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
第 64 章
明府入目盡皆缟素,複者站上屋檐,手持明铨平日的紅色官服,一手執領,一手執腰,面北而立,呼聲哀恸,魂兮歸來。
起起伏伏響起男女哭嚎之聲,明府仆婢跪了一地,無不流淚哭嚎。
北風呼嘯,砸下細碎的冰雪,明玉擡頭看去,在灰白的天幕下,緋紅官袍黯淡了顏色,他又眨了眨幹燥的眼睑,一粒冰屑恰巧落入他的眼中。
複者将官袍從正檐扔下,鄭捷候在下面用衣箱接住。鄭捷低着頭,一路走到正堂,他輕輕地将官袍蓋在了明铨的身上。
所幸正值嚴寒酷冬,明玉又千方百計搜羅來藥物維持,明铨的屍身保存得極好,他的眼睛阖起,嘴角略微彎起弧度,走的時候似乎并無太多痛苦。鄭捷仔細端詳他的面容,直到明玉踏入正堂。
明玉親自替明铨洗淨身上的血漬泥污,套上壽衣,将上好美玉塞入明铨的口中。明玉一絲不茍地做着這一切,明夫人在一邊絞着手帕,擔心地看着明玉。
明夫人雖然不是明铨的親生母親,但是畢竟看着他長成。自從明铨出京後,明夫人日月懸心不已,禱告神明,祈求平安,卻還是得到了明铨的噩耗。
明玉扶棺而歸,極少睡眠,明夫人憂心他支持不住,更不敢多勸,知道明玉與明铨手足情深,怕再惹他傷心落淚。
外面傳來鬧哄哄的動靜,擾亂了肅穆的儀式,明玉絲毫不在意,明夫人起身迎上前去,原來是小皇帝身邊的福海公公來傳聖旨。
明大人對小皇帝心懷怨怼,如果不是他草草出兵,自己的兒子也不會命殒密川。面對福海公公,他只淡淡地命人設下香案。福海公公瞧着一大家子白慘慘的一片,又想起曾經意氣風發的大理寺卿,看着眼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明源,心裏不由得多出幾分同情,也不計較了。
福海定了定神,攥緊了手中的聖旨,如今大理寺卿為國事而死,小皇帝賜予他足夠的哀榮。
明玉渾渾噩噩地同衆人一起跪下,聽旨,謝恩。
明大人鄭重地捧着聖旨,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這道聖旨是意外之喜,大大地光耀門楣,明大人的嘴角剛剛勾起,卻見明夫人正在打量着他。
明夫人轉頭扶起明玉,母子二人蹒跚着向中堂走去。
前來吊唁的同僚親眷絡繹不絕,明玉跪在明铨的靈前,衆人不停地對他說着‘‘節哀’’二字。明玉充耳未聞,如同木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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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幽香飄入明玉的鼻尖,明玉鼻尖微微一動。盡管燈燭香火煙熏火燎,但是明玉立刻憑借氣味識出了來人。
“節哀。”溫溫柔柔的女聲在明玉的耳邊響起,完全沒有往日裏劍拔弩張的意思,趙比璋一身素服,臉上不施粉黛,眼角有些微紅,“明大哥如果還活着,定然期望你能好好的。若是他能看到你現在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恐怕也會怪你了。”
明玉低着頭不應聲,心底只盼望趙比璋能夠自行離開。
然而事與願違,趙比璋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明玉等了一會,眼角瞥見趙比璋紋絲不動地立在他的身邊,他這才認命地偏過頭。趙比璋苦笑一聲:“當日你我做戲鬧掰,後來你就杳無音信,直到前不久你扶棺而歸,我想其中定有曲折。我見你一副心事重重郁結于心的模樣,我想你需要同人傾訴,若你信得過我,大可以向我訴說,若是不願,那就算了。”
