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
第 62 章
明铨剛出城的時候,心中是有些暢快的,然而心情卻在看到父親站立在城樓上的小小的佝偻身影時,卻突然沉入谷底。也許從此之後,父親便只有明玉一個兒子了。
明铨的心中是有些恨着父親明源的,可是若是要把恨意具體化,卻相當矛盾。說父親薄情吧,可是當初母親在世,他們夫妻和鳴;說他父親專情吧,可是他迅速地娶了繼母,飛快地添了弟弟。
自此之後,他與父親的關系不好不壞,與繼母的相處不冷不淡。半夜,他獨坐帳中鋪陳紙筆,不鹹不淡地寫着家書,心中不自覺地有些牽挂明玉。
明玉自小黏他黏得緊。小的時候,明玉只要可着嗓子撒嬌喊一聲“大哥”,抽他的手掌便下意識地要減掉三分力氣。
“大哥。”小小的聲音像是從記憶深處傳來,明铨下意識地便要應聲,卻突然想起這是行軍路上,明玉怎會出現在此地,莫非自己舟車勞頓,産生了錯覺。
“大哥。”似乎久久等不到回應,那聲音再度響起,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讨好。明铨這才察覺出不對,他擡首,在帳門處探頭探腦的那人不是自己的小弟又是何人?
明铨連忙起身迎了上去,問道:“你怎會過來,你怎麽找過來的?”
明玉扁了扁嘴:“我本以為我進不來的,哪裏料到這些禁軍不過是酒囊飯袋而已。紀律松散得很,我只打暈了一個落單的禁軍,套上他的铠甲,被沒有再受到盤問了。”
明铨扶額苦笑,看在明玉的眼中又痛又氣,他上前一把抓住了明铨的手腕:“大哥,這小皇帝未免強人所難,與其給他賣命,不如與我一同走吧。”
明铨身形瘦削,實打實的文弱書生的形容,明玉卻不能拽動他分毫:“小弟,我走了家中父母怎麽辦?京中族人怎麽辦?”
明玉愣住了,是啊,主帥臨陣脫逃,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明玉的目光晏了晏,大哥與九族誰輕孰重?
明铨嘆息:“小弟,你今夜實在不該來。更何況,你要帶我走,可是你能帶我去哪裏呢?帶我去周明夷哪裏?”
明玉愕然擡頭:“大哥——”滿眼震驚惶恐。
“你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弟弟,我自然對你的事情格外關心,你與黃毓英的事情,我與黃相都已知曉。可惜若是你當初真的周游西域便好了,如此我們兄弟二人便不會在這樣的情境下相遇了。”明铨重新落座,示意明玉坐到他的身邊,“我自然不會認為自家的弟弟,會拿我的性命邀功,我不願意同你一起離開,只因我畢竟是楊家的朝臣。”
“大哥,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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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明玉連忙撲過去,握住明铨的手:“大哥,楊信那個小皇帝令你帥兵,不過讓你白白赴死。”
明铨自嘲道:“你也看出來了,辎重優劣不等,糧草內少黴爛,就連外面的禁軍都是魚龍混雜,這些日子來,我令他們分選辎重,挑揀糧草,整編隊伍,未必沒有一搏之力。”
“那麽一搏之後呢?”
“各安天命吧。”
“大哥,如果你執意不走,那我也留下陪你!”明玉豁然起身,決然道。
出乎明玉的意料,明铨沒有拒絕,點了點頭,替明玉倒了一杯茶水:“說來,我們兄弟二人很久沒有這樣好好聊過了。自你被黃毓英那小子拐去做事,我見你還得排在黃育芩的次序後。”
明铨的臉上滿是寵溺的表情,沖淡了明玉心中的沉重心情,就算日後與大哥一同赴死,黃泉路上還能做個伴呢,明玉賊兮兮地湊到明铨的身邊,抱住了他的一條胳膊:“大哥莫非吃醋了。”
明铨“呵呵”笑了起來:“我吃什麽醋,你是我的弟弟,這是不容辯駁的事實,等你日後娶了趙比璋,我莫非連弟媳婦的醋也要吃。”
明铨敏銳地發覺明玉的面上凝滞片刻,便連忙扯開話題,笑了笑:“曾經我倒是吃過你的醋。”
明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有些驚訝地盯着明铨。
“你那個時候小小的一團,全家人都重心捧月地日日圍着你轉,而我那個時候,也沒有了親生母親。”明铨強撐着笑了笑,便是從那時起,自己便決意争強好勝。
明玉心裏有點難過,明铨輕輕撫摸着明玉的臉頰:“後來啊,我突然意識到,你是我的手足,是與我血脈相連的弟弟,我就不吃你的醋了。”
“大哥……”明玉哭了起來,“我一點都不想你替那個小皇帝賣命。”
明铨将明玉抱在懷中安撫了很久,腿腳都麻了,明铨也不舍得松開明玉,明玉沉沉入睡,眼角泛着淚光。
明铨輕聲道:“進來吧。”
一名侍衛打扮的男子走了進來,他跪在明铨的面前,重重地磕了頭:“大公子,這次您不如聽二公子的吧,這些年來,我奉命跟在小公子的身邊。周明夷為人光明坦蕩,賞罰分明,若是成就大業,也當會是一世英主。您若不願變節,先避其鋒芒,消極應戰,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鄭捷,此話由我弟弟說說,便也算了,你算什麽東西,竟敢對我指手畫腳。”明铨冷笑道。
鄭捷連連磕頭,悲泣道:“屬下對大公子一片赤膽忠心,若非如此,大公子怎會将屬下安排到小公子的身邊,屬下只是不願公子……”
“我說了,勝敗猶未定,你何必長別人威風,滅我的志氣?”
