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陳東實已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趕到病房前的。他只感覺到心髒在“咚咚”、“咚咚”地跳。走廊上來回奔走着醫護工作者,白茫茫一片。各種儀器發出糟亂狂放的聲響。通天裏塞滿了秒表倒計時般的預警聲,男人看向挂在牆上的鐘,在梁澤一聲聲呼喚裏,徒然一跌,昏倒在地。
再醒來已經入夜,窗外雨漸停了,屋內卻下起了雨。凡是看得見的地方,無不浮着一張傷心面孔。第一個躍入眼簾的是李倩,小姑娘哭得面色駭白,見到人醒了,用淚汪汪的眼看着自己,陳東實心裏一下子害怕了起來。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
四年前,當他從哈爾濱駛回烏蘭巴托的火車上下來時,前來接自己的肖楠也是如此。頂着一張茫然又無措的臉,在聲聲悠長的汽笛聲中,告訴自己李威龍的死訊。陳東實害怕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眼神之後,就好像一定附帶着一個糟糕透頂的消息,過去是李威龍,今天.......
今天換做是肖楠了。
“東實.......”曹建德打住傷悼,正要開口,反被問,“.......人呢?”
屋子裏的人全都沉默住了,連哽咽聲都沒有,生怕打破這平靜背後的湍流。
“肖楠人呢?”陳東實複又問,掀開被子,扯下纏在手上的輸液管,“.......肖楠呢.....童童媽呢.......我還答應童童要帶她去見媽媽的呢........”
男人嗚呼聲愈濃。
“東哥.......”徐麗含淚上前,鉗住他的手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梁澤。
陳東實走到門邊,忽然想起什麽,回過頭掃了圈屋裏人,“你們怎麽都不說話?”
“她快不行了。”最後還是梁澤開口,每一個字都不帶任何溫度,“陳東實,你要是還有心,就去看看她吧,醫生說她捱不過今晚十二點。”
“啥意思?”陳東實瞪大眼睛,一把抓起梁澤的領子,忍淚質問:“什麽叫捱不過今晚十二點?你把話說清楚!怎麽就過不了十二點?!”
“你掐死我也沒用。”梁澤冷靜地看着他,近日事多,陳東實消瘦不少。兩面面頰凹陷進肌肉裏,更顯出那陡峭的顴骨,像兩座憔悴的山丘。
“行了,把手撒開吧,”曹建德哀嘆,“你與其在這兒哭鬧,還不如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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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敢。”梁澤撇開陳東實的手,冷哼一聲,“他害怕見到肖楠真的不行了,害怕又經歷一次同樣的生離死別,害怕自己沒有能力更改這種結局,就像當初沒有能力更改李威龍的結局一樣。所以才會在這裏叫嚣,而你叫得越大聲,越顯得你懦弱、膽怯,陳東實,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衆人一一屏氣,短暫沉默後,只聽見陳東實自嘲般的嗆出一聲笑,他抹去眼底的淚,一一掃過眼前所有人。
“沒錯,我就是個懦夫。從四年前到今天,我依舊連自己想保護的人都保護不好.......”
男人開始自說自話。
“可是我又有什麽辦法?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有普通人的傷心,有普通人的無奈,有普通人的庸俗,我什麽也不是……”
“我再告訴你一遍,陳東實,”梁澤擡手瞅了眼手表,“距離十二點只有不到兩小時,你他媽的再在這裏說這些自暴自棄的屁話,我明天就給童童聯系新的領養人。我說到做到。”
話音剛落,陳東實似被刺中了痛處般,一下子清明起來。他撇下屋頭所有人,邁腿往走廊盡頭跑去。後頭的徐麗想跟上去,被梁澤攔下。她忍不住說:“你何必這樣吓唬他?”
