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肖楠的葬禮就像流水的時光,掩映在入夏的暑熱和乳白色的瀝青水霧裏,茫茫然了無痕跡。
她的骨灰由方文宏接手,帶回了哈爾濱的老家。整理遺物時,入殓師替她摘下了那條金手鏈,交回給了方文宏。臨去哈爾濱的前夜,陳東實告訴他,一定要在靈位前奉上那條金手鏈。那是她生前最後的牽挂。
方文宏沒敢告訴陳東實,那鏈子他看得紮眼,早就準備在火車上找個機會扔掉了。他一個不堪受的前夫,有什麽資格憑吊自己的老婆?更何況,要不是因為他,肖楠又怎麽會流産大出血,牽扯出後頭這麽多的事?自己沒找人搞他就已經算不錯了,事後來自己跟前裝什麽深情,真是不夠惹人嫌的。
底子裏這麽想,可面子上,方文宏還是在烏蘭巴托辦了個簡單的葬禮。畢竟這頭也是肖楠生活許多年的地方,親朋舊友都在,總不好回哈爾濱入葬,墳前冷得連狗都不理。肖楠葬禮那天,人還是來得不少。
陳東實戴着孝,杵在門口迎來送往。連續幾天失眠傷心,他整個人的氣色看着無比慘暗。梁澤和曹建德在停車場引導賓客泊車,徐麗和香玉則在後頭幫忙擺設燭臺貢品。肖楠生前人緣緊俏,四方鄰裏都喜歡她這潑辣開朗的性子,因此,前來送行的人遠比想象中要多,方文宏不得不又臨時加了塊場地。
“過分了啊,”忙完的梁澤頭一件事就是找陳東實說話,也不管人家帶不帶理的,見了面就叽叽喳喳地說:“好歹也算是重大場合,連襪子都不是一個色兒的,腦子被你踢到哈爾濱去了?”
陳東實皺着眉頭瞅了眼腳下,只見自己兩只腳,一邊一個顏色,想必是早上出門時太匆忙,沒看清,胡亂抓了雙襪子就套上腳了。
梁澤趁熱打鐵,“等會就要給楠姐上香了,她要是還在,看到你這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一定氣得跳出來罵你。”
陳東實不甚在意地撓了撓頭,任梁澤将自己拉到後頭的草坪上,那裏停着梁澤自己的小車,此時後備箱大敞着,裏頭堆滿了各種雜物。
“你等着。”
梁澤鑽進後備箱裏,搗鼓了一陣,翻出一雙新襪子。
“換上。”
他頭也不回,繼續翻找着。
陳東實坐在一旁石墩上,乖乖把襪子換了,剛想問換下來的襪子放哪兒,見梁澤又扔了件西裝外套給自己。
“畢竟也是最後一面了,穿得體面點,也是對人楠姐的尊重。”梁澤倚在車門上,想了想,走到陳東實面前,一手蓋上他的天靈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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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他将男人的腦袋扶正些許,眼神嚴肅。
陳東實忍不住問,“咋了?”
“沒啥,”梁澤噗嗤一笑,看了看掌心,“還不錯,洗了頭來的。”
“你好像很高興。”陳東實面色鐵青,沒有半分娛樂的心思。
梁澤意識到似乎有些過頭,忙打住笑意,正經道:“我是看你這幾天都不帶笑的,想逗逗你罷了。”
“我沒心情。”陳東實将換下的襪子塞進口袋,拉上鞋跟往回走。
梁澤看着他躬身駝背的身影,終有不忍,決定還是暫時收回原本想要告訴他的那番話。
今早他剛醒來,就收到了來自信息科的電話。
“上回你讓我們查的那個公用電話的事,結果已經出來了。”那頭人的一句話,瞬間将梁澤從睡意中拍醒,“IP在青格爾泰,結合你讓我們之前查的徐麗的行蹤,事發當天,她的确去過青格爾泰。據公用電話的小賣部老板交代,那天有一位衣着光鮮的年輕女人用過公用電話,且基本特征和徐麗高度吻合。”
言下之意,自己之前的推斷沒有錯,那通電話就是徐麗打的。
“好,我知道了。”梁澤撂下手機,看向床頭寫字臺上那厚厚一沓卷宗,陷入沉思。
果然是徐麗搞的鬼,果然是她,他就知道自己肯定沒有猜錯。
梁澤來不及細想,迅速打通曹建德的號碼,一五一十将調查到的事複述給了曹隊。豈知對方非但沒有追徐麗的責,反叮囑自己,不要繼續深查。
“你這樣只會打草驚蛇,要是以前就算了,現在她背靠馬德文,你貿然驚動她,只怕馬德文不會坐視不管。”曹建德說得有鼻有眼,“上回讓馬德文鑽了空子,做成了納來哈那樁生意,如今他正春風得意,我們這時候拿他老婆開涮,只會得不償失。”
“那肖楠呢?”梁澤一聽,火氣一下湧了上來,“那可是活生生一條人命,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難道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走了?然後繼續放任那個女人逍遙法外?!”
