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惡犬
第04章 惡犬
應湉并不是一個有想法就立刻去做的人,相反,她拖延症嚴重,有的時候會因為猶豫敗北,而錯過一些機會。
偏偏今天她立刻做了,當然她承認,這裏面有見色起意鬼使神差的成分。
他們一群人打了會兒球,施漾下場,彎腰撈起手機,往外走。有人問他幹嘛去,他回了句買水。立馬就有人扯着嗓子吆喝,讓他幫忙帶幾瓶飲料回來,接連說了好幾個牌子和口味。
“記不住,我看心情挑。”
施漾散漫的語調蕩在空中,頭也不回,徑直穿過球場,步入公園綠道的陰影裏。
餘光瞥見他從距離自己三米遠的出口出去,應湉等了幾秒,捧着手機,低頭,若無其事地跟上。
公園裏路徑蜿蜒,兩邊都是矮叢,頭頂的樹枝尖端若即若離,路面樹影交錯,光線晦澀。
他倆一前一後走着,應湉的跟蹤簡直不要太明顯。
這條街就沒幾個人!
人都在公園裏。她離他也就五六米,明眼人一看就是跟蹤,沒一點技術含量的那種。
前面的人單手插兜,另一只手捏着手機,步子大但步調不快。符合他本人的氣質,氣場強但很散漫,仿佛骨子裏就沒有正經這東西。
應湉時不時擡眼,确認沒跟丢,再欲蓋彌彰地看看手機。
再擡眼,人沒了。
不遠處有一個十字路口,她張望一圈,快步朝前走。路過一家便利店,猛地停下,往後退了兩步,扭頭。
這家店老板舍不得電費,就開了中間那一盞燈,冰櫃裏的燈都比他開的這盞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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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漾就站在一排冰櫃跟前,他個高,拿飲料弓着腰。晦暗的光影落在他臉上,渲染出一種獨特的氛圍。顯得這張臉更覆上一層冷調,且具有攻擊性。
應湉目不轉睛,畫面節奏仿佛變慢,腦子裏已經給眼前這一幕配上了背景音樂。
盛着噴張血性的手握着冰櫃門把,他一只手拎出來四瓶水,忽而轉頭。
“過來搭把手。”
應湉:?
确認他在和自己說話,她才走過去,接下他手裏的四瓶水。
冷氣很足,這幾瓶水冷藏的時間也很長。手臂被冰了下,她有點受不了,抱着水快步走到收銀臺放下。
然後站在那兒等他。
施漾拿完剩下的四瓶水,關上冰櫃,路過常溫飲料貨架,擡手取下一瓶草莓味的甜牛奶。
動作随意得很,只是順便的意思。
老板拿出計算器,摁了兩遍“歸零”,機械的女聲響起,一瓶一瓶算錢。
施漾沒忘了讓他拿根吸管,而後偏頭問她:“找我?”
沒法裝死也不打算裝死,只是沒想到被發現得這麽草率,他早知道她在跟着他了。
想自然點,但又不知道這種事怎麽才能自然。于是她擡眼又垂眼,敷衍又小幅度地點了下頭。
施漾:“說話。”
應湉感到莫名其妙:“我點頭了。”
還露出一種“你看不見嗎你是不是眼睛不太好”的純粹疑問眼神,太純粹,沒一點諷刺的意思。
施漾:“……”
頭一回遇到這麽真誠的,他噎了下,從善如流的問,“有事兒?”
應湉:“不算事兒。”
這模棱兩可的回答就有意思了,施漾挑了下眉,起了些興致,微微勾唇,視線掃過她的眉眼。
聽見老板報價,他付了錢,從袋子裏拿出那瓶草莓牛奶,附帶吸管,塞她手裏,拎着袋子往外走。
應湉正意外他買喝的算上了她這份,而且單獨給她挑了個常溫的甜牛奶,還是草莓味的,便聽見他問話。
“剛那球砸到你了?”他思來想去,也就這麽一件事能讓她這麽執着地跟着他,心想着要真是這事兒,道個歉得了,牛奶都給她買了,哄人他還是擅長的。
結果她搖了搖頭,不說話。
施漾摸不清她的态度,也試不出來,“啧”了一聲,轉身要走。
“不明顯嗎?”應湉出聲,他回頭看她,她不緊不慢的繼續,“我都跟到這兒來了。”
不太像。
施漾在心裏下了定論。
他太知道那些帶有目的接近他的人是什麽樣,想要他聯系方式,想跟他有一段,還是想睡他,都不是她這樣。
“你弟看不慣我,知道?”
