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第 10 章
踏入醉歡樓的那一刻,殷恪便後悔了自己的沖動。
最合适的做法,應該是将這件事告知姜家叔叔嬸嬸,讓他們來教訓姜耘和姜螢螢,再不濟,派松煙或者別的小厮到這兒來,把姜螢螢帶回去。
而不是他自己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忍受無數雙豔紅嘴唇中吐露的調戲言語,以及沾着各種劣質香料的帕子甩在他身上。
“姜三公子啊,他在呀,他在二樓包了個雅間,不過公子要找他,得先着人通傳一聲,我看公子您穿着不俗,不妨包下咱們的‘天香閣’,北滄舞姬馬上登場,那兒的視野是最好的……”
老鸨眼睛發亮,因為她面前多了一錠銀子。
“帶路。”殷公子背手在身後冷聲說。
除了姜家三郎,還真沒有誰一出手就是一百兩,這不知道哪兒來的小公子,又是個冤大頭,老鸨臉都要笑爛了:“請,請,您這邊請。”
雅間內備着清酒、茶飲和各色小吃,殷恪撩袍坐下,并不多看一眼,兩個妖嬈的女子想要進來陪侍,被松煙擋出去,不情不願地扭着腰走了。
“這小公子,當真奇怪,既然來了,還多瞧不上咱們這兒似的。”
“公子,怎麽辦啊?”
松煙關好房門,落了門闩,回到座椅前緊緊貼着自家公子,一副被吓到的模樣。
“什麽怎麽辦?”
“她們肯定看出了,咱們第一次來,怎麽辦?”
殷恪沒好氣道:“找到他們就走,你管她們怎麽看,你還再想來?”
松煙不敢說話,公子生氣的時候,還是躲着他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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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一面中空,可以看到一樓舞臺,不多時北滄舞姬登場,果然如傳聞所言,極盡魅惑,身上僅有一層輕紗,潔白的肩膀、手臂、肚臍和大腿都暴露在空氣中,伴随着絲竹的靡靡之音,舞蹈的動作柔媚勾魂。
除此之外,一樓大堂不少大人看得興起,直接對身旁的姑娘上下其手,其香豔程度,離活春宮也差得不遠了。
殷恪覺得自己的眼睛被污染了,既恐懼又惡心。
默念完清心凝神的心經,他推了把看得起勁的松煙:“去問她們找到姜耘沒有。”
“公子你看,三公子在對面。”
樓下一片歡呼,一沓銀票從二樓的一間房裏灑出來,那圍欄之後的不是姜耘又是誰。
底下人在喊“姜三爺豪氣”,舞姬們也停下來撿錢,磕頭感謝,姜耘十分受用,又從袖子裏掏出一把銀票撒下去。
“繼續跳啊,三爺我愛看!”
“公子,這……”松煙瞅着自家公子的臉色,陰沉得似能滴得出水來,甩袖轉身,離開房間。
松煙不知所以,再看向那邊,才發現姜耘身後鑽出來個矮小的身影,書童打扮,寬大的帽子幾乎遮住半張臉,小鹿眼睛滿臉好奇地盯着樓下。
造孽了,這姜小娘子怎麽也跟着三郎胡鬧!他着急忙慌地跟過去。
殷恪一腳踹開雅間的房門。
姜耘和姜螢螢吓了一跳,見到是門外的是他,都驚惶不已。
姜耘結巴道:“殷……殷恪哥哥,你怎麽來了?”
殷恪看向桌上七零八落的杯盞,很好,還喝了酒。
“跟我走。”
兩人鹌鹑似的縮在角落,殷恪看得心煩,徑直過去把姜螢螢抓出來,不料她死活摟住姜耘不放,滿臉防備地看着他。
“恪哥哥你要幹什麽?你放開我,你弄疼我了!”姜螢螢從來沒見過這樣生氣的殷恪,都快吓哭了,下意識躲避,哭着喊道:“三哥救我!”