“我們是警察,”曹建德義正言辭,“辦案不能靠意氣用事。你拿住了徐麗給肖楠死前打過電話的證據又如何?她大可以說那通電話跟肖楠聊的是別的。肖楠已經死了,徐麗在電話裏到底對肖楠說了什麽,我們死無對證,所以你的這個所謂的證據可有可無,并不能斷定徐麗就是殺害肖楠的兇手。”
“那她至少也間接害死了肖楠!”梁澤越說越激動,“誰知道她打電話告訴肖楠時,安的是什麽心!”
“那你怎麽确定她給肖楠打的那通電話,談話內容一定就是告知她童童被綁架了呢?”曹建德嘆了口氣,亦不忍苛責,“威龍,你太心急了。”
見對面不說話,他又問,“你這樣急着定她的罪,到底是真的為了肖楠,還是為了什麽別的人?”
.......
“逝者已逝,生者猶存,今天我們相聚在這裏,只為了紀念我們共同的好友、舊識、妻子、母親,肖楠女士。她的離去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可挽回的沉痛,讓我們一同為她祝禱,願她魂魄安在,黃泉之下,一路走好........”
肅穆威嚴的哀樂混着仲夏黃昏的熱浪,熏得人淚汗不分。陳東實守在一旁,看各路友人三五成對,一一上前為肖楠鞠躬參拜。
四四方方的靈臺上,擺滿了鮮果花卉。陳東實至今都難以接受,半個月前還在自己跟前活蹦亂跳的女人,如今就已成那呢絨盒子裏一堆了無聲息的殘灰。
眼淚不自覺順着面龐悄然滑落,陳東實正欲擡手,身邊刮過一道香風。緊接着伸近一只纖長白皙的手臂,五指裏攢着塊方手帕,上頭還繡着精美的圖紋。
“擦擦吧,東哥。”徐麗替男人拂去淚痕。陳東實不大耐受,微微後退半步,略慌張地接過了那塊帕子。
這些天來,徐麗親力親為,無不為肖楠的後事操碎了心。這些陳東實都看在眼裏,本應新婚爛漫、你侬我侬的階段,硬生生被自己這攤子事耗得滄桑疲憊。看着徐麗那張愈見消瘦的臉龐,陳東實心有戚戚,只能口頭撫慰她有空多陪陪馬德文,別有事沒事總把精力浪費在自己這裏。
豈知徐麗無所謂道:“他如今也在金蝶忙,本說了今天要來的,可臨時有事沒能來。知道你這頭事情多,還給了我不少錢,讓我轉交給你呢。”
話沒說完,徐麗從包裏拿出一沓紙封。
“這錢你一定得收下,我也加了一些。這是老馬和我的心意,給童童的。”
徐麗看着陳東實比自己哀傷百倍的臉,心有恻隐:“姑娘可憐,這麽小就沒了媽,以後要用錢的地方還有很多,你好好拿着就是。”
話已至此,陳東實找不到什麽理由推辭,便安心把錢收下了。
“老馬對你好嗎?”陳東實瞧着女人,這些天忙着為肖楠的事傷心,他竟有些忽略了徐麗。
徐麗看着他的眼睛,颔首帶笑,“那自然是比劉成林好多了。”
陳東實看着她手上碩大的鴿子蛋鑽戒,還有脖子上那串圓潤飽滿的珍珠項鏈,感慨萬千:“我總覺得你跟從前不同了。”
徐麗心中一駭,“.......哪裏不同?”
