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回望

第61章 章

第 61 章

黃夫人曾經有一陣子極愛赴宴游園看戲聽曲，不但自己喜愛，還喜歡帶上年幼的黃毓英一同赴約。

明侍郎家的大公子年滿十歲，明夫人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準備在繼子的生辰宴上大展拳腳，風風光光熱熱鬧鬧一回，以示自己慈愛公平。

一日清晨，黃夫人在侍女的伺候下對鏡梳妝，她突然看見了梳妝臺上的精致的請柬，詢問梳頭的侍女，原來是明夫人特意遣人送來的。黃夫人笑意盈盈：“明家的大公子都十歲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侍女連忙道：“奴婢瞧着夫人的氣色比別家的夫人們都好上許多，不仔細打量，還以為是誰家的閨閣小姐呢，可見歲月偏偏厚待夫人。”

黃夫人抿唇笑道：“吉祥，你這小丫頭說話愈發俏皮了。”　她的心裏卻是受用得緊，她忍不住仔細地打量着鏡中自己的眉眼，微微勾起了嘴角，再次确認了新得的滋補的方子果真有效。

“既然明夫人盛意拳拳地邀請，我自然如約登門赴會。”

于是黃夫人攜着黃育芩出現在明府時，明夫人殷勤地将黃夫人引入園中。黃夫人與明夫人并不相熟，不過黃夫人善于應對奉承，她掩唇而笑，任由對方的贊美之詞由自己轉到黃毓英。

明府的園子修得極為精巧，雖然占地不大，但是亭臺樓榭錯落有致，借着山水花草隔斷點綴，卻不顯得擁擁簇簇。

黃毓英百無聊賴地悄悄打了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不期然面前很快晃過一個錦衣小孩，同他一般年歲，若他沒有看錯，那小孩的眼中還含着一包淚。

黃毓英好奇地看向他的背影，只見他邊走邊左顧右盼，似乎在找什麽人。

這個短小的插曲不曾引起衆人的注意，耳邊閑聊不覺。

“哪裏哪裏，黃小公子小小年紀品貌不凡，機敏靈巧，日後必定封侯拜相……”

“聽聞明大公子文章做得極好，就連國子學的老學究都贊不絕口，日後定能一舉奪魁。”

“夫人謬贊了。”

“明夫人過謙了。”

黃毓英：呵呵。

正在黃夫人和明夫人極限拉扯之時，一道聲音突然插入：“黃夫人不知，明大公子不但學識廣博，為人更是正直謙遜，對自家幼弟教養有加，亦師亦兄，明小公子對他亦是十分尊崇，兄弟相親早就傳為了一段佳話了。”

話音剛落，衆人紛紛交口稱贊，明夫人笑得合不攏嘴。

黃毓英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在家中也是與兩位哥哥其樂融融地相處，實則私下裏沒少吃到他們的暗虧，然而他們的表面功夫做好了，黃夫人居然真當他們是兄友弟悌。

果然黃夫人忍不住開始自誇家中的兒子們。

黃毓英尋了空，溜出了人群，打算尋個僻靜的地方清清耳朵。

黃毓英經由水榭踏入一處臨水閣子，窗牖欄杆相隔，隐蔽清幽。黃毓英斜倚在美人靠上觀水，微風徐徐，掀起躍金點點，待的久了，昏昏欲睡。

就在他正要成功與周公相會之時，聽到了有人進來的聲響，然後是落座在裏間的動靜，再後來漸漸傳來翻動書籍紙張的細碎聲，黃毓英好奇地探頭向裏看去，透過糊上繪着花鳥蟲魚的薄紙的窗棂，黃毓英隐隐約約瞧見一名高挑的少年正在持書而坐。

此人不會便是那位明铨公子吧，黃毓英心裏想着，猶豫着要不要進去與他寒暄一番。

很快，黃毓英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只因他又聽見了一串淩亂的腳步聲，一個矮墩墩的小孩的影子出現在了少年的身側。

“大哥，你為何躲着我呀，我同你道歉。”聲音帶着點哭腔，“我不該惹你生氣。”

黃毓英了然，這定然是明铨的小弟明玉了，只是眼下他們兄弟二人似乎生了龃龉，如果他現在貿然出去，定會惹他們不快。若是留在這裏，卻又有偷聽他人私密之嫌。

想到這一層，黃毓英忽然感到芒刺在背——偷聽壁角畢竟不光彩，若是被他們發現撞破，恐怕有損自己的名聲。盡管自己才七歲，但是依舊要維護好自己的名聲呀。

就在黃毓英糾結的空檔，明玉小公子又開口道：“大哥，是我貪玩不對，不該惹得大哥生氣，我今日回去後，便會将今日的功課補起來。”

纖瘦的人影緩緩回身，似乎在看面前的小公子，道：“小弟，學習書法講究持之以恒，水滴石穿，我并非氣你懈怠學業，而是你竟然為自己的惰性找借口，如果每個人不能正視自己的問題，互相推诿，那麽便不會進益，自然也做不成大事了。”

