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習以為常
第32章 習以為常
葉靜潭一直是個自私冷漠、處心積慮的人,他對自己有相當清晰的認知,他的心肝都是涼的,蛇蠍如此,他也如此。
在利益面前,他可以犧牲一切,為了保全自己,他也會毫不猶豫推出別人去擋刀。
他從不覺得自己的處事方式有任何問題,要一個從小到大連親生父親的面都沒見過幾次,輾轉在親戚手中被戳着脊梁骨長大的孩子學會寬容,善良,仁慈才是天方夜譚。
當初葉家的律師找上門,葉靜潭表面提防與不信任,內心卻清楚的不得了,他母親是個夜場的舞女,而他是那個女人同燕城首富一夜風流的産物。
因為早些年間用着他撫養費酗酒打牌的女人提起年輕時的榮耀,除卻她在舞臺上的赤裸身姿,最常念叨的,就是葉靜潭這打不掉的小雜種還好是葉榮山的種,帶着葉家的血脈。
有他,她一輩子都吃喝不愁。
因而自小被圈在無人筒子樓裏度過白天黑夜的葉靜潭并非被當成一個小孩子教育,而是一頭早早看清人性中殘忍與壓榨的血牛。
被認祖歸宗的葉靜潭除卻慶幸葉長流的短命,他還慶幸那女人抽煙酗酒敗壞了身體死的早,省去了他一大麻煩,一個糾纏不清又愚蠢的母親,怎麽會養出他這樣克制懂禮的兒子?
他的出身,已經不能再有任何為人诟病的缺陷了。
走到如今這一步,葉靜潭步步都是精确的算計,連葉聿風與他的沖突、對他的咒罵,都是他一早做好準備的。
倘若葉聿風沒有這樣做,葉靜潭才要失望。
像了解葉聿風一般,葉靜潭同樣了解鄭秋白,他知道這是個由葉長流親人帶來的孩子,甚至還有某種殘疾纏身的流言。
在葉家,鄭秋白該和他一樣格格不入,于是這是他預設能夠在葉家最先博得好感的存在。
可他經歷了進入葉家以來,唯一一次失敗。
似乎無論他僞裝成什麽樣子,是冷漠是親和甚至是謙卑,對方都不願意多分點時間精力給他,甚至一次又一次推開他的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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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葉靜潭身上沒有半點足以吸引他的特質,無論是臉還是脾性,又或者他們本該同病相憐的相似之處。為什麽呢?
鄭秋白冷冰冰的視線猶如實質,叫葉靜潭站在他面前,有種被掃視透徹的赤裸感,仿佛被洞悉了心底的一切想法和念頭。
詭異的,葉靜潭覺得,似乎鄭秋白也很了解他。
同樣,葉靜潭也不得不承認,他正被這厭惡他的存在牽動着心緒,從他們第一次碰面起,時至今日,每一次站在鄭秋白眼前莫名的心跳和緊張,都在告訴他這個人對他的不同尋常。
倘若鄭秋白願意站在他身邊,那他會甘願和這個人共享葉家的一切。
可這份心緒,鄭秋白好像一點都不懂。
“秋白——”
“秋什麽白,叫這麽親近,和你很熟嗎?”有人撐腰的葉聿風重整旗鼓,得意地站在鄭秋白身後,“這裏不歡迎你。”
葉靜潭無視他,定定望着鄭秋白,眼中含情脈脈,“秋白,身體最重要,不管你有什麽誤會,先養好身體,我們再談其它。”
說完不再糾纏,擡腳離開。
這一刻,葉聿風怎一個“爽”字能形容,“還得是你。但那小賤種面對你怎麽這麽裝模作樣,剛剛他還牙尖嘴利罵我沒教養……”
現在這又是裝哪門子呢?
“你這是沒素質。”葉聿風這一口一個小賤種,吵吵得路過病人都要多看兩眼。
“啧,你怎麽還罵我呢?”
