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陳東實這輩子只進過百貨大樓三次。
一次是跟肖楠訂婚前夕,他破天荒地掏出所有積蓄,在百貨大樓地下二層的金店櫃臺裏,給她買了一只金戒指。後來因為這事差點沒被肖楠罵死,那會兩人都不是什麽手頭寬綽的人,小家剛剛成立,正是要用錢的時候,隔天肖楠就拿着包裝發票找售貨員退了款,為退款的事兒,她還差點和店員打起來。
第二次,則是幫童童買新衣服時。那時肖童剛滿一周歲,陳東實覺得,她應該要有一些新衣服。可自己一個粗枝爛葉的糙老爺們,哪懂什麽母嬰商品,後來在老鐘媳婦的介紹下,去了她小姐妹開在百貨大樓的一家母嬰用品店,連衣服帶尿不濕,花了他小半個月工資。
而第三次嘛,就是跟李威龍了。李威龍雖年輕、精幹,卻也多文藝和悶.騷。他學法國電影裏的男女主人翁,總覺得一段感情要有些儀式感的東西才算開始。
後來在某個平常的午後,陳東實被他拉着來到百貨大樓的某家精品店裏,裏頭擺滿了來自美國的高檔貨,一條領帶就要四五百,相當于當時一家三口一個月的夥食費。
李威龍剛畢業,兜比臉還幹淨。他買不起領帶,只能買個領帶夾。可即便是一枚小小的領帶夾,也要花上他大半個月的薪水。他把這個夾子送給陳東實後,陳東實也就戴過一兩回。他想李威龍應該忘了,自己很少穿正裝、打領帶,自然很少用到領帶夾。
後來那夾子被陳東實一并埋在了半山陵園裏,和一箱子李威龍的舊物一起,長眠于土。
所以當陳東實再次來到這棟百貨大樓時,繁華還是那樣的繁華,甚至更勝從前。可太多舊人舊事重疊在一起,只覺百般唏噓,無從言說。
直到梁澤從出租車上下來時,心裏才好受那麽一點點。
“陳總好。”梁澤見面就沒個正形兒,今天正好趕上他調休,一身休閑裝打扮,年輕了不止兩三歲。
陳東實打老遠瞧着,還以為是哪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正要招呼,卻聽見他喊自己陳總,頓時佯裝黑臉道:“我啥時候成總了?你給我開的公司啊?”
梁澤摘下兜帽,露出那張清爽小臉,說:“徐麗都成金蝶老板娘了,你不等于是個弼馬溫?在金蝶看大門兒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就這麽決定了,以後就叫你陳總。”
陳東實嘴上樂呵得不行,心裏卻懶得搭理他。他知道這小子憋着壞呢,明面兒上陳總陳總地叫着,實則是在諷刺自己和徐麗的關系。他有預感今天這趟百貨大樓之行少不了嘴皮子上的熱鬧。現下就只等另一位主角登場。
兩人在馬路牙子邊等了一小會,須臾,一輛油光晶亮的商務別克停在大門前。副駕駛門後伸出一只亮紅色的細長高跟鞋,緊接着是一雙女人獨有的碧玉般的腿。徐麗披着皮草、戴着墨鏡,甚是惹眼地朝二人走來。
梁澤心中不愉,但不敢聲張。來之前陳東實吩咐過,別老跟徐麗過不去。可他就是忍不住,看到徐麗今天這副盛裝出席的樣子,生怕誰搶了她風頭似的,大夏天的穿皮草,都不怕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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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就這樣貌似風平浪靜地寒暄着朝百貨大樓走,沒兩步,女人便大汗連連。陳東實看她難受,替她拎着那件厚皮草外套,上頭滿是花香果香的香水味,酷暑天裏聞,難掩刺鼻。
徐麗羞懑回首,看着陳東實滿臉漲紅的樣子,擡手為他擦汗,“你看看你,都熱成這樣了,不然待會我買些冰來吃吧?”
陳東實擺擺手,剛要否決,眼角恰好掃到梁澤那張陰氣沉沉的臉。
“你說好巧不巧,我前兩天剛看到一部紀錄片,講殘疾人生活的。”梁澤嗆笑兩聲,繪聲繪色,“我感覺他們都感人極了,生活起居什麽的,我們以為很簡單的事,對他們來說都難如登天。”
“比如呢?”
