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第 63 章
明铨此時甲胄殘損,他振臂高呼:“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何懼生死,同我一起殺賊。”
兩翼沖出的伏兵,瞬間将起義軍的隊形沖散,形勢瞬間逆轉,禁軍上下深受鼓動,呼聲呵呵,一掃方才的頹勢。
周明夷原以為明铨不過一介文臣,不想大意輕敵,暗自懊悔自己得意忘形,竟未想到蘆葦蕩中竟然埋有伏兵。面臨突如其來的變故,周明夷急忙傳令,穩住陣形。
伏兵由明铨親自挑選,數量短少精悍,泥地冷濕,竟然連續數個時辰不吃不喝不動,約定擊鼓為令,出其不意地殺出。面對連下數城的起義軍,他們絲毫不懼,奮不顧身地來回沖殺,以身為刃,切割着起義軍的陣型。不但連起義軍都傻了眼,就連正面進攻的禁軍夥伴同樣愕然。
明铨這才微微露出笑意,自己入大理寺多年,終日揣度犯人內心,不難看出哪些是可用之兵。盡管小皇帝亂糟糟地臨時編湊出一支隊伍,他卻偏要從中遴選出璞玉。
如今看來,頗為有效。
黃育芩與明铨為故交,此刻他緊張地駐馬于後方,盯着前方交戰的局勢。不幸中的萬幸,他沒有看到明玉的身影。明玉久久未歸,黃育芩唯恐衆人拆穿,便讓明一佯裝成明玉憂思成疾,終日卧于榻上。周明夷曾經前來探望,黃育芩唯恐被他拆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歹明一泰然自若應付了過去。
可是當黃育芩暗中松了一口氣,卻又見周明夷微笑着看他,然而眼中并無笑意。
李鋒躍馬上前,在厮殺的空隙,回首問周明夷道:“将軍,明铨早有埋伏,我們被兩翼伏兵打亂陣形,正面禁軍拖住戰力,如陷泥中難以自拔。我們現在不如撤軍,再圖來日吧。”
周明夷點頭。
眼見起義軍鳴金收兵,戰機轉瞬而逝,明铨立刻下令全軍出擊,一馬當先地策馬逐敵,死死鉗住起義軍。
李鋒回首,冷笑道:“我們倒是小看了明铨栽了跟頭,不冤。”旋即下令收攏隊伍,一路邊退邊守。
明铨周身浴血,甲胄濕透,猶如嗜血修羅,殘肢血沫在半空飛舞,明铨身上亦是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傷痕。可是他一刻都不想停止,久久埋藏心底的憤懑胸臆在此刻盡數釋放出來。
殘陽如血,一枚折射出暖色光束的冷箭洞穿了明铨的胸口,明铨心口一涼,劇痛席卷了周身,他脫力墜馬。
“大人——”一名将領失聲痛叫,滾下馬來,明铨眯起眼睛仔細辨認來人,正是密川太守李素。明铨打心底裏瞧不起他,兩日前到達密川,這位屍位素餐的李太守可沒有少裝癡犯傻,縮頭烏龜似的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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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李素竟然一直跟在他的身後,明铨微微露出笑意:“有長進,不錯。”
明铨被李素和一名禁軍擡上了馬,颠簸了一會,終于又重新被他們放回幹草上。軍醫匆匆趕來,仔細查看了明铨的傷勢,垂手搖頭,李素側身掩面悲泣。
意識逐漸模糊,明铨漫無目的地想着,自己算是為朝廷盡忠捐軀了。
明铨努力地睜大眼睛,眷戀地看着絢爛绮麗的晚霞漸漸灰暗,感受着胸口的溫度一點點地流失,耳畔的聲音如同潮水一般緩緩退去。恍惚間他聽見了自家小弟的呼喊聲,他輕笑一聲,臭小子,自家大哥都到這份上了,還不讓自己安心。
聲音由遠及近,漸漸真切起來,明玉連滾帶爬地湊了上去。明铨微微睜大眼睛,他想說話,可是只能發出細弱蚊蚋的嘶啞聲音:“小弟,誰欺負你了。”
明玉的衣裳濕透了,連頭發也散亂着——他渡河而來。
“大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明玉哭叫着,連聲道歉,“沒有人欺負我,我甩開了鄭捷,過來尋你。”
明铨胸前的傷口不斷地汩汩流血,白羽箭入肉兩寸,直直地插入他的心髒。
明玉想把明铨抱起來,可是體力不支,又癱坐在地上。他回頭沖楊素怒道:“長眼睛了嗎,快找人醫治我哥。快啊,快!”