“我這是實話實說。”鄭秋白回到病房把外套穿上,又在桌面上摸過自己已經解體的手機,細眉擰在一處,盯上心虛的葉少爺,“你拆我手機幹什麽?”
“我這不是希望你好好休息嘛……”葉聿風完全是好心,雖然,最後也是他鬧出來的動靜把鄭秋白吵醒的,“不過你這要去哪兒?還有一瓶液沒輸呢。”
“不用了。”鄭秋白懶得罵他,低頭組裝好手機,重新開機,“我感覺我不燒了,回家再休息休息就好了。”
輸液有效,他的體溫的确得到了控制,閉眼眯了兩個鐘頭,頭腦都清晰不少。
更何況,鄭秋白和醫生講的是吹風着涼,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打架受的傷處還痛着。
霍峋那狗玩意駭人,結束後仍有存在感。
上輩子葉靜潭是沒帶給過鄭爺如此大的震撼的。萬一真有什麽損傷,鄭秋白就算看醫生也要去私立醫院。
他可不想在公立醫院挂婦科,丢人。
重新開機的摩托羅拉有幾通未接來電,顯示是霍嵘,鄭秋白撥過去,對方卻一直占線。
他趕着回家,也就沒再打過去,反正如果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那霍嵘一定會重新打回來。
至于霍峋——霍家的事情還不是他能幹涉的,這點鄭秋白很有自知之明。
甩開一臉可憐相,反複哼唧想跟回家的葉聿風,鄭爺坐進車裏,這往日他都已經坐習慣的老板車因為特殊事件的發生,第一次叫鄭秋白動了換車的念頭。
而且絕對不是他的錯覺,這車廂裏還浮動着若有若無的腥味。
必須在阿良回來前把這輛車清洗一次。
這是鄭秋白腦袋裏唯一的念頭,而後他降下了車窗,讓窗外的風卷走狹小車廂裏的尴尬。
回到自己的小家,鄭秋白才重新找回安全感和松弛感,他依舊保持着自己的習慣,到家的第一件事是褪去衣服鑽進浴室。
要說霍峋身上滿是傷痕,那鄭爺只比他更慘。
誰讓他這身板和常年鍛煉的霍峋壓根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又太過白皙,稍微磕到摁到都一片充血淤青,渾身上下都挂了彩。
還好鄭秋白一把年紀了,羞恥心幾乎很少,對着鏡子檢查身上的挂彩除卻頭疼什麽時候能消除以外,很坦蕩,他不像霍峋,脫個衣服都忸怩半天。
傷處倒是沒有繼續流血,只是腫痛,鄭秋白找來家裏的藥箱,不太确定地,擠了點紅黴素軟膏療傷。
他也沒有這種獨自處理傷口的經驗,因而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聊勝于無。
從浴室鏡子前繞開的鄭秋白披上浴袍就想出門,腳步卻在出門前一秒頓住,因為牆壁上挂好的黑色壁挂吹風機,霍峋買的,也是霍峋找來工具箱釘上牆的。
這吹風機巨大一個,尤為顯眼,先進的玩意和鄭秋白家裝修古老的衛生間格格不入。
霍峋在的時候,鄭秋白十分給面子地用過,次次把頭發吹到半幹,确保不滴水的狀态。
但現在他又不在。
鄭爺靜默,站在吹風機前猶豫了一瞬,最終決定我行我素,恢複他原本野性又自由的生活風格,任由濕漉漉的頭發,在客廳留下一串明顯的水漬。
從浴室出來,鄭秋白在屋裏轉了一圈,路過客房時,順手開門進去了。
就算他不愛幹家務,也得勤快起來把屬于霍峋的東西收拾幹淨。