明玉的頭越來越低，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小聲道：“大哥，對不起，我不該拿你的生辰宴作借口躲懶。”

明铨點點頭，輕輕地捏了一下明玉的臉頰，語氣和緩下來：“這才是我的好弟弟。”

明玉小公子乳燕投林般抱住了明铨的腰：“我最喜歡大哥了。”明铨周身輕輕一顫，心裏莫名有些心虛，卻又很喜歡明玉的儒慕，他輕輕地回抱了一下明玉。

“我長大了也不要和大哥分家，我要和大哥一直在一起。”

“好好。”

“就算我負氣同意了，大哥也不準把我的氣話當真。”

“好。”

黃毓英盯着那一對人影，百無聊懶地又打了一個哈欠，好一個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場景。

黃毓英重新将目光放空在水面上，半夢半醒間聽着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安心地任由睡意将自己淹沒。

熏風軟軟地拂過面頰，黃毓英突然清醒過來，心中估摸着黃夫人該要尋他來了，他站起身來，順着來時的路折進內室。

黃毓英擡眼瞬間，迎上了一對哭得如同核桃般腫脹的紅眼，差點吓得叫出聲來。

黃毓英滿頭霧水，這明玉剛才不是同他哥和好了麽，怎麽又哭成這幅可憐兮兮的模樣。不應該啊，若是他們兄弟再次拌嘴，以他的淺眠 ，定然會被驚醒。可是如果沒有拌嘴，這明玉為何又傷心不止呢。

明玉猛然撲了上來，緊緊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不準叫。”

黃毓英點點頭，于是明玉便松開了他的嘴巴。

“不準笑！”明玉又怒道，不知自己怒睜着紅腫的雙眼說這話更為滑稽。

明玉生氣了，黃毓英只好從善如流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黃毓英認出早些時候從自己的眼前一閃而過的小孩原來就是明玉了。黃毓英笑眯眯地打招呼：“明小公子，可是又遇上什麽傷心的事情了。”黃毓英可是真真切切地記得呢，在自己打盹之前，明小公子正與他的大哥上演兄友弟恭的戲碼呢。

明玉眨眨眼，恍然大悟的表情後跟着一副天塌了的神情，他龇着一口糯米牙：“我不管你是誰，你不準把現在看到的，和剛才聽到的事情說出去，不然我就……我就……”

黃毓英見他威脅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奇地問：“不然怎樣？”

“不然我就讓我爹去你府上找你麻煩。”明玉終于憋出來了，他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黃毓英勾起壞笑，配合地露出一副我好怕怕的表情，卻發現明小公子并沒有看到，反而自己哭得更加傷心。

黃毓英終于發了善心，露出關切的表情，問道：“你到底怎麽啦？”說着，他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塊帕子，想替他擦拭眼淚。

明玉哭得更兇了：“我真的好沒用，明明都是父親的兒子，我的大哥那麽優秀，而我總是惹人讨厭，惹得大哥生氣。”

原來是自我反省了，黃毓英忍不住想翻個白眼，如果有心悔改，當然可以改正，這又有什麽好哭的。

明玉繼續說道：“我沒有大哥聰慧，早先時候，大哥鼓勵我勤能補拙，可是今天，大哥說我憊懶。”

“他定然是氣急之下口不擇言，他為何那般說你？”

“我臨摹了一副獻壽圖替大哥慶祝，然而書房之內雨水滲漉，早先繪制完成的獻壽圖因受潮而上色不均，只得臨時補救，我不慎忘了今日的功課……”明玉撓了撓腦後。

“你何不與明大公子直說？”

“的确因我未将功課放在心上而致使遺忘，我越發深覺自己不如大哥。

“明小公子，如果你一直這般想，一定會感到疲累。若是你時時刻刻都與明大公子看齊，那麽由誰做明玉呢？我想，明小公子定然有勝過明大公子的過人之處。”黃毓英假裝老成地胡謅道。

明玉被唬的一愣一愣的。

然後，明玉就哭得更兇了，心裏比早先自家大哥責備他時，還要難過。“真的沒有！”

黃毓英：“……”

“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努力，盡力縮小與明大公子的差距。”黃毓英嘆了氣，“再不濟，也比我來得好。”

明玉好奇地擡起頭，黃毓英只好繼續道：“自我出生之時，我的父親不曾對我寄予厚望，只希望我日後閑雲野鶴一般糊塗度日。”

明玉有些呆住了，結結巴巴地說道：“世上哪有作為父親，不願意自家兒子封侯拜相的呀。你的父親是誰，我定然要請我爹爹上門替你主持公道。”

黃毓英為難道：“估計我爹不會聽你爹的。”

明玉不信，執意要問黃毓英。

黃毓英只好道：“你們口中的黃相。”

明玉：“……”

瞧着明玉失落的表情，黃毓英強打精神道：“沒關系，就算你不被看好，我不被允許，我們日後定要要作出一番事業來，讓他們刮目相看！”

“當真？”

“自然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