楊素不住地擦着眼淚,搖了搖頭。
明玉正要發作,明铨冰冷的手指輕輕地勾住了他。
“不用了,心見鐵則死,不要為難李太守了,讓大哥好好看看你。”明铨的口中嘔出鮮血,落在了早就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甲胄上。
“大哥,你先別說話了。”明玉抱着明铨哭了起來,“是我不好,是我自作聰明,我不該跟着黃毓英胡鬧。我只是……想讓自己不那麽廢物 。對不起。”
“小弟,不哭。”明铨吃力地睜開眼睛,艱難地擡起手,想替明玉擦幹眼淚,可是從手指到手腕都使不上力氣 。
明玉哭得肝腸寸斷,明铨曾經有過私心,他恨自己的父親,自己的母親剛辭世,他就新娶了夫人,新夫人也生了兒子。
明铨趴在搖籃的旁邊,靜靜地看着熟睡中的粉粉嫩嫩的嬰兒,恬淡得仿佛這個世界都是為他準備的,新夫人則坐在另外一邊,慈愛地看着他,自己的父親在不遠處樂呵呵地撫摸着胡須。
明铨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暗自下定決心,必須做些什麽證明自己更優秀。弟弟調皮搗蛋,自己作為大哥就規行矩步,言談文雅,他從斥責明玉的行為中感受到滿足感。這種滿足感來歷不正,漸漸的,他深以為恥。
面對明玉信服的目光,明铨開始覺得如芒在背,所幸,明玉開蒙讀書了,自己不必作為大哥,在明玉犯錯的時候出面訓斥了。
明玉與黃家的小公子交好,這讓他有些吃味,以至于他會刻意留心他們的言談。
黃公子從自家廚子手藝高超,花匠是莳花高手,繡娘心靈手巧,說到黃相一手丹青登峰造極,明玉來來去去就是自家大哥文采非凡,學富五車。
明铨樂此不疲。
後來黃毓英和明玉膽大包天,竟敢私下籌謀那事,明铨得知後驚懼不安,猶疑不定。京中局勢越發不明,黃家小公子意外被歹人擄掠而去,于是借此機緣,明铨與父親商量,不如放明玉出城,暫避風頭,卻不想他竟然真的跟着黃毓英一道投了周明夷。
其實這樣的局面也好,說不定明玉可以在動蕩中兩方下注活下去。
“也好。”明铨只留下短短二字,慢慢阖上的雙眼再無力睜開。
明玉抱緊了明铨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痛哭起來。
鄭捷終于找到了明铨,卻來遲了一步,他重重地跪在明铨的面前。
明玉凍得臉色蒼白,死死地抱住明铨的屍身,任憑李素和鄭捷如何勸說,卻不肯撒手。
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響,黃育芩急急勒住缰繩,他的胳膊,大腿和背部都已挂彩。黃育芩見狀急得跌下馬來,顧不得渾身疼痛,踉跄着靠近明玉,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明玉的身上。熟悉的味道籠罩全身,卻遮不住血腥味,他頭也不回道:“滾開!”
“明玉,是我。”黃育芩握住了明玉的雙肩,順勢跪了下來。
明玉一寸寸地回首,仿佛被抽去靈魂的偶人,他的身上滿是血污,臉色蒼白如瓷。
面對朝夕相處的熟悉臉龐,明玉“呵呵”笑了兩聲,輕輕道:“是,滾。”
黃育芩沒有聽清,但是他從明玉嘴唇的開合中讀出了答案,渾身的血液似乎被凍結住了,明玉從未用這般仇恨的目光看他。
“你也滾開,你也滾,你滾啊。”明玉沖着鄭捷怒吼,抱住自己頭,如同受傷的小獸。
“明玉。”黃育芩艱難地開口,“節哀。”
“我真恨啊,是我害死了我哥,是我害死了他,是周明夷害死了他。”
黃育芩皺眉道:“戰場之上,刀劍無眼。”
黃育芩很久沒有見過明玉哭得這般傷心 ,上次他哭得這般傷心,還是被明铨責罵的初見。那時候,明玉調皮躲懶,總是被明铨責難。明铨氣急了,口不擇言道,若非看在與你同父的份上,我也不想管你。等你娶親後,我就會禀明父親,允我與你分家!
此話說得極重,當時明玉便被吓住了。
當初黃育芩拉明玉入夥,明玉笑嘻嘻道:“我也要幹出一番事業,令我大哥刮目相看。”明玉是在意明铨的。
“我哥和我說,也好。”明玉說,“小時候,我哥說要與我分家,我當時心中害怕極了,我仍舊硬着頭皮與他說,也好。現在他對我說,也好。”說罷,明玉的臉上又流下了眼淚。
明玉将大氅卸下,背起明铨的身體,一步一個腳印地向着密川的方向走去。
黃育芩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知道他再不會回頭了。明一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黃育芩的身邊,她跪了下來,遙遙地朝着明玉遠去的方向重重地磕頭。
“你不和明玉一起回去嗎?”黃育芩問道。
明一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
“你代我守在明玉的身邊吧,現在我很擔心他。”黃育芩重複道,“好好守着他。”
說罷,黃育芩重新翻身上馬,居高臨下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