鄭秋白尊重霍峋的隐私,自從霍峋住進來,他從來都沒有打開過這間屋子的門,更別提進來觀光了,于是他也不知道霍峋把這間屋子造成了什麽狗窩樣。
可等鄭秋白真正站在這被霍峋住了一個多月的空間內,才發現這裏不僅沒有想象中髒內褲和髒襪子亂丢的場面,反而幹淨到不像是有個半大小子住過。
屬于霍峋的衣服都整整齊齊收拾在小衣櫃裏,他帶來的一部分文件和資料也板正地收在書桌一角,床上的被子疊成了方塊,床單抻的一絲不整,來時的旅行包和輪換的運動鞋皮鞋,都收在床底。
鄭秋白收拾起來也很好歸置。
失去了那麽一點好奇心的鄭爺靠着門啧啧兩聲,“看來這小子是真的很愛做家務。”
怪不得自從霍峋來了,隔幾天上門的鐘點工阿姨不止一次和鄭秋白提過在他家工作起來感覺輕松了,甚至拒絕了鄭秋白因為多住進來一個人,想增加的勞務費。
再度退回客廳,這一刻,鄭秋白終于看清他原本不大點的蝸居,發現了那從霍峋來後一直光可鑒人不染沙塵的地板、沙發上堆疊整齊的外套、洗浴後擦拭幹淨的立身鏡。
現在,這一切都不一樣了,外衣淩亂地扔在沙發上,客廳的地板上有一連串水漬,還有鄭秋白的腳印,沙發上的衣服亂七八糟丢了一連串,褲子還落到了茶幾上,浴室的鏡子更布滿水霧,鄭秋白從來不會擦。
鄭爺有點頭疼,這本來就是他熟悉的生活才對。
但為什麽,他會覺得有些習以為常的東西,消失了。
霍峋音信全無的第三天,金玉庭裝修結束,敲鑼打鼓,重新開業。
在歇業期間久等的客人幾乎要把前臺預定電話打爆,各個時段的餐廳座位直接排滿,連帶着功能包間都一次清空。
薛柔舉着自己要被打爆的私人電話,坐在老板辦公室裏,要求鄭秋白給她加班費,“前兒您說要開業,我還在海邊兒休假呢,這手機就要被打爆了。”
能有薛柔聯系方式的VIP,都是最頂尖那一批,往常,這些人都該去聯系鄭秋白才對,誰承想昨天一天鄭秋白都沒開機,連杜希的電話都打到她這裏來了,“您昨天去幹嘛了?也出去旅游了?”
“養精蓄銳,等着今天數錢數到手抽筋。”鄭爺開玩笑,其實他昨天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身體的後遺症叫他動一下都疲憊。
至于電話,這大概是他頭一次不想二十四小時開機守着工作,于是效仿葉聿風,直接扣了手機電池。
薛柔點頭,“好吧,杜少也定了今晚酒吧的卡座,還說想見您。”
“嗯。”
“還有王公子,定了二樓雅間,也要見您。”
“嗯。”
“津海的許少也到了,正住在咱們頂樓總統套呢。”天南海北想和她家小老板春風一度的公子哥,二代,二世祖全都齊聚一堂,薛柔只在鄭秋白生日前後看到過這種盛況。
“別說了,都有誰,直接列個單子給我送上來。”鄭秋白料到今晚得有不少熟人。
畢竟這不單單是金玉庭休整後的重新開業,期間還夾雜了他疑似被人下藥的刺激消息。
這些人,得有一多半是來确認這傳聞的真假與否。
薛柔大致歸納了個名單出來,她只覺得鄭秋白今晚可能要遭,畢竟這麽多人點名要見老板,等進了包廂卡座,都要來回喝幾杯走幾圈才算禮貌,不喝,對面肯定是不能放人的。
“老板,阿良今天還沒回來嗎?”薛柔覺得,鄭秋白身邊有個保镖跟着才叫人放心,阿良進可攻退可守,再不濟也能幫老板擋幾杯酒。
“他還在外地。”鄭秋白按下名單,心裏大概有了數。
“那先前那個跟着你的霍小哥呢?他能喝嗎?實在不行叫他來上班?”薛柔擋酒行,但要是擋鹹豬手,那還真沒有男人眼疾手快。