殷恪驟然驚醒,松了她的手臂,後退兩步,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場面。
十足失望地轉身離去。
喘着粗氣趕來的松煙跺腳:“姜小娘子,你怎麽能來這種地方呢,唉——”轉身追自家公子。
良久之後,姜螢螢戳戳三哥環着她的胳膊:“恪哥哥怎麽這麽生氣,是因為我們翹課來醉歡樓?”
她覺得這裏面香香的,糕點很好吃,姐姐們穿的很好看,跳的舞也很好看,三哥說北滄舞姬只在盛京停留三日,所以她答應了三哥的建議,對爹娘說了謊。
恪哥哥一向督促她勤勉學習,想必就是因為這個生氣吧?
姜耘忽然驚醒:“糟了,恪哥哥知道了,一定會告訴爹娘的,螢螢,我們得趕緊回家向爹娘跪地認錯。”
姜螢螢還沒搞懂情況:“為什麽要跪地,我們把功課補上就好了,去找恪哥哥幫忙。”
“你傻啊,不是功課的問題,是被爹娘知道我們來這種地方,特別是帶着你來這種地方,”姜耘手忙腳亂地下榻穿鞋,“爹娘說不準會用鞭子狠狠打我一頓,再把我關進祠堂。”
姜螢螢低頭套起他扔過來的鞋子,嘟囔:“這種地方怎麽了?為何不能來?”
回家後,姜耘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平靜得就像他們沒在醉歡樓見到過殷恪,是晚上娘親替姜螢螢洗澡的時候,問她外祖父說了什麽,姜螢螢愧疚地透露了實情,他們沒有去江州,又實在好奇,問了一句:“醉歡樓是什麽地方?”
然後在娘親的盤問之下,姜螢螢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什麽都交代了,結果就是三哥得了一頓鞭子,加上十天祠堂緊閉的懲罰。
三哥在祠堂裏發出殺豬般的叫聲,老爹姜樵親自挽起袖子上手,邊打邊罵:“你說要去探望外祖父,無須車馬簡裝出行,我竟然信了,滿心歡喜,以為你終于懂事了。結果呢,你轉頭t便去醉歡樓,成了什麽‘姜千金’,逆子,我姜家的臉都被你給丢盡了!”
二哥姜逸倚在祠堂外牆上,長指轉着一盒黑玉斷續膏,只等老爹打完進去給弟弟上藥。
娘親支支吾吾沒說清楚的話,姜螢螢總算從二哥口中聽明白了。
原來醉歡樓,是專營皮肉生意的妓院。妓院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專事風雅,姑娘們都精通琴棋書畫,士大夫們以得到他們的青眼為榮,有的則三教九流混雜,烏煙瘴氣,為正道人士所不齒,醉歡樓顯然就是後者。
“原來如此。”姜螢螢和二哥貼貼,想明白了殷恪哥哥今日為何如此生氣。
她想要道歉,殷恪哥哥卻氣得狠了,好話賴話說盡,各種招數用盡,他別說回話,連一個眼神都吝啬于給她。
但姜螢螢不是知難而退的人,碰了釘子只會讓她越挫越勇,于是姜殷兩家人便看見,姜家小娘子又開始追着殷家小公子跑了。
二月初二龍擡頭,三公主提前一個月派人來詢問殷恪,能否帶她游玩民間的燈會,殷恪自然應允。
姜螢螢當然也想去,不知道第幾次蹲在家門前,等殷恪回來了立刻追上去。
“哥哥你帶上我好不好?我會很聽話的。”
“你和公主姐姐說話,我一定不會插嘴的,你們要買東西,我就給你們當小厮給你們提着……”
天氣稍微轉暖,姜螢螢立刻便脫了厚重的披風,穿上嫩黃襦裙,僅有脖子上一圈兔毛圍脖禦寒,一個年過去,她大吃大喝,非但沒長肉反而抽條了,肩胛和手臂呈現出纖細的形狀。
她提着裙子跟在殷恪後面,絮絮叨叨說着,“砰——”,果不其然又被關在門外。
狠狠跺腳,氣得眼淚都要飙出來了。
“姜小娘子,您的板凳已經備好了,是否要坐?”松煙提着她的專屬小板凳,從拐角牆後探出頭來。
“不要不要!我已經是七歲的人了,不會再做這等幼稚的事情!”
