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逢
相逢
“依據《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西河小區一至二十三棟房屋經現場勘測屬危險房屋,已對住戶的生命財産安全構成嚴重威脅,經西河開發區管委會研究決定,對以上房屋進行拆遷動員工作。”
門口的塑料大喇叭架在桌子上,絲毫不懼酷暑,盡職盡責地工作着,嘶哄着。裏面沒有空調,天花板上吊着一個大吊扇,晃晃悠悠地搖着,扇葉有氣無力打着圈兒,仿佛被螺絲或是沙塵卡着,時不時發出“咯咯”的聲音,非但沒扇來一絲清涼,反而把人們心底的熱氣一股腦兒全扇了出來。
老吊扇下面擺着三排紅色塑料椅,歪歪扭扭恰到好處,是強迫症人看了一定要奪門而出的程度,除此之外,最裏面還放了一張桌子,不是現在學校裏面的那種新式桌椅,整張沒有用一顆螺絲,致敬了古老的榫卯結構。腳下則是細膩的泥沙與掃不幹淨的小石子兒。
這樣一個地方,放在任何一個正處于現代化建設的城市中,都是處于必須被消滅改變的地方,事實上,這裏也不會存在太久。
這是西河小區居委會所在,如今被征用為拆遷指揮用地。現在,它只有一個使命,就是使第一輪拆遷動員大會順利召開。
雲淮市,一到暑假,怪熱的。
蘇杭忍不住拿手扇了一下風,剛擡起手就意識到這個動作有多幼稚,只得把手強迫歸位。身上都是汗,襯衫被浸濕了一半,平時沒有什麽存在感的眼鏡此刻也顯得格外多餘。
倘若蘇杭處于中學時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呆着沒有空調沒有白板沒有麥克風的教室,對于這種炎熱可能早已産生了耐性。但很可惜,蘇杭現在大二了,是一個已經擺脫高考陰影但還沒慘遭社會毒打,眼神清澈而愚蠢的大學生。沒有空調的日子,與這老舊小區一樣,久到只存在于蘇杭的記憶裏,猶如積滿灰塵的明珠。
終于,蘇杭在烈陽下破費一番功夫,轉過九曲十八彎,終于找到了西河小區居委會,久違了,他在心裏說道,推開門走進去。
*
就像是,一顆珍珠落進了一堆魚目裏。
蘇杭進去的那一刻,腆着啤酒肚的大叔,磕着瓜子兒的大媽,喜歡在梧桐樹下下象棋的大爺,晚上總拿花花綠綠的扇子跳廣場舞的老太太,這些人都在同一刻感到自慚形穢,叉腰的手,翹起來的二郎腿,都收斂起來,吵鬧聲也十分默契地變小了許多。
離蘇杭最近的大媽,收到左右姐妹的眼神示意,扯了扯蘇杭的衣角,用一種十分自來熟的語氣說道,“小夥子年紀輕輕,怎麽有時間來參加這破會啊。”
蘇杭環顧四周,沒看到期望的人,難免有些失望,聽到大媽的說話聲,心底更是産生了幾分煩躁。
是啊,以那個人的脾氣,怎麽可能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破事上,也就只有自己異想天開,做夢能在這種地方來一場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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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蘇杭的教養禁止他無視對方的問題并把這股莫名的氣撒到陌生人身上,他看向發問的大媽,依舊耐心地解釋道,“這是我父母的房子,但我父母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這不是暑假麽,剛好也回來看看。”
外地的,大學生,兩個标簽一貼上,瞬間就把蘇杭變成了被人群簇擁的珍稀物種。
能有閑情來參加這種互相扯皮條的會議,大多是,不,準确來說,是除了蘇杭外,都是上了年紀,再怎麽兒子女兒也讀小學的家長,這一提學習,那是一把把辛酸淚啊。
話匣子一下子被打開了。
“小夥子在哪裏讀書啊,什麽專業的?”
