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我來了!你有什麽話就問吧,你不是有話想要問我嗎?!”
陳東實舉着擴音喇叭,止步在距離校車僅數米的土堆前。透過車窗,足以望見車內數十張淚水縱橫的臉,陳東實藏在袖管裏的手,也跟着止不住地發抖。
他何嘗不是懼怕萬分。
在此之前,他只不過是烏蘭巴托街頭一個普普通通的出租車司機,從來沒有人把他擺在過這樣一個萬衆矚目的位置上。而今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向這個平平無奇的三十歲男子身上,現場轉播的電視臺鏡頭前,無數張陌生面孔都期盼着他能改寫奇跡,拯救這二三十條幼小生命于水火。
“先別過去,看劉成林下一步動作。”
藍牙耳機裏,梁澤的聲音猶如深山秋雨,潤澤心田。陳東實心間的恐懼被沖淡些許,挺直了膝蓋,望向車門探身走出的那個男人。
“你還是來了。”
劉成林把玩着手裏的槍,反手拉上車門。他的臉上不知何時添了新疤,只拿創口貼胡亂敷着,隔着好幾米距離還是能瞥見上頭飛濺的污血。
不難看出,在外逃亡的這幾個月,他一樣過得坎坷。陳東實雖然恨極了這個無惡不作的男人,卻也暗暗佩服——人一旦無恥到一定程度,便也算是一項難得的本領。
劉成林冷笑道:“你女兒就在車上,還有她班上那群有的沒的小畜生們。陳東實,你不是一直很喜歡做老好人嗎?今天幫這個,明天幫那個,但是你看到了現在,又有誰來幫你?你還不是只能孤身一個人來見我?我今天要你來,就是想讓你明白,濫做好人只會自添煩惱。”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廢話。”陳東實穩住心神,沖劉成林道:“你只管說,到底要我怎麽樣,你才肯放了那些孩子?”
“我何嘗想要那些孩子的命?”劉成林雙手一攤,一臉不屑,“陳東實,你難道還看不出來,我做今天這場局,只是想要——”
“你的命嗎……”
陳東實心頭一寒,險些就要腿軟。梁澤的場外音很快傳來,“你先別慌,先穩住對方情緒,再摸清條件。有破綻的話,探查他的動機。”
陳東實抿下一口冷霧,擡眸看向劉成林,說:“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又何苦針對我。就算你要針對我,又幹嘛要拿我女兒下手,還有那群孩子,他們都是無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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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辜?”劉成林欺身而上,“啪”一聲将槍口抵在陳東實腦門上,将人逼到牆根,“他們無辜?那我呢?是誰他媽的把我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埋伏在周圍的刑警發出細微躁動,陳東實暗自作了個手勢,微微一笑:“那好,你有什麽苦衷,或是恩怨,沖我發洩好不好。你先放了那些人,放了他們,你想把我怎麽樣都可以。”
劉成林唇角微有抽搐,他沉默片刻,放下手槍,擡手用虎口死死掐住眼前人。
“你最好少跟老子使詐!”
男人狂妄大笑。
“想借機打探老子的虛實,我偏不告訴你。陳東實,你聽好了,我今天就是想搞你,無冤無仇地就想搞你。我早就明白自己已經無路可走了,什麽逃啊躲啊的,每一條路都是死路。要我死,可以,只是在我死之前,也得要拉一個墊背的,才能讓那個天殺的婊.子一輩子都活在痛苦裏!”
天殺的婊.子。
陳東實渾身一觸,憑借敏銳的直覺,隐約品砸出劉成林今天對自己不依不饒的原因。果然如梁澤所想,一切皆因為徐麗。大抵是自己對徐麗太好,讓他這個前夫也生出幾分病态的落差與執念,便想着要毀掉一切,好讓他那個美麗哀愁的前妻抱憾餘生。
一想到這裏,陳東實更覺眼前人兇蠻無理。若真愛之入骨,又何必撕咬堙滅,将徐麗傷得體無完膚?卻又不許別人對她呵護有加,這又是哪門子道理?陳東實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撫住劉成林掐着自己的那只手,掰扯道:“果然……你心裏還是有她的。”
“你在說什麽屁話?”