“猜到了。”應湉實話實說。
知道這事兒還往他跟前湊,施漾望了望天,笑了下,語氣漫出半分調侃:“我是你和你弟鬧別扭的一環?”
應湉聞言恍然大悟般,點點頭,十分誠懇:“我沒想到這一層,謝謝提醒。”
施漾:“……”
球場上的聲音隔着重重樹影傳來,路燈昏黃,街邊店鋪的燈光投射出來幾厘米,落在他們腳邊的臺階上,影子輪廓很淺。
有點安靜,能聽見蟬鳴。
看到他臉上肉眼可見的無語表情,應湉坦然繼續:“我弟和你怎麽樣,跟我有什麽關系嗎?我不連坐的。”
聽着還特別善解人意。
她低頭摳了摳甜牛奶上端的蓋子,沒摳開。施漾瞥了眼,伸手拿走,摳開蓋子,把吸管插上,遞到她嘴邊:“要喂你嗎?”
應湉:“……”
他好像以為她故意摳不開蓋子,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善良,帶着點輕諷。骨子裏漫出來的狼性沒打算藏着,明晃晃地挂着蔫壞勁兒,像一只出沒在深夜街角巷口、無人認領的惡犬。
應湉沒解釋,一副難為情的樣子,“那多不好意思,但你非要這麽做的話,我也——”
盛情難卻。
話沒說完,他收手,噙着笑看她。那雙桃花眼天生藏着鈎子,升起絲毫笑意,就好似捧起一輪彎月,沾染春色。
他從塑料袋裏拿出一聽可樂,單手拎着易拉罐上端,食指扣住拉環,指骨抵住邊緣。“嘭”的一聲,伴随滋滋氣泡音,輕松拉開。
應湉走神,視線略下移,盯着他的手看。
“往哪兒看呢?”施漾仰頭喝了口可樂,半開玩笑道,“回頭你弟揍我,不劃算。”
應湉不解:“他看不慣你,你還在意這些?你暗戀他?”
“……”
手裏的易拉罐差點一不小心捏爆。
施漾深吸一口氣,猛然傾瀉,給他樂笑了。沒遇到過這種,真有點沒招,她的每一句話都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應湉點到為止,收斂了方才的氣焰,沒有單刀直入。畢竟不想跟他一夜情——那對她來說有點可惜。
她往前兩步,鞋尖抵着他的鞋尖。
施漾眉心一跳,沒想到她這麽主動。悶聲幹大事,什麽也不說直接莽上來。
他正想着這關系該怎麽面對籃球場上的那位,又覺得給那人添堵還挺有意思,結果她只是拿走他手裏那瓶草莓牛奶。
咬住吸管,她聲音含糊:“謝謝,下次請你。”
然後若無其事地從他身邊走過。
施漾:?
這又是哪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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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嶺這座城市向來綠化做得很好,大大小小的公園很多,但石景公園是整個市區名聲數一數二的,比起人民公園的茶社養老氛圍,這裏更适合年輕人。
面積大,植被種類繁多,設施齊全。
白天氣溫高,沒什麽人,到了晚上,公園裏人影憧憧,在這兒散步乘涼。或者像他們這樣,在這兒打球。
隔壁健身器材那塊兒坐着堆人,有說有笑。應湉路過時聽見聲音,随意瞥了眼,再次坐回球場外的長凳。
單手撐着下巴,發呆。她有時候真不明白,這群人得多熱愛籃球,才能從下午打到晚上,不累嗎?
她對很多事情感興趣,也致力于研究各個領域,但沒有特別喜歡并且長久堅持的事。
趙予溪說,她這種才好,活得沒什麽負擔。
她和趙予溪,是考研複試那會兒在候考室認識的。當時趙予溪穿着一身黑色皮衣姍姍來遲,在她身後的空位落座,問她社會學的候考室是不是這間。
倆人複試的時候又在走廊碰見了,趙予溪站在專業課複試的教室門前等候,她從英語口試教室出來。是趙予溪主動挑起話題,兩個人才加了微信。
之所以會迅速熟絡起來,全因為她兩個月前的某天,想給文件傳輸助手轉發一個男模視頻,稍後再看。結果趙予溪的聊天框和文件傳輸助手挨着,她發錯了。
想撤回,但對面秒回,讓她完全沒有回旋的餘地。
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總是高冷且清心寡欲,這一面人設轟然倒塌。
碎得亂七八糟,跟廢墟似的。
此刻,手機上端彈出幾條微信通知,趙予溪發來的。應湉沒點開,因為球場上的一群人終于舍得下場,說要去吃宵夜,四面八方分散,拿自己的物品。
應與峥說不去,朝她擡了擡下巴:“我跟我姐回家。”
“別啊。”組織請客的人說,“來都來了,帶姐姐一塊兒吃呗。”
“算——”
“好啊。”
“?”應與峥詫異地看向應湉,不敢相信是她發出來的聲音。他那句“算了吧”沒說完,就被她揚聲打斷。
不是,她什麽時候喜歡湊這種熱鬧了?不是最煩這樣人多的聚餐嗎?說什麽消耗她的能量,讓她身心俱疲,而且很無聊,不如回家睡大覺。
今天是什麽情況他請問呢?