姜螢螢回家找槐葉給她梳妝打扮。
“殷小公子答應帶你去燈會了?”
姜螢螢癟嘴搖頭,槐葉心中了然,殷小公子和三公主殿下年齡相仿、才情相當,他們的約會,哪裏會想要帶着鄰家小妹妹。
更別說,自家娘子是個還沒入性的,半分不懂男女之事,到時候說了什麽不妥的話,惹怒了公主殿下便不好了。
槐葉把姜螢螢的長發梳順,盤成雙鬟,系上襦裙同色的鵝黃束帶,化了最近京中流行的珠淚桃花妝。
“那娘子不準備去燈會了?”
姜螢螢把話本攤開在膝蓋上,翻了一頁:“不可能。”
槐葉用兔毛掃子沾了桃紅胭脂,掃上她的臉頰。不由感慨,過了個年,娘子便由一團粉白的孩童,長成了清麗的小少女,臉上還有些嬰兒肥,眉目流轉,卻已經有了八分靈巧。
不知日後再長開些,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她問道:“那娘子預備怎麽辦?老爺可是明令禁止過,叫你不許再鑽馬車了,那樣危險。”
姜螢螢合上話本,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臉,篤定道:“大路朝天,又不是他開的,我跟上去,他還能攆了我不成。”
既如此,槐葉也無話,往她眉心貼上花钿,心中暗暗盼望着殷小公子自求多福。
那邊廂的殷府,殷恪換上月白綢衣,發間僅有一只羊脂玉簪。大梁人都愛美,男子也喜好簪花打扮、搽脂抹粉,他卻嫌那些麻煩,以穿着舒适為先。
松煙卻覺得,自家公子完全不用那些裝飾,他随了秦夫人,生來膚白,勝過那些人抹粉後許多,簡單衣着便襯得他氣質絕俗、翩然若仙。
酉時,夕陽西斜,淺黃的暮光輕似薄紗,打在屋檐牆壁、青石板路各處,殷恪走出殷府時,不出意外地看見了巷子中央等候的小娘子。
鵝黃裙擺繡着珍珠,在夕陽下發出金燦燦的光茫,圓乎乎的臉,鋸齒一般的劉海兒下是雙極好看的眼睛,在擡眼看向他那一刻,如同夜晚的燈盞被點亮時驟然升起小火苗兒,有水靈靈的潤澤泛開,顯而易見的開心。
殷恪像被風迷糊了眼睛。
“哥哥!你怎麽那麽慢呀,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姜螢螢上前挽住他的手,擡起臉笑,嘴唇上似乎塗了口脂,或者是一些可以食用的亮晶晶的東西,笑得并不露齒,沒暴露她缺了幾顆門牙的事實,兩片嘴唇看起來就像一顆灑滿糖霜的糖葫蘆。
她不鬧的時候,其實比一般小娘子要漂亮許多,或者說是,相當,可愛。
他已經許久沒和姜螢螢說過話,此時卻很想捏捏她的臉,他也随心而為了。
手感很像一塊糯米糍。
姜螢螢握住他的手,說話漏風:“放開我,痛痛。”
“三、二、一……”殷恪在心中默念。
“姜螢螢,你給我回來!”孟夫人從姜府出來,揪住姜螢螢的耳朵,怒不可遏,“陛下賞的禦品桃酥,特意留下一盒送你外祖父的,你怎麽給我偷偷吃光了!”
殷恪在姜螢螢錯愕的目光中,把她推遠,拂去衣袖上她扯出來的皺褶,淺笑啓唇——
“妹妹,好好跪祠堂吧,我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