“或許是嫁給馬德文的原因,有錢了,做了貴婦人,穿着打扮、化的妝什麽的,也比從前更妖豔了。我記得你從前不愛穿這些時髦的款式,如今卻.......”
陳東實看向她妥帖柔順的包臀裙,裙邊鑲着一圈薄紗,紗上還墜着流光溢彩的寶石珠子,一看便知價格不菲。在葬禮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身黑,她卻暗藏巧心,用一對灼如櫻桃的紅瑪瑙耳環點襯着面龐,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耳垂上燃着兩團火,走起路來一晃一閃,陽光下看,屬實吸睛。
徐麗迎風撫鬓,“那東哥......覺得我好看嗎?”
陳東實想當然點頭,“好看,你不管穿什麽都好看。”
女人心滿意足地露出一抹笑意,這一切都落在不遠處的梁澤眼裏。
“那我先去幫他們收拾東西,天快黑了。”
徐麗也看到了梁澤,神色一怔,趕忙找了個由頭撒腿開溜。
看着女人婀娜離去的背影,梁澤一板栗敲在陳東實頭上,恨鐵不成鋼:“楠姐骨灰還沒涼呢,你就在這兒忙着跟人卿卿我我了?”
“誰卿卿我我了?”陳東實抱頭委屈,“我只是跟人家寒暄幾句。”
“寒暄幾句?寒暄得嘴咧得都快合不上了?剛剛我都看見了,你們兩個有說有笑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才是一對兒呢。”梁澤瞪了眼徐麗離去的方向,聲音逐漸激動,“我說了一百萬次,讓你離她遠點離她遠點,你不聽,你知不知道,楠姐死前那通電話就是那女人打的?!”
“什麽.......?”陳東實大驚。
“楠姐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警察局?為什麽一口一句追問童童的下落?又為什麽突然情緒激動、大出血,這些你都有想過嗎?”
梁澤一股腦将自己知道的全都抖落了出來,他也顧不得曹建德的叮囑了,就這樣吧,該挨罵挨罵,該受罰受罰,只是現在,他實在不想讓某人再受徐麗的蠱惑!
“我已經查到了,楠姐事發當天,就是徐麗用公用電話給她打了個電話,才使她情緒激動,哭着喊着要回烏蘭巴托,找你讨要說法。”梁澤雙手叉腰,指着不遠處,字字分明,“我推斷,就是徐麗在那通電話裏告訴肖楠,童童被綁了架的事。她明知楠姐懷身大肚,受不得刺激,卻還是瞞着我們告訴了她,這女人居心之歹毒,超出你我想象!”
“不可能!”陳東實一口打斷梁澤的話,難以置信地望向不遠處,“你少來挑撥我兩的關系.......我要親自問她,誰說了都不算數!”
“當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梁澤咬緊牙關,一鼓作氣:“陳東實,我就是見不得你跟她好。”
天色一點點由灰變暗,墓園裏的喧嚣也随人群,一點點流開。陳東實和梁澤是最後走的,确保裏頭沒有人之後,才各自心事重重地離去。
入夏的白烨林,空氣中散發着焚香殆盡後的廟油氣。野草地上空蕩漾着前夜露水凝結而成的濕霧,整個園子,仿佛一座飄在雲端的巨大鳥籠。
灌木叢發出隐約朦胧的摩擦聲響,葉子縫隙後,一抹火光躍然而出。打火機蓋子“啪嗒”一聲,被一只手合上,一雙鞋跟細長的高跟鞋從後頭踏了出來。
徐麗一手插兜,一手舉煙,順着石板路,來到安放肖楠遺像的地方。原有的東西都被收拾得一幹二淨,原地只剩下一座用作紀念的墓碑。她吐出最後一口濃霧,蹲下身來,将煙蒂怼向墓碑前那束康乃馨上,新嫩白淨的花瓣,瞬時被燙出一個大洞。
時針撥回到若幹天前,肖楠醒來的那天,陳東實和梁澤在樓道談話,方文宏忙着傷心。轉為普通病房的女人獨自躺在房中,門口外,走道裏,唯獨剩下徐麗一個人。
徐麗面無表情地走進房間裏,将門帶上。呼吸面罩下的肖楠,費力睜眼,見到來者,似有預期,不為所動地仰望着天花板。
“你應該感謝我,告訴了你,童童被綁架的事。”徐麗匍匐在病床邊,雙唇緊貼着女人的耳廓,聲線柔媚,“楠姐,你以前對我那麽好,我想我是應該報答你的。”
女人平靜地仰在床上,不動分毫,病房中只剩各種儀器的滴答聲。
徐麗緩緩擡身,擡起手腕,露出腕間那根精美絕倫的金色手鏈。她的指尖幽幽掠過鏈身,寒光閃過肖楠的雙眼。終于,她終于有了一絲表情,即便是不屑的,悲催的,一笑,在徐麗看來,都是一種勝利的先兆。
“你知道嗎,來之前,我去隔壁看了眼童童。”徐麗撫着手鏈,手停在她胸前,“我想童童一定是燒糊塗了,睡夢裏居然喊我媽媽.......你說她如果知道她的媽媽就快要死了,會不會跟你一樣,受驚過度,然後搐死在這裏?”