劉成林青筋暴跳。
“難道不是嗎?”陳東實擡起身,牢牢抓住劉成林略顯發虛的手,“你想要弄死我,不就是為了讓她記住你?”
“我沒有……”劉成林驚慌失措地搖了搖頭,将搶重新怼在陳東實額頭,聲嘶力竭:“我沒有!沒有!”
“你不用着急否認!”陳東實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将他逼到車門前,仿佛劉成林才是那個被脅扣的人質,“要不然呢,你好端端地針對我做什麽?平白無故針對這車上數十條人命做什麽?他們犯了什麽錯?那些孩子又犯了什麽錯?就因為你自己一己私欲,就不惜拉着這麽多人跟你一起陪葬,劉成林,難道這還不足以說明你對徐麗的私心嗎?!”
“我沒有!”劉成林奮起咆哮,一拳打在陳東實身上。男人應聲倒地,還沒來得及辯駁,又一拳砸在右臉頰上,鼻腔內迅速蔓延開一陣清苦的血沫味。
“你憑什麽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很了解我?”劉成林坐在陳東實身上,槍口直直壓在他眉心,眉眼猙獰,“那個賤女人……那個賤.貨,除了會賣什麽都不會。她除了會成天勾引男人,發.騷.發.浪,她還會幹什麽?!這種破鞋送給我我都不要,我又怎麽會在意她?倒是你,陳東實,你憑什麽對她那麽好,我雖不愛她,可她生是我的狗,死也是我的狗!”
“一條狗,她這一輩子只能有一個主人,不認主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殺了她,或者是……殺了她的新主人!”
“那你該去殺馬德文。”陳東實含血帶笑,“我知道了……是你不敢吧?你知道自己勢單力薄,惹不起金蝶的馬老板,就只能對我一個小老百姓下手,就只能對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們下手。劉成林,你也就只配欺負這些不如你的人,我是沒有你決斷,也沒有你這般,厚顏無恥……”
“你說誰無恥?誰無恥?!”
劉成林抓起陳東實的頭發,用力往車門上砸去。只見男人如沙袋般“咚”地一聲撞擊在車門上,無數拳頭似暴雨狂風般砸落。身前的劉成林足足揮打了五六十拳,直到手上都見了血,才心滿意足地停下,氣喘不停。
而半癱在地的陳東實,早已被打得鼻青臉腫、神志不清。他不加反抗的原因很簡單——在劉成林盡全力宣洩憤恨的同時,特警已悄悄溜到校車背後,通過破碎的車窗,将孩子們一個一個抱出了車外。
陳東實抓着地上的小草,任裹帶體溫的血液淌過指尖。直到耳機裏傳來梁澤“最後一個孩子已成功解救”的訊息,他方安心地阖上了眼。
“劉成林?!”
一聲厲喝打斷劉成林的暴虐。陳東實堪堪睜眼,見徐麗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兩人跟前。
她甚至連婚紗都沒換,巨大的裙擺搖曳在風中,猶如一株純淨的聖母百合。貼滿亮鑽的水晶高跟鞋被她提在手裏,她光腳踩在泥裏,妝容盡失,一派倉惶驚恐中硬生生鑽出一絲缭亂的美。
“老婆……”劉成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徐徐從陳東實身上站起,顫顫巍巍道:“你結婚了……?”
徐麗熱淚縱橫。
“你別碰我!”她指着劉成林的鼻子,倒退兩步,嗚呼哽咽:“你先把他……把他放了……”
“老婆……”劉成林擦去唇邊血,踢了腳遍體鱗傷的陳東實,溫溫笑道:“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新婚禮物,你不喜歡嗎……”
“你簡直就是個變.态!”徐麗痛不欲生地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近,她拎起婚紗,迅身躲開劉成林的擁抱。
“你不高興嗎……?”劉成林後知後覺地看着女人瑟瑟發抖的樣子,啞然失笑,“麗,我煞費苦心、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為你籌備的這個結婚禮物,你難道不高興嗎?”
“快、快……走……”陳東實抱住劉成林的大腿,目光堅決,“別管我……快……快跑!”