帶着這種疑問湊到應湉身邊,應與峥“嗯?”了一聲。
應湉神色淡淡:“你們和大姨,有區別嗎?”
家裏那尊大佛不管送沒送走,她這個借口都找得恰到好處。
“……”應與峥心說怎麽沒區別,區別可大了,他指了指自己,一字一頓的強調,“我,大帥哥。”
應湉:“自封的?”
“……”媽!你看她!
氣得他甩頭就走,“我懶得管你。”
應湉的确不喜歡和不怎麽認識的人聚餐,但施漾要去,她可以勉強破例。
只不過應與峥那張臉在看到施漾的瞬間立馬變臭,全程不跟他說話,也沒什麽好臉色。一群人在附近的大排檔坐下時,他也離他遠遠的,直接坐在斜對角。
連帶着,應湉被迫坐得離施漾很遠。
她搞不懂,一群小屁孩能有什麽深仇大恨。
坐在應與峥旁邊,應湉撐着下巴,微微偏頭,觀察斜對角的施漾。他低頭捏着手機,不知道在給誰發消息。
“姐姐有男朋友嗎?”
對面的男生丢出來這話,被問的人還沒說什麽,應與峥先跳腳,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你他媽真敢問?”
這狗東西下午就說要做他姐夫,還敢騎到他臉上問這話,是真閑自己活太長了。
“我就問一句,又沒想幹什麽。”對面那人表情無辜,“你跟個看門獅子一樣守着,誰敢打你姐主意。”
應湉沒說話。
這人她知道,應與峥玩得很好的朋友,家裏有點小錢。重要的是,人家財務自由,不像他,兜比臉幹淨,跟朋友聚會訂個一百多塊錢的小包都要跟親媽申請。
他們在大排檔二樓,人多,兩張長桌拼一塊兒,施漾坐在最邊上。有人朝他們這邊過來,在施漾旁邊站定,跟他要微信。
施漾輕飄飄掀了下眼皮:“沒微信。”
女生愣了下:“電話號碼也行。”
施漾收起手機,老神在在:“沒裝卡,我平時都用漂流瓶,比較浪漫。”
“……”
神經,長得挺帥怎麽腦子有點……
女生欲言又止,铩羽而歸。
旁邊的朋友撞了下他的肩膀:“看不上?那妹妹挺漂亮啊,不比咱們班班花差。”
施漾瞥他一眼:“沒興趣,應付不了,你喜歡你去。”
男生大罵:“你少來!屁股後面一堆桃花債,這會兒裝什麽純情小男生。”
旁邊一人笑着調侃一句:“純什麽情啊,你漾哥可不搞純愛。”
大排檔的環境本身就吵,這桌上人多嘴雜,應湉被吵得頭疼。注意力放在施漾那邊,努力捕捉他們之間的對話,杯口抵在唇邊,酸梅汁一滴都沒喝進去。
夏季蚊蟲多,尤其她穿着短褲,光着腿,招蚊子。蚊子在腿邊環繞,她低頭伸手揮了揮,跺跺腳。反反複複,惹得她有些不耐煩,手裏的酸梅汁險些灑出來。
應湉坐不住,起身從應與峥那邊出去。
施漾瞄了她一眼,耳畔還響着朋友聒噪的控訴聲,他沒理,捏着手機起身。朋友叫住他,問他幹嘛去。他散漫地扔下一句:“吃撐了,買健胃消食片。”
朋友心說放屁,你他媽吃了幾口?
他下樓就看到應湉站在路邊那棵楊樹下,抱着胳膊跟人打電話,神情冷淡,像是布上一層霜霧。周遭的霓虹襯着她那張漂亮、明媚,卻沒有絲毫攻擊性的臉。
周圍特吵,擁堵的車流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一聲比一聲響亮。
獨獨她安靜地站在那兒,看起來娴靜美好,卻又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他竟然看出一點兒孤獨和疏離,以及,未能有人觸及的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