明玉道:“趙娘子,其中曲折并非三言兩語便能說清。我哥并未死在堂堂正正的戰場上,他是為人陰謀算計而死。”
小皇帝追封明铨為國公的聖旨供奉在他的靈前。明玉的嘴角流露出一絲嘲諷:“此次督剿周匪歷涉艱難險阻,夙興夜寐,身先士卒,然匪兵奸邪成性,冷箭中傷,以至功敗垂成,命殒沙場,朕深感痛惜,國失棟梁。思慮再三,尤宜渥沛殊恩,用昭飾終令典,着加贈國公職銜。”
明玉的喉底傳出低低的嗚咽聲,當時他從明铨身上取出的箭頭,雖說用砂紙打磨過了,卻依稀可見禁軍的标記。如今他貼身藏着,更覺得長明燈下的聖旨諷刺可笑。
“明玉,明玉。”趙比璋伸手握住了明玉的手,只覺得觸手一片冰涼,她這才仔細地打量着明玉。只見明玉雙頰凹陷,眼底青黑,嘴唇幹裂,如果把躺着的明铨扶起來,讓明玉躺下去都不顯違和。
唯有一對眼睛亮得可怕,燃着仇恨的火苗。
趙比璋顫抖着聲音道:“明大哥定然不願你為他做出傻事,我不知其中來由,你定要三思啊。”
“若是我不幸——”
趙比璋連忙打斷了他的話:“無論如何,你都要回來見我。你我婚約并未取消,我仍有立場懇請你愛惜性命。”
明玉不期然聽到趙比璋的這番話,微微地瞪大了眼睛,趙比璋自覺失言臉色一紅,趁着他愣神的工夫走遠了。
與此同時,黃育芩守在周明夷的床畔,小心地扶着他靠在迎枕上。
“等這兩日雨雪過去,天氣好些,我便可以下床走動了。”周明夷小心地移動身體,避免牽扯到胸前的傷口。
“莫要想些有的沒的,安心養傷吧。”黃育芩瞥了他一眼,端着晾涼的藥要來喂他,“這次算你命大。若是那匕首向左再偏上一寸,後果不堪設想。”
周明夷讪讪,那日他們在明铨的攻勢下,只得收兵聚攏,不知從哪裏鑽出一條漏網之魚,竟然一躍而起,将他撲下馬來,搏鬥中被他刺中胸口。他更不好意思提,當時他看黃育芩逆流而行,這才分了心神。
黃育芩估摸着明玉此刻應當已到京城了,自己身為好友,卻不能陪在他的身邊,黃育芩有些後悔。那時明玉以那樣憤恨的表情瞪視他的時候,他應當迎上去,無論明玉說什麽,自己只不離開便好了。
沒有人知道,那日黃育芩遠遠遙望密川,等了很久,想了很多。眼前揮之不去的是明玉傷心欲絕的臉龐和明铨面如金紙的模樣,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入局的是多麽殘酷的游戲,或許有朝一日它也終會吞噬身邊的人和自己。
原本黃育芩的父親已經替他選好了另外的道路。
黃育芩踟蹰不前,直到吹得手腳冰涼,丁二才尋到了他,告知他關于周明夷受傷的消息。
周明夷傷得極重,受傷的消息瞞得很緊。黃育芩快馬加鞭回到營地,只見一盆的血水從帳內捧出來,當下便軟了手腳。黃育芩忘了那幾日是如何過來的,幸運的是周明夷最終挺了過來。
“你有心事。”周明夷打斷了黃育芩的思緒,黃育芩将目光移向周明夷,周明夷繼續道,“我猜與明玉和明铨相關。”
黃育芩點點頭。
“你自小與明铨相識,如今他乍然逝去,你的心中定然不好受。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明铨定也明白。”周明夷問道。
黃育芩微微動容,将空碗放在一邊,扶着周明夷重新躺下:“只是我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面對這樣殘忍的局面。”
黃育芩想起曾經渴望建功立業,渴望保全家族,渴望令父親刮目相看,證明他的決定是錯誤的。他并非生來便要如那游方道士所言,舍業抛家,去做那勞什子的道士。
“你為何決心舉事?”黃育芩好奇地問周明夷,據他打探所知,周明夷至少銷聲匿跡了六年之久,卻突然在七年前突然振臂一呼反了,其中定然存在契機。
周明夷笑了笑:“惡吏傷人,不小心打死了官兵,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條道走到黑了。”
黃育芩瞪大了眼睛:“我以為你蟄伏數年,定然深思熟慮過了。”