“比如啊,殘疾人流汗都不用手擦的,因為有些殘疾人沒有手。”梁澤就等着他這句。
“那他們拿啥擦?”陳東實還沒聽出來。
“他們都要別人擦。”梁澤掃了旁邊一眼,立馬劃清界限,“先申明,我沒有歧視殘疾人的意思。”
徐麗頃刻明白梁澤這是在點她倆,她一語不發地收了帕子,走進前頭一家男裝店裏。
陳東實依舊沒聽出來,嘀咕道:“那他們的家人應該都很堅強吧,我以後老了,沒準也會這樣。”
看到徐麗吃了癟,梁澤朝男人翻了個白眼,跟着走了進去。
清一色的名貴西服羅列在人體模特上,屋內無一物不打着考究的燈光。就連服務員都身着統一制服,是那種陳東實光看一眼櫥窗都覺得離自己十分遙遠的鋪面。
徐麗神色淡淡,緩緩走到休閑區,随手拿下貨架上的幾件夏裝。
售貨員上前介紹道:“小姐您眼光真好,這些都是我們今年夏天的新款,城裏很多外蒙土著都會買的,他們喜歡這類有中國元素的新興改良款。”
徐麗撫摩着領口處精巧的盤扣設計,舉起衣架在陳東實胸前比了比,眉目微揚。
“的确很襯您老公的膚色,”售貨員拿過另一件,“這個您也可以試一下。”
梁澤抄了本雜志,坐在鏡子後,看陳東實跟個布娃娃似的被一群女人伺候着,轉來轉去,突然覺得很想笑。
“我不是她老公,”陳東實看了眼鏡子裏某人微妙的表情,自覺撇清關系,“我是她哥。”
售貨員的臉迅速一白,忙改正道:“那.......那也挺好的呢先生。”
梁澤樂得不行。
“你別光看着,你也來試試啊?”陳東實從試衣間出來時,見梁澤還坐着,拉了他一把。
徐麗含笑拎起幾件,說:“梁警官,試試吧,自認為我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梁澤笑而不語,一把接過徐麗手中的幾件樣衣,選出一黑一白兩件T恤,轉向陳東實。
“你來幫我選吧。”
陳東實撓頭,“我哪兒會看這個。”
“沒事,你選。”梁澤看了徐麗一眼,加重了些語氣,“你選哪個,我就試哪個。”
徐麗自覺背過身去。
“那就白的吧。”陳東實跟着笑了,“白的清爽,襯你氣質。”
“我有啥氣質?”
“狗逼氣質。”
“去你大爺的。”
兩人嘻嘻哈哈地進了試衣間,進去之後才意識到,這家店只有一間試衣間。也就是說,兩人要麽出去一個,要麽只能在一個隔間裏換衣服。
梁澤想也沒想拿着衣服就要開溜。
不出所料被陳東實拉住,“你要去哪兒?”
“我出去啊,”梁澤直跺腳,不知道在急什麽,“這麽小的地方兒,兩個大男人擠着換衣服,你羞不羞?你換完我再換。”
“男的咋了,都是男的,害怕我看?”陳東實絲毫不覺得一起試個衣服有何問題。
“我不管,”梁澤執意要走,“我不習慣。”
“看你臉紅的,跟個娘們兒似的。”
陳東實也就沒再強求。
等到陳東實換完出來,梁澤鑽了進去,拉上簾子後,他才徐徐落下那顆懸着的心。
他坐在圓凳上,小心翼翼地掀開衣下擺,将頭轉開,像是有意避諱鏡中那具身體。
一寸一縷的布料被卷起,露出的是男人獨有的崎岖肌理。上面有太多不計其數的傷痕、刀疤與膿瘡,大部分已經結痂痊愈,可依舊能看到淤黑的黑色素沉澱,顯得整具軀體都有些慘不忍睹,像一具縫縫補補的機器外殼。
梁澤緊閉着眼,快速将新衣服套在頭上,捋平拉下,試衣間打的頭頂光有些刺眼,他睜眼時有點晃,差點沒站穩,等站穩時眼眶底流出些淚,被燈光照得,也可能是被刺疼的。
總之他覺得這衣服試着并不舒服。
梁澤面色寡寡從試衣間裏走了出去,陳東實看他這樣子,以為是他不喜歡自己為他選的顏色,上前提議:“要不再試試別的?”
“沒事,挺好,就穿着走吧。”梁澤拿着舊衣服,塞進店員遞來的紙袋裏,戳了戳眼底,把那點兒殘光給隐了去。
“東哥。”徐麗起手替他整理領口。陳東實乖乖站直在鏡子前,任由女人擺弄,像個聽話的大寶寶。
梁澤卻沒了争鬥的心思,眼見那兩人越貼越近,幾乎就要身貼着身,索性起身去前臺結賬,眼不見為淨。
後頭的徐麗見到他如此,也沒了博弈的想法,替陳東實理好領子、袖口後,只揚揚手,讓店員把剛剛試過的全部都打包了起來。
“梁警官,這件我請了吧?”徐麗揚了揚手裏的卡,梁澤截身擋在櫃臺前,“不用,我自己有。”
他從外套裏掏出錢夾,打開後卻愣住了。前段時間忙着辦案,忘記換外彙,手頭可用的蒙圖不多了。
“還是刷我的吧。”徐麗将卡遞給店員,“烏蘭巴托不是哈爾濱,人民幣可使不出去。”
“等我換了彙還你。”梁澤尴尬得直低頭。
陳東實拎着大包小包走上前來,看到兩人難得沒拌嘴,不由心悅,“不然今天我請你們吃飯吧?”
梁澤剛要拒絕,腰間手機響了起來,他便顧不得回他,拿起手機走到一邊。
徐麗舉着煙,目光游離,“梁警官的确很忙呢,休息日還有接不完的電話。”
陳東實在一邊跟着附和,“做警察的,哪有不忙的?待會你想吃什麽?我聽老曹說樓上有家客家菜,汕頭人開的。”
“你們吃吧,我得先走了。”梁澤舉着電話,留給兩人一個側臉,像是別有心事。
“咋了,有公務?”陳東實趕忙上前,“要不要我開車送你,我今天開了車來的。”
徐麗悄悄收回那只想要挽住某人的手。
梁澤一臉正色,“不用,你好好陪人家,有事電話聯系。”
話沒說完拔腿就走,急得不能再急。
可等他走出去幾步,又像是想到什麽似的,不甘心地回過頭來。
陳東實一頭霧水地看着他。
“怎麽了?”
“沒什麽.......”梁澤嘆了口氣,把頭轉了過去。
“哎算了,”他卸下勁,無可奈何地停下步,走回到陳東實身邊,“陳斌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