“他就這糯滋滋的性子,你不拿刀狠狠戳他一下,他就只會迷迷糊糊地到處發神經。”
徐麗面色一軟,到嘴的話突然沒了興致,轉身進了屋子。
急症室床頭,愁雲慘霧一片。整個房間空洞洞一片,只剩一張床,一張被,和一個瀕死的女人。一切都是簡單的,原始的、幹淨的,透着一股把一切撥回到原初時的隐秘的殘忍。
其實梁澤說得很對,自己就是不敢,不敢親眼目睹,不敢親身面對。四年前的李威龍他沒能見上最後一面,實則也是一種僥幸,因為見了,只怕他會做出比死還要可怕的事。
只是四年後,肖楠将去,他不得不面對。二十六七歲的自己可以假借機緣和時間,錯開那片傷心的叢林,而三十而立的自己,卻再也繞不開這遍布荊棘的巉岩山道。命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試圖躲閃開它的人,它早已為每個人的人生規劃好了路線與障礙。
“童.......”
女人氣息恹恹,連說一句話,乃至一個字,都需用盡全力。
才短短幾天時間,她就從面色紅潤、眉目生春的待孕産婦,變成了白布上一塊橫陳的腐疽爛肉,陳東實不由得想到菜市場裏懸挂在案板上無人問津的豬五花——可見生育之于女子,不亞于一場生理意義上的毀滅。
“童童........”肖楠虛喊着,伸出手指勾住男人衣角,“........童........”
“她好得很。”陳東實坐在床頭,手頭捧着個小盒,眼皮沉重。
肖楠聞罷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癱平到床頭,似擱淺的死魚般,雙目碩大地瞪着天花板。
風吹動紗簾,照進月光一片。男人抽了把鼻涕,将盒子放到被上,轉過頭來,露出兩行清晰可見的淚。
“還記得97年在罕烏拉,718煉鋼廠,我倆頭一回見面。”陳東實埋頭細語,“你那樣風光,扭着小裙子,頭發散開,耳垂子上搽香水,飄在走廊上,像朵到處開的喇叭花。”
女人狀如死屍。
“還有後來,你當着車間百十來口人的面,甩着頭,紅着臉,告訴大家,你要追一個人,外號叫陳木頭。”陳東實握住她的手,“有人問,陳木頭是誰呀?你說,嘿,呆瓜,陳木頭就是咱們隔壁車間那個最木最呆的陳東實呀。”
陳東實越說越覺得無力,吐出的每一個字仿佛都要嘔盡心血一般。無疾而終的陳述就像兩人戛然而止的命運,很多故事講到一半,便已經是窮極血淚的終章。
肖楠垂垂嘆息,“原來......這些你都記得.......”
“我記得的,我記得。”陳東實緊握着女人的手,多害怕她會像某人一樣,不經意間化作飛煙散去,“我不僅記得這些,我還知道,你我結婚三年,有名無實,你為的不過就是想要一個站穩腳跟的機遇,你嫁給我,也無非就是想要拿個永居的身份。”
“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肖楠咳嗽兩聲,眉眼慈悲,“.......先入局的是我,後來陷進去的也是我........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是我對不起你,沒用的那個人是我。”男人泣不成聲,“不然你打我吧,或者罵我,就像你從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從酒桌上拉下來一樣,當着老鐘和滿街道人的面,摔鍋砸碗,大聲教訓我。你不是最有能耐的嗎?整天都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總是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把童童照顧得很好,街坊鄰裏的都喜歡你......沒有你.......沒有你我和童童以後該怎麽走後頭的路.......我該怎麽跟她說媽媽去哪裏了……”
陳東實淚水嚎啕,再也忍不住了。卑微也好,脆弱也罷,他索性丢開那副身為男子的硬骨。剖開他的皮肉,裏頭從始至終都只有一顆敏感孱弱的柔心,梁澤說得對,不要做大英雄,什麽狗屁大英雄,做大英雄一點兒也不好玩,一點也不開心。
被選中做英雄的人,往往連最親近者都難以保全。他只想做一只自私的小動物,顧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泯然衆人矣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成全別人,更成全自己。
“你別哭了,”肖楠抿着蒼白的唇,替他拂去臉頰眼淚,“陳東實,我看中你的,向來就是你的軟心腸。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樣,什麽也沒變.......我.......死而無悔了。”
男人将頭貼在被子上,雙臂抱住女人的身軀,涕淚糊了滿臉,“我不想你走.......肖楠......你別走好不好?你不要走........你知道我老母和威龍走了以後,我就把你當做唯一的親人了。他們一個兩個都把我扔下了,現在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傻子,怎麽跟童童一樣,她也常常問我,媽媽是不是不要她了........”肖楠慘然一笑,冰冷的指腹揉過他鬓邊。陳東實也老了,再不複年輕時的英武雄壯。肖楠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陳東實的那天,他坐在樹蔭裏,拿着水彩筆,抱着廠區裏的流浪狗畫大花臉。
原本白白淨淨的大白狗,被他畫得跟殺馬特似的,七彩斑斓。一群路過的女工友捂嘴偷笑,肖楠裝作無心地問,那是誰呀?人還怪好的哩,給狗化妝。
肖楠喜歡他抿嘴傻笑的樣子,跟女人說話,都不敢直視對方的眼。後來肖楠開玩笑說,我給你做老婆吧,你敢娶我不?