蘇杭只得一一為這些大人們解惑,“青禾大學,外語,大二。”
位于鹿京的青禾大學,全國頂尖學府,網羅了全國各地的高考狀元和金獎銀獎拿到手軟的保送生們。
能進這所大學,對于這些整天愁小孩讀書愁到睡不着覺的家長來說,好比是眼前一條通天大道寬又闊,羨煞旁人也。
但緊接着,第二個詞從蘇杭嘴裏蹦了出來,外語,除了中文,可不都是外語麽。
現在各種智能AI翻譯,哪怕操着一口濃重家鄉方言,手機裏下幾個翻譯APP,走出國門也不帶怕的。
再說,熱門外語,什麽日法德俄,別說全國了,光是青禾大學一屆都是上百個咧,外交部一年能進的從來沒有超過個位數,至于外貿公司,檔次高的條件多麻煩,檔次低的又看不上,若是斯瓦希裏語,波斯語之類的,運氣不好畢業後壓根找不到工作還不如紮紮實實送外賣。
“瓜娃子咋想不開讀外語咧,這可不比二十年前金飯碗,難哦!”
開始有人替蘇杭的前途擔憂,在他們看來,進了青禾大學是走陽光大道,但在裏面讀外語,則猶如是一條下坡的陽光道,表面光輝燦爛,一旦走到底,前面就是無底洞。
其中不乏有着名校情結的青禾大學死忠粉,這時候不得不維護起素未謀面的第二母校,或是兒子女兒的夢中情校。
“你懂啥咧,人家可是青禾大學,這幾個字擺在那裏好公司不會要?就你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外語抵觸派和名校維護派開始針尖對麥芒争吵不休。就連此次拆遷會議的主持人,也忘記了自己的使命,親自下場,時不時插入幾句“我兒子考到這個學校的研究生,也就比普通學校好上那麽一點點啦。”
蘇杭覺得聒噪,當初填報志願時諸如“你為什麽不報計算機,金飯碗啊,你懂不懂。”“蘇杭,你拿什麽和人家保送生争。”“或許将來有一天,人工翻譯,會像馬車注定被汽車取代一樣,被AI取代。”之類,家長老師的勸說的話語像魔咒一樣在蘇杭的腦海中不斷回響。
煩死了。
*
“我說,大爺大媽們,人家愛上什麽專業上什麽專業,用得着你們在這裏指手畫腳,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人家父母呢,雲淮一年出幾個青禾的?有閑工夫争這些不如多管管自己小孩。”
一道對旁人來說煞風景對蘇杭來說是及時雨的聲音插進來。
不知何時,門口站了個人,一米八,戴着一頂黑色鴨舌帽,穿着黑色衛衣,破洞牛仔褲,仔細看還能發現他打了耳環,全身上下寫滿了三個字“非主流”。
全體目光朝他看齊,他卻絲毫不在意,徑自像蘇杭走來,正當蘇杭屏住呼吸,以為那個人會直接過來找他時,他卻停下腳步,坐在離蘇杭三個位置的地方,就像是,故意吊着蘇杭一樣。
“壞種。”蘇杭恨恨地在心裏想着,他分明看見那個人走來時朝他笑了笑。
但蘇杭卻也無可奈何,他們并不熟,或許,那個人,根本,就不認識蘇杭。在不相熟的情況下邀請對方坐自己旁邊,怎麽看都像是故意搭讪。
主持人終于意識到這不是跳廣場舞的廣場,也不是能吹一下午牛皮的露天茶館,他清了清嗓子,拿起麥克風開始營業。
或許是青禾大學給他留下的執念太深,他時不時還是會插上幾句“拆遷後去買學區房,學區房很重要的,孩子能不能上青禾就靠這個了。”
有不少人對買學區房動了心思,但大部分人都聽得昏昏欲睡,畢竟這只是第一天,該怎麽拆,怎麽算補償,還得一輪一輪開會慢慢談,彼此的鬼心思,他們心知肚明。當然,還有少部分愛八卦又愛面子的,譬如蘇杭旁邊的大媽,方才被嗆到,悄聲問旁邊的老姐妹“剛才進來的那個人是誰啊,一臉兇相。”
她的老姐妹用一種了不得的語氣說道,“那個打流的麽,叫周野,高中沒讀完就出來混日子了,聽說哦,他父母都不要他了,也虧老楊發善心發過了頭,收留他在雜貨店裏打工,這娃子打架厲害得很咧,離他遠點。”
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蘇杭覺得好笑,這麽害怕還非要八卦人家,惹人家不快也是活該。同時又摻了點說不清是憐惜還是悲哀的意味,那麽耀眼的周野,竟然淪落到這幅模樣,怎麽會,淪落到這幅模樣。