“沒事,你別擔心了,我能行。”鄭秋白笑笑,他一貫會裝,裝醉裝病裝頭暈,躲酒他還是在行的,躲不過去就喝,喝酒他也是在行的。
*
自從葉家的晚宴後,杜希和身邊幾個朋友就沒聯系上鄭秋白,那天晚上,杜希撺掇了幾個家裏有警署關系的朋友也幫着找了,只是搜遍市區也沒能找到人。
還好後來聽了從葉家傳來的小道消息,說鄭秋白沒什麽大礙,甚至那藥似乎也沒進他的嘴裏,言家和葉家也都暫時把這事放下了。
可杜希發給鄭秋白的消息通通石沉大海,這還是頭一次。
他擔心鄭秋白,聽說金玉庭重新開業,趕忙就訂座了。
眼看鄭秋白全乎人一個從門外進來,杜希懸着的心徹底放下,“秋白。”
今晚的鄭秋白照舊穿的春夏款西裝,薄薄的,不算修身,只是西裝裏打底的襯衣換成了一種絲綢般的材質,淡米色,在酒吧卡座四周不規則的射燈照耀下,隐隐有點透。
倘若角度合适,可以看清他平坦的胸膛和腰腹輪廓。
這衣裳再搭上鄭爺素來颠倒衆生的風情相,一路走過的包間裏不知道拍掉幾只落在他大腿和腰間的狗爪子了。
為了防止被灌,鄭秋白一早往西裝衣領上撒了些白酒,周身不再是幹冽的男士香水味,想要近他身,得忍這沖天的酒氣。
“杜希,老梁。”這兩個是靠譜的,鄭秋白怕熏到他倆,主動脫了西服外套。
坐在杜希身側的梁明成深知兄弟那點小九九,捏捏鄭秋白的肩膀頭子,開口就是問:“老鄭,你身體沒事吧?”
也是一路被問過來,鄭秋白眯眼啓唇,“你看我有什麽事?”
“哎呀,這裏是我跟老杜,都是自家兄弟,就那下藥的事,你沒中招吧。”
鄭秋白早準備好了糊弄的說辭,“中招了我還能坐在這兒?我該坐在法庭和言問澤對簿公堂了。”
“沒事就好。”杜希臉上沒了平日寬和的模樣,“言問澤應該被禁足了。”
鄭秋白今晚倒是頭一次聽到言問澤的消息,這種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的懲罰,他也不意外,畢竟他人的确“沒吃藥”,還好端端地繼續開業經營,看樣子也沒造成什麽不可挽回的後果。
“真可憐。”鄭秋白嘲弄勾唇。
杜希左右看看,借着DJ打碟的噪聲繼續道:“還有,言家那些開在游戲廳下面的地下賭場,昨天晚上被一鍋端了。”
鄭爺眼皮一跳。
“都端了?”梁明成驚訝,“這麽大的動靜,我咋沒聽見信兒啊!”
“是京市來的督察組。”說是督察組,并不準确,因為昨天晚上出動的是實槍荷彈軍車和wu警,連燕城省廳都是臨時接到的調配通知,淩晨出動,連警笛都沒鳴。
這種場面,杜希只在抓捕涉黑連環殺人犯時見過,關賭場,那真是第一次。
“就抓言家的地盤?”梁明成喝了口啤酒,“那街上的地下賭場可不止他們家。”
“昨晚上就抓了言家的。”可言家的游戲廳可也足夠多了,估摸着這兩天燕城各個轄區的看守所都要爆滿了,“所以,我看這好像不是突擊檢查,市裏也根本沒有行動公文,有點像——”
“報應。”梁明成道:“這就是報應,往前數二十年這言家幹什麽的?真以為洗白那麽好洗的……”
“是啊,估計現在言家已經要亂成一鍋粥了。”杜希也點頭,覺得這是報應,“秋白,你看呢?”
被點到的鄭爺回神,唇角勾起,“你們都說是報應,那就是報應吧。”
這麽久沒動靜,他還當霍家人把這口氣咽下去了。
現在看來,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