陳東實呆呆地說,我不喜歡女人哦,我好窮的,沒人會喜歡我。
肖楠說,沒事呀,又不做真夫妻。我拿永居,搭夥解悶,咱兩到期就離,一拍兩散,互不虧欠。
現在是真的要“散”了。不過不是一拍兩散,是魂飛魄散。
時間會無一例外地推着所有人向前,唯有美好的記憶,留存在靈魂和意念裏,永生地鮮活。
“我這一輩子,終究是癡人盼夢,匆匆難回頭了。”肖楠嘆出長長的一口氣,面色如灰土,“可我不甘心吶,東實,跟了你三年,你可明白我心裏有多苦?自己的老公,從來沒有真正愛過自己,哪怕明知這是一場提前說好的交易和游戲。可我,卻連耍賴的資格都沒有........”
肖楠別過頭去,努力壓制着哭聲。她的鼻尖輕輕流出兩行溫血,“滴答”、“滴答”滴在白色被套上,像雪地裏一朵朵豔烈的花。
“我走以後,請你千萬不要告訴童童,媽媽走了.......”肖楠捂住下半張臉,不想讓男人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鼻血越流越多,暈出越來越大片的紅,她拉過被子,盡可能蓋住印子,字字果決,“要是她問起來了,媽媽上哪兒去了,你就告訴她,媽媽......媽媽會變成星星,一直一直就在天上看着她。”
“她最愛看星星的,從前都是我陪着她一起看,以後就只能麻煩你,陪她繼續看星星了.......”
肖楠有氣無力地擡起手,探向窗外,可惜今晚月明星稀,這四方促狹的天空,沒有一顆如願亮起的璀璨。
“你看,臨到死,老天爺都不肯擡舉我。”臨了,肖楠開起玩笑,擦幹鼻頭的血,扭過頭看着男人,“我最後只問你一件事,你能否送我一條金手鏈.......一條,一條和徐麗手上一樣的金手鏈......?”
陳東實顫顫巍巍地打開床上的盒子,取出裏頭的鏈子,涕泗橫流,“其實我早就買了,本想你回哈爾濱那天給你的,只是因為方文宏在,我怕他覺得這禮物太寒酸,便沒好意思送出手......是我自卑作祟,是我罪該萬死,可我怎麽可能會想到,那是你我最後一次好好說話的機會……”
肖楠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垂下一只手,面帶淡淡的微笑。陳東實會意,忙不疊解開卡扣,替女人戴上那條鏈子。
一模一樣的金手鏈,一模一樣的喜歡.......就算不是出自真心,她也徹底認了。
女人咽下苦水,呼吸一滞,忽而沒了聲音。
“你看,戴好了.......你一直都想要的金手鏈。”陳東實抓着她的手,在她面前搖晃着,“肖楠你看,多好看的首飾,戴在你身上,都沒有這麽好看過.......”
哭顫的嗚呼摻雜着風聲,除此之外,只剩窗簾機械的沙沙聲響。陳東實似猜到了什麽,丢下那只了無脈搏的手,滿面驚恐地看着女人的臉,似逃荒般退回到沙發後。
良久,隔壁屋的梁澤聽到一聲慘叫,拎到一半的水杯“啪”一聲落地。
驚得在場所有人一跳。
“怎麽了?”曹建德正要出門查看,不料陳東實一步一趔趄地飄到了門前。
“十二點了.......”
梁澤喃喃自語。
天上星星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