“好,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
不知何時,已經到晚飯時間了,這場會議也進入尾聲,人們一個接一個往外趕,生怕晚一點就會錯過廣場舞或是與家人的唠嗑時間。
當然,他們早就想好了今日晚飯話題,對于家中整日要求打游戲看電視的小孩,他們勢必會說,“你要是放棄這些無聊的愛好,說不定幾年後就進青禾了。”
只有兩個人還坐在位置上,一個是周野,他點了根煙,似乎打算抽完再走,一個是蘇杭,他,一廂情願地等待周野先走。
終于,整個空房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蘇杭猶豫究竟要不要過去和周野打個招呼,“上啊,不就是和高中時代的偶像打個招呼。”但蘇杭還是遲遲未動,“要不還是算了,反正不熟。”
經過蘇杭一番激烈的思想鬥争,他做出了一個幼稚的決定,默數到十,我再過去。
蘇杭一直數到五十都還沒有任何動作。
倒是周野先發了聲,“大學霸,你擱在那思考人生呢,人都走光了就屬你不動如山。”典型的周野式調侃,玩笑中夾雜着幾分涼薄。
“沒有,我在等你,不,不是,我想和你說句話,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完了,說錯話了,不是,怎麽還越描越黑,蘇杭尴尬極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周野倒是笑得樂不可支,“成,我還着大學霸惦記了。莫不是大學霸對我有什麽非分之想?”
聽到“非分之想”這四個字,蘇杭面皮薄,兩邊的耳朵更是紅得滴血。
事情至此,周野舍不得再調侃欺負他,“開玩笑的,別當真,說吧,找我什麽事,剛開始就注意到你眼睛一直往我這邊瞄,特意等你的。”
周野停頓了一下,故意拖長聲音,“沒想到某個大學霸臉皮子這麽薄,早知道我就不出聲了,看你蹲蘑菇一樣能耗多久。”
蘇杭的臉還是紅彤彤的,聲音細微如蚊吶,“我就是,就想和你打個招呼。”
完蛋,蘇杭在心裏吐槽着,聲音抖得根本不像他自己,要在周野面前丢臉了。
蘇杭還是鼓起勇氣,偷偷擡起頭瞟了幾眼周野,“我從高中時期就開始關注你了,周野,你,一直是我的偶像。”聲音越來越小,趨近于無,但周野還是聽到了,清清楚楚。
不知從哪裏來的寒風席卷了周野的整個眼眶,深不可測的寒冷讓蘇杭瑟縮一下。
周野的煙只抽到一半,他扔到地上,用腳尖碾了碾,“你認真的?”漫不經心中夾雜着十分冰冷,配上周野冷峻的面容,無故令蘇杭感到害怕。
蘇杭不清楚自己說錯了什麽,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十來年的應試教育的悲哀使他變成了一個對人情世故一點不懂的做題機器,即使進了大學,他也常常因為說話的方式而遭人不喜,如今這個人變成了他的偶像,周野。
就當蘇杭惴惴不安時,周野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笑了一聲,笑聲打破了冰面,但又帶來了其他無法預測的變化。
“這樣啊,這個世界,真是爛透了。”
可能是他抽煙的緣故,聲音略微沙啞,沙啞的性感,如同深夜十二點在酒吧外對着牆面點燃的香煙。
蘇杭垂着頭,像個即将接受審判的犯人一樣等待着周野對他宣告死刑。
蘇杭開始後悔自己和周野打招呼,甚至後悔自己借着機會回到雲淮市。
不是所有的相逢都意味着一場浪漫的邂逅,有些時候,僅僅是将自己在對方心目中形象變得更加糟糕。
但周野只是走了出去,到門口時,突然又回過頭來,“怎麽不走,嗯?給你一個近距離觀摩偶像的機會你不要?”
那瞬間,蘇杭聽見了花開的聲音,輕微的,但在安靜環境中十分突兀的“啪啦”一聲,帶來了滿面清香。
有人憐憫蘇杭一生多苦,赦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