然理解了,為什麽朋友圈裏面總是有人發“今日水逆,不宜出門”。
那種對已經發生的禍事的無可奈何和對時光永遠無法逆轉的悲哀,蘇杭第一次在這種情形下體會到感同身受。
只是一個噴嚏,一次正常的生理現象而已,但為什麽偏偏要發生在周野面前呢,還讓他遭殃。
就在蘇杭胡思亂想之際,周野已經收拾好東西走出來,懷裏抱着一堆不知何物。
周野這次沒有笑,将紙巾遞給蘇杭,“出去吧。”不像前幾次一樣開玩笑。
蘇杭心裏湧出來一股暖流的,這才是周野,不管看上去如何桀骜不馴,他總能注意到最容易忽視的細節,并保持着恰到好處的邊界感。
但他心裏又湧出一點悲傷,因為他在周野心中只是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這份好并不獨屬于蘇杭一人。
周野說完又擡高聲音,像是要叫醒一個熟睡的人一樣,“你的作業我拿回去改了,等老楊回來記得和他說一聲我今天回家住。”
另一個角落裏發出窸窣的聲音,過一會兒,才傳來一聲應答。
從處于換聲期的公鴨嗓來推測,應該是個正好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少年。
蘇杭産生了一點好奇,往聲音來源方向細細探索,才發現角落裏放了一張桌子,只不過上面也疊滿了各種箱子,導致不留神根本分辨不出來。
周野似乎猜到了蘇杭在想什麽,一邊向外走一邊對蘇杭解釋,“那是老楊的兒子楊浩宇,成天貓在電腦後面打游戲,老楊還叫我幫他補補功課,比女娲補天還難。”
楊浩宇聽到周野在陰陽怪氣,冷哼一聲,“切,我将來是要進電競青訓營的,整天看這些天書,能看懂嗎?”
周野覺得好笑,似嘆非嘆,“年少不知讀書好,只把游戲當成寶。”
楊浩宇也是吃不得虧的主兒,一定要嗆一句,“也不見得你有多好,至少我比你會讀書就行。”
周野也不争辯,沉默地往外走去。
突然沉默,一點也不周野。蘇杭有些悲傷,既為周野,也為自己。
*
如果他哪怕與周野有過一個學期同班經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拍拍周野的肩膀,告訴周野不用在意這種言論。
如果他能夠成為周野的摯友并在過去的幾年裏與周野有過一段彌足珍貴的友情,他就可以攬過周野的肩膀并站在朋友的角度去斥責這個叫做楊浩宇的陌生人。
如果,蘇杭與周野的感情能更進一步,如果,蘇杭能夠成為周野心中獨一無二的存在,他在此刻一定會給周野一個緊緊的擁抱。
但,這些蘇杭都做不到,因為這該死的社會中約定俗成的規則,擰成了一根扯不斷的繩線牢牢以周野為圓心畫了一個半徑一米的圓,攔住蘇杭走向周野的腳步。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在兩個彼此生分的人中,任何越線的關心都會被當成圖謀不軌。
蘇杭把握不住周野心中的那個度,究竟能容忍別人在他心裏走多遠,蘇杭也不敢拿老死不相往來作為籌碼去押周野一定會接受他突如其來的好意,而不是回他一個暴戾的“滾”作為揭開傷疤的代價。
就現在而言,周野最多是對他産生了一丁點興趣,僅此而已。
或許,“蘇杭”這兩個字,在周野心中的份量還不如楊浩宇,至少,周野幫楊浩宇輔導功課的一整段時光是獨屬于他們兩個人的。
若不是周野一時興起,蘇杭甚至找不到借口,接近周野。對于中學時代的月亮,他不敢靠近,怕自己打擾到月亮。
如果周野沒有玩笑式地施舍給他“近距離觀摩偶像機會”,蘇杭會把自己對偶像的“宣言”當作是最後的寒暄,昙花一現後一定會永遠消失在周野的視線裏,自此把這次邂逅當作床頭白月光般美好的回憶。
這才是蘇杭,永遠蜷縮在角落裏的蘇杭,向往着自由開朗的靈魂的蘇杭。
可偏偏就是這樣不敢向外踏出一步的蘇杭,知道早被人們遺忘的事跡,屬于周野一人的榮耀。他像個無意間發現珍寶的人,既害怕被珍寶主人發現,又不敢将珍寶的秘密分享給旁人。
事情沉甸甸地壓在蘇杭心底,像鋸齒,像尖刺,啃食着蘇杭的心髒,緩慢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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