肖楠露出如斯的驚懼,她想要呼喊,喊出嘴的卻只有呼吸面罩裏的大口白氣,和嗚呼哀哉的模糊聲響。徐麗将她的手死死摁住,由不得她搖擺,就像在活捉一條任人宰割的魚。
“楠姐,我真的比你更需要他,這次你讓讓我好不好?”徐麗趴在她肩頭,言語溫存,“其實我何嘗不知道,你跟劉成林、梁澤他們一樣,打骨子裏就看不起我,不喜歡我。大概是我從前站過街、賣過身,又總是遇不到好人,以至于讓你們一個兩個地都輕賤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只是個爛人。”
見肖楠不吱聲,她又自言自語道:“只是你比他們會演,哪怕再不喜歡我,也要為了東哥的面子,禮讓我三分。可我又何嘗真的想要你死呢?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得知女兒出了事,就沒頭沒腦地沖到警察局大哭大鬧,把孩子搞沒了不說,現在連自己的命都快要沒了.......”
徐麗十分欣賞地看着病床上的女子,此時的肖楠就像一位被藤蔓纏住手腳的溺水者,痛苦地捶打着床架,試圖制造出聲響引來別人注意。
“你別敲了,這裏不會有人來的。”徐麗抓住她的手,替她放回到被子裏,“你知不知道,在你照顧我的那些天裏,每一天晚上,東哥都會來我房間,陪我過夜.......”
“你得不到的東西,我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徐麗搖晃着手鏈,笑如銀鈴,“你得不到的人,我也輕而易舉地得到了.......而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想要告訴你們,我并不比你們任何人差。我一樣配享這人世的幸福,我會和喜歡的人相守到老,我會擁有很多很多的錢,我會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以及,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攔住我去路的人——”
“都該立刻、馬上去死。”
肖楠呼吸漸促,嘶啞的哭喊聲,被蒙在被子裏,像鳥雀被困籠中不停撞擊的聲響。
“那些晚上,我和東哥都很開心。他還誇我,比你更會哄人。”
徐麗嗓音魅.惑,如同天籁,“男人嘛,有幾個不是喜新厭舊的?你說對不對?你已經老了,身材也走了樣,性格更是強勢,他經常同我抱怨說你不夠溫柔,還說,他早就想讓你滾回哈爾濱了,一天天的賴在他家裏,老婆不是老婆,前妻不像前妻……”
她折下腰,正眼對上床上女人,替她擦去滿臉的大汗,“肖楠,像你這樣多餘的人,就該早點死掉......”
肖楠淚眼茫然,指尖蜷縮在被窩裏,不停顫抖。
“別以為你可以把我們的事告訴別人,我想你肯定不希望童童出事。慈母之心固然惹人感動,但也容易成為致命的軟肋。肖楠你記住了,不是我徐麗害死的你,是你自己,害死了你自己啊。”
徐麗看着床上的人一點一點沒了動靜,将進門時拔下的氧氣面罩又重新給她戴上,神情甚是滿足。
“你放心,你死了以後,我會把我和東哥的結婚照,一張張、一件件地全部燒給你。”
女人面無表情地陳述着,仿佛在宣告一件事不關己的小事,“我要你跟劉成林、梁澤一起,就算下了地獄、就算變成厲鬼,也不得不眼睜睜看着我,活得比誰都要好,都要幸福。”
“您就安心走吧,”徐麗回眸一笑,“楠姐,謝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