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落魄
第098章 落魄
押解永昌侯的馬車很快就回到了上京城。入城那日, 道路兩旁擠滿了圍觀的百姓,人人手上都拿着腐爛的菜葉和酸臭的雞蛋,義憤填膺地朝囚車砸去。
淪為階下囚的永昌侯衣衫褴褛、披頭散發, 早已沒有了從前的意氣風發。他佝偻着身子, 神色空洞地握住車上的木栅欄,落魄潦倒、狼狽不堪。
囚車一路駛向天牢,在執刑之前,永昌侯必須在這裏等待最終的判決。
侯府內, 受不了打擊的朱氏早已形容憔悴、纏綿病榻。崔琰幾次去看望她, 卻都被她拒之門外。
“我寧願你和你父親一起去死,也不想你背着污名茍活于世。”
身為母親, 她實在不忍心看着傲骨铮铮的兒子跌落泥潭,背負着對他父親的愧疚,痛苦地活一輩子。
“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崔家敗落,更不能棄你們于不顧。母親, 我早就沒有選擇了。”
死固然容易, 可為了保住崔家的血脈,他不得不忍辱偷生。母親和妹妹或許不能理解,但父親一定會贊成他的做法。
留得青山在, 不怕沒柴燒。只要留着這條命, 他未必沒有絕地翻盤的一日。
判決下達的那一日, 大理寺卿周颢親自帶人來抄沒入了侯府。
望着轟然倒塌的牌匾, 崔琰的心中滿是屈辱和悲涼。
奴仆早已被遣散, 偌大的侯府只剩下寥寥數人。端慶帝遵循承諾, 留下了他們母子的性命, 卻剝奪了他所有的財富和榮譽。
“此處已歸朝廷所有,閑雜人等不得久留, 你們趕緊走吧,別耽誤我們大理寺辦事。”大理寺的寺正冷漠地驅趕着他們,眼底滿是嫌惡。
“張元!”周颢眉心一蹙,不悅地喝止了身旁咄咄逼人的寺正,轉頭看向了神色灰暗的崔琰,眸中滿是唏噓。
“等他們搬完東西,這裏就會被封禁起來。我最多還能讓你再待半個時辰。”
從前他憎恨崔琰草菅人命,一心想要将他繩之以法。可如今看着他虎落平陽被犬欺,心裏卻有些不痛快。
崔琰的眸中劃過一抹暗色,他緩緩擡眸,滿眼蒼涼地看向周颢:“多謝大人。”
他與周颢的兩次交鋒都不愉快,沒想到敗落之時,第一個對自己展現善意的人竟然會是他。
長吉将朱氏扶進馬車後,望着挺着肚子站在崔琰身旁的“謝凝”,周颢的眼中生出了一絲憐憫。
“今後有什麽打算?”
因為抄家之故,除了幾件貼身衣物外,他們什麽都不能帶走。他們都是過慣了富貴日子的人,如今從雲端跌落,怕是難以适應粗茶淡飯的簡樸生活。
“等我為父親收殓好屍骸,我想帶着她們回徽州祖宅。”
“徽州氣候宜人,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去處。”
崔琰神色寂寥地擡起頭來,悲涼地梭巡着院子裏的一草一木,眸中覆滿了憂傷。
這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如今卻是以這樣狼狽的方式離開,他的心中充斥着難言的悲哀。
許是看出了他心中的悲涼,身旁的“謝凝”體貼地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眸光分外堅定平和。
望着她溫柔的眉眼,崔琰眸光微動,紛亂的心得到了一絲撫慰。
“我們t走吧。”
崔琰緊緊地握着她的手,步履從容地牽着她坐上了那輛樸實無華的馬車。
車輪緩緩滾動,望着漸漸遠去的馬車,周颢心口一緊,莫名地生出了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先是沈幸,後是崔琰。他們都曾為端慶帝效過力,可如今,一個散落天涯不知所蹤,另一個家破人亡樹倒猢狲散,全都沒有好下場。
皇權是穩固了,可他們這些追随者,又該何去何從?
離開侯府後,他們搬進了城南的一間民宅。
屋子是長吉租下的,只有兩進大小。若放在從前,這樣的地方他是看都不會看的,可現在他是罪臣之子,再也沒有資格挑三揀四。
“母親身子羸弱,就讓她住在主屋吧。”進屋後,“謝凝”善解人意地提議道。
“委屈你了!”見她如此貼心,崔琰的眸中充滿了感激和歉疚。
“只要我們能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我就不覺得委屈。”她乖巧地擡起頭來,溫柔地抿唇笑着。
崔琰心口一熱,感動地将她摟入懷中。“阿凝,謝謝你。”
“傻瓜,我們是夫妻啊,夫妻之間還說什麽謝不謝的。”伏在他懷中的玉盞語調柔和,眼底卻流淌着一股幽深的恨意。
離開侯府的時候,朱氏身邊只剩下一個田婆子,她在廚房熬藥的時候,玉盞就坐在床前照看着朱氏。
一連幾日,她表現得都很溫柔恭順。無論朱氏如何辱罵責難,她都唾面自幹,連一絲埋怨都沒有。
有好幾次,崔琰走到門外時,都聽到了朱氏不堪入耳的咒罵,連他都忍受不了,“謝凝”卻低垂着眉眼,始終不曾說過一句不敬的話。
崔問被判斬首的那一日,崔琰在院子裏坐了半宿。
明月高懸,月光在杏花樹上投射出一片寂寥的陰影。他仰頭望着那一輪明月,滿眼都是悲涼。
若不是沈幸從中作梗,侯府又怎會凋敝至此?