鄭捷驚喜地擡頭,看向明铨,明铨卻認真地看着明玉:“你待會帶着明玉趕緊走吧,他中了迷藥,明日晌午前是不會醒的,要多遠走多遠,不管他如何哭鬧,都不準放他回來。”
鄭捷還想再勸,明铨露出了釋然的笑意:“許久見不到明玉,我正有些想念,如今見上一面,心中寬慰不少。你不必再勸,況且你又如何得知,我不是心甘情願上戰場?”
明铨說的是實話,他苦讀聖賢書多年,便是要做那诤臣忠臣,名垂青史萬世流芳的那種。可惜事與願違,他宦海沉浮多年,只能蟄伏在黃相的羽翼下。他不曾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可是,朝中最大的奸佞便是黃相,他卻對黃相無可奈何。忠義不能兩全,解脫就在眼前,即便戰死沙場,他也算是盡忠吧。
鄭捷不再相勸,重重地向明铨磕了三個響頭,這才從明铨的懷中接過明玉,轉頭離開。
三日後,密川城前,明铨率衆禁軍列陣以待,密河粼粼,由兩川交彙而成。傍晚時分,周明夷率大軍壓境,遙遙聽見戰鼓聲起,原來是明铨身着铠甲,親自擂鼓。周明夷早先聽探子回報,明铨所率禁軍不過是烏合之衆,心中不由得輕慢。
時值歲末,百物凋敝,北風瑟瑟,卷起衰草枯枝,幹枯的蘆葦殘葉竟然也能發出金石相撞之聲。
若是在春末夏初之際到來,此處水草豐茂,魚鳥成群,城中的書生文人極愛來此采風。明铨扔下鼓槌道:“死戰不退,我與爾等一同退敵。”
說罷,明铨翻身跨上手下牽過來的戰馬,舉起利間:“諸位同我一起迎戰!”明铨雙腿一夾馬腹,揮劍向前。
列陣以待的禁軍們見主帥身先士卒,士氣受到鼓舞,跟随在明铨的身後,沖了上去。
對面聲勢震天,周明夷見明铨親自躍馬沖鋒,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揮手示下,全軍出擊。兩隊人馬厮殺在一起,殺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哭嚎喊叫聲直要貫徹雲霄。
戰鼓聲動,像夏天藏在雲中的悶雷,明玉怒視着面前阖目養神的鄭捷,可惜自己手腳被縛,身不由己,否則自己定要上前賞他幾個耳光。
明玉醒來的時間比明铨預期的要早一些,他醒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卧在颠簸的馬車中,前面駕車的是帶他來尋大哥的鄭捷,當下便明白了明铨的用意。明玉知道自家大哥脾性,一旦決定的事情,便無更改的可能。
明玉雖然認識鄭捷不過短短五六日,但是他能看出,鄭捷效忠于大哥,只要自己曉理動情,定能說服與他。果然,鄭捷答應明玉,将他困在離密川不遠的一處廢棄農宅中。戰場形勢若有轉機,便帶他回去找明铨。
“喂,你快醒醒,聽聽外面這動靜,我大哥同周明夷在密川交兵了,不如你去看看,回來告訴我戰況,我在這裏焦心難安。”
鄭捷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身形絲毫不動。
明玉苦笑道:“我現在被你捆綁得如同粽子一般,如何動彈?況且此地與密川隔河相望,如何渡河?你只需要出去遙遙望上一眼,回來告訴我誰占上風就成。”
其實鄭捷的憂心不下于明玉,即便閉目養神,也難以平複心緒。明玉的話聽來也有幾分在理,于是他便應下了。
鄭捷出去後,明玉這才小心翼翼地将腳下一直踩着的破碎瓷片撥近自己。
明玉逃出去後,尋了一處最近的位置,伸長脖子去看。只能遠遠瞧見禁軍的隊伍被打散得如同一團散沙。明玉急切得直跺腳,昨夜凍上的河冰中午時盡數化開,河水泛出金粉的漣漪,明玉将手伸出水中,徹骨的寒意流遍全身。
突然前方戰鼓再度擂起,明玉瞪大眼睛,吃驚地看着從兩岸蘆葦蕩中分別殺出兩支禁軍,那正是明铨重新正整編出來的禁軍,他們自左右兩邊,包抄住了周明夷的大軍。
戰場形勢瞬間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