周明夷點點頭:“若你這般說,原也不差,我忍了這世道足足六年之久。那年我懷揣着你贈送的銀兩,一路東躲西藏,循着馮先生留下來的蛛絲馬跡,沿途目睹了一幕幕的人間慘劇在我的面前輪番上演。”
肥頭大耳的富紳欺行霸市,奪取赤腳行商的錢財,說是收保護費;魚肉百姓的官員的庫房中谷物成堆成堆地腐爛發黴,他們卻令手下小兵搗毀佃農的藏身之所;歡歌笑語的樓臺下的污穢暗巷內栖身着瘦骨嶙峋的窮人,他們麻木地盯着外面往來的行人。
周明夷那時大部分時間都在晝伏夜出趕路,遇到不平之事也會強硬出頭,因此吃了不少苦頭。
與馮先生在江南再會的時候,已是與黃育芩初遇後的次年嚴冬。馮先生那時已經安頓下來,想辦法替自己和孫一千他們僞造了新的身份。周明夷踩着松軟的積雪,眺望着遠處的點點燭火和暮色下的白牆黛瓦,一步一步地邁入了嶄新的平凡生活。
馮先生對周明夷的出現喜出望外,特意給錢讓李鋒出去打二兩酒,順便帶些鹵好的豬耳朵豬蹄回來。
“難怪今日晨起,喜鵲便在檐下叽喳個不停,原來是應了這個。瑞需兆豐年,我将身上細軟換做良田,日後我們便安心在此營生吧。”馮先生蒼老了許多,當晚喝得醉醺醺的,臉上流露出滿足的神情和劫後新生的慶幸。
馮先生的願望最終還是落空了,連年天災連帶原本平靜的生活動亂起來,苛捐雜稅多如牛毛直壓得百姓喘不過氣來,當地太守更是仗着天高皇帝遠,一心搜刮民脂民膏,百姓被盤剝得無立錐之地。
馮先生初來之時,散錢疏通了關系,後來又置下良田,原想着耕作度日,不曾想後來幾年天災連連,田地裏顆粒無收,日子也過得越發緊巴巴了。
不過比起外面賣兒鬻女的世道,他們的日子還是好過許多。
在江南的第六年冬天的清晨,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抱住了周明夷的大腿,那乞丐哭道:“周小将軍,屬下可終于尋到你了。”周明夷大驚,連忙環顧四周,只有牆角蹲了一排同樣衣衫褴褛的乞丐,他們神情倦怠地抓着身上的虱子,早已餓得脫相。
一個年輕些的乞丐嗤笑了一聲:“這個乞丐曾經是周人傑麾下的卒長,現在瘋了,見誰都叫周将軍。”
周明夷聞言低頭去看那位乞丐,只見他的雙腿被打斷,角度怪異地拖在地上扭曲着,肮髒的棉褲的膝蓋部分磨出了破洞。周明夷凝視他的髒污面容,一蓬亂發和胡須,看不清原本模樣,從眼角到下颌,留有傷口愈合後的刀疤。
一個年紀稍長的乞丐嘆氣道:“可憐可憐,周人傑被問斬後,他灰溜溜地回鄉,和女兒過了兩年的安生日子,可惜女兒被太守看上,自己被打斷了腿,從此就家破人亡啦。”
當地太守霸道,家中已有剽悍正妻,卻仍愛拈花惹草,大好年華的女子被強擄進府,不出半年,便成為亂葬崗的一具棄屍。
馮先生不知何時站在周明夷的身後,閉上眼睛搖搖頭,周明夷執意将乞丐帶了回去。
牆角的乞丐起哄:“喲,叫你聲将軍便能跟着你走,不如我們也認你做将軍吧。管吃管喝就行,要我們殺人放火也随你。”
周明夷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還未到家,住在隔壁的王嬸便迎了上來,她在寒風中尋了很久,見到周明夷立刻眼前一亮,急切道:“你家出事了!”
周明夷遠遠聽見孫采采的怒斥厲喝,原來是官兵們上門搶奪錢財餘糧,見孫采采貌美,便動了心思,揚言要将她擄走獻給太守。
孫采采一見周明夷,便立刻找到了主心骨,連忙尋了空隙奔向周明夷,周明夷将孫采采護在身後,警惕地看向官兵……
“後來我失手打死了其中的兩名官兵,于是只好逃出了隐居了六年之久的小鎮,聯系上了我父親曾經的部下,就此反了。”
“原來其中還有這一番曲折。”
“與你相識至今,其實我對你曾經的過往一無所知。不論你是懷着何種目的與我站在一起,只要不負我的初衷,結束這動亂的世道,我都希望你能同我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