如果說沈晏是父親的魔障,沈幸又何嘗不是他的夢魇?上一代的恩怨,終究還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無論是奪妻之恨還是殺父之仇,他和沈幸都注定要不死不休。
斬首之期定下後,整個小院都籠罩在一片哀戚之中。朱氏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便是隔着門,他也能聽見她刻薄的怒罵聲。
“我知道母親心裏不痛苦,可阿凝懷着身孕,還不辭辛苦地陪在您床前,你何苦要為難她?”
聽着朱氏粗鄙的咒罵,崔琰忍無可忍地沖進了她的屋裏,義憤填膺地質問道。
朱氏形容憔悴面色蒼白,只有那雙暈染了憤怒的眼眸散發出一絲光亮。
她顫抖地指着滿臉委屈泫然欲泣的“謝凝”,咬牙怒罵道:“我不想看見這個喪門星,你叫她走!”
那一聲“喪門星”讓“謝凝”瞬間紅了眼眶,她緊緊地咬住唇瓣,淚眼朦胧地看了一眼崔琰,随即悲憤地跑了出去。
“都到了這個時候,母親還認不清事實嗎?你以為你還是從前那個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嗎?除了阿凝,不會再有人來伺候你了!”
這些話他在心底憋了很久,終于還是在忍不住說了出口。這些日子,朱氏成天指天罵地,鬧得不得安寧。
謝凝性子好,尚且能忍,可他不能放任朱氏再鬧下去。
“要不是這個喪門星,咱們侯府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她到底給你下了什麽蠱,讓你昏聩至此,連孝悌都不顧了?”
見朱氏仍舊執迷不悟,崔琰心口一滞,痛心地垂下眼眸,身心俱疲地轉身離去。
回到狹窄的廂房,看着坐在桌前默默垂淚的“謝凝”,他既愧疚又憐惜。
“母親病糊塗了,她說的那些話你別往心裏去。”
崔琰的手落在了她的肩頭,“謝凝”擡起頭來,強忍着淚水搖了搖頭:“我知道母親是受了打擊才會這樣,你放心,我不會和她生氣。”
“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從前的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滿身都是榮耀和風光,卻沒有辦法給她名分。
如今的他一身污名,落魄潦倒,她卻不離不棄地陪在他身邊,甚至要為了他而忍受母親的刁難。
她擦了擦淚,故作堅強地望着他:“我沒事了,你去陪陪母親吧,她這幾日心情很不好,再這麽下去,怕是會病得更重……”
她明明受了這麽多委屈,卻還體貼地為母親考慮,崔琰心口一緊,滿眼都是感動和憐惜。
他長臂一伸,溫柔地将她摟在懷裏,心裏暗暗發誓,将來一定要加倍對她好。
行刑的那一日,他站在人群之中,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被送上了刑場。
耳邊不斷傳來百姓的謾罵,春日的陽光明明那樣溫暖,他卻四肢僵硬、渾身冰涼。
劊子手拔刀的那一刻,崔問若有所覺地擡起頭來,目光落在了人群之後的某個地方。
看見崔琰的那一刻,他麻木的神色有了一絲波動。可他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就已經在劇痛之中倒在了地上。
手起刀落,血濺當場。人頭落地的那一刻,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激烈的喝彩。
隔着遙遠的人群,那一片殷紅的血卻像是濺落在了他的臉上,滾燙且灼痛。
淚水順着臉頰滾落,心口像是插了一把刀,随着呼吸起伏而變得愈發痛苦。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崔琰”,圍觀的人群立刻向他湧來。
一開始還只是粗鄙的謾罵,後來便是粗魯的推搡和錘打。
憤怒的拳頭如雨點般落下,他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神色空洞地任由他們打罵。
後來,官府的人害怕弄出人命,不得不驅逐了鬧事的百姓。
人群散去後,傷痕累累的崔琰腳步踉跄地朝刑臺走去。
他赤紅着眼,顫抖地撿起滾落在臺邊的頭顱,雙腿一軟,悲怆地跪在了地上。
高樓之上,一身青衫的男子沉默地站在窗前,神色莫辨地看着這悲涼的一幕。
“少主,下一步該怎麽做?”站在他身後的清越憂心忡忡地走上前來。
“等入夜之後,先把玉盞救出來。”報仇固然要緊,可他對謝凝的承諾也同樣重要。
“這恐怕有些為難……”想起清衡說的那些話,清越的眼底浮現了一抹難色。
沈幸眉心一緊,狐疑地扭過頭來。卻見清越眸光一閃,遲疑地說道:“玉盞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聞言,沈幸心頭一震,面色漸漸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