“這裏哪有你說話的地兒?!”劉成林一腳踹開礙事的陳東實,舉起遍布鮮血的雙手,仰天流淚:“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扣住了他,你才肯來見我,弄死了他,你才會真正地忘不了我!!!”
“你瘋了……”徐麗搖頭退後,整個身體抖若篩糠,“劉成林,你到底要我怎麽樣?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能放過我們?!”
劉成林癡癡然回過身,像抓小雞似的,抓起奄奄一息的陳東實,這次換了把匕首怼在陳東實胸前。
“我想要的,自始至終在那天見面時就告訴過你了……”劉成林将匕首紮入皮肉幾分,陳東實立刻痛得叫出了聲。
“不要!不要傷害他!”徐麗驚聲大叫,“我求你,成林,你千萬別傷他,你要幹什麽做什麽只管沖我來,劉成林,你別……別……”
女人目光頓時落在陳東實悄然發起的手勢上。他做了個OK的手勢,像是在告訴女人,他扛得住,不必為了自己,再激起劉成林莫須有的怒火。
劉成林滿目悲怆道:“我只想要你抱抱我……徐麗,可是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心願,你從來就不肯滿足我……”
見衆人不語,他又顧影自憐地說,“說出來你恐怕不信,這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會喜歡你這種爛貨。你以為馬德文真的愛你嗎?笑話,他會喜歡一個千人騎萬人操的婊.子?你以為陳東實是真的愛你嗎?更不可能,他不過就是拿你當他老婆的替代,見你年輕漂亮、身材好,和那些烏七八糟的男人一樣,見色起意罷了。”
“只有我是真心愛你的,麗,只有我真心在乎你。陳東實剛剛說得很對,我就是喜歡你,因為只有我這樣的爛人,才配得上你這種破鞋。徐麗,你就是個破鞋,無論你這輩子再怎麽掙紮,你也就只配消化我這樣的敗類……哈哈哈哈......!”
徐麗痛苦地捂住雙眼,跪倒在地,失聲嚎啕。茫茫然的哀泣聲中,陳東實咽下苦血,用最後一絲僅存的餘息,吐出了那個最後的暗號。
胡桃。
下一刻,子彈“咻”一聲飛過。幾乎是不帶任何餘地地,正中劉成林腰間。
男人大叫一聲,緊捂住鮮血迸濺的腰間,直接跪倒在了原地。
他抻長了手想要攀借到什麽可以攙扶的東西,卻不想一旁的陳東實一個轉身,擡腳将他踢出米開外。滄浪般的猩血橫空而出,淋濺在雪上,暈出一團烏糟糟的紅。
陳東實順力上前,想要奪過劉成林手上的槍,身下人見狀反手抓住他手腕,另一一手用力摁下按鈕,将引爆器抛出數十米開外。
場外衆人登時瞪大了眼。
然而,一切并沒有如大家所設想的那般,捆在劉成林腰上的雷.管毫無動靜。周圍鳥雀安安靜靜一片,仿佛時空都在此停止了流動。
陳東實下意識壓在徐麗身上,用雙臂緊緊護住她的腦袋。身側的劉成林慘絕一笑,似是解脫地躺平在地上,四仰八叉,神情滿足地沐浴着早春最後一天的陽光。
風聲,雪聲,哭泣聲,聲聲載道;生人,死人,迷路人,處處都是未亡魂。
盤桓良久的警察們傾巢而出,數十架重型槍械緊緊包圍住雪地上的三人。陳東實一臉失語地看着劉成林和那只滾落在地的□□,眼前一黑,“撲通”一聲癱倒在了地上。
梁澤等人飛速趕來,衆人七手八腳鉗制住放棄反抗的劉成林,在他的玩味眼神裏,送別這場洶湧迷離的鬧劇。
徐麗魂不附體地披上李倩遞來的外套,親耳聽到陳東實并無大礙後,一身頹靡地折返回了安全地帶。
“你受苦了……”等候多時的馬德文張開雙臂,将女人摟在懷中,一下一下安撫着。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梁澤事無巨細檢查着陳東實的傷口,喜極而泣:“你個笨蛋,他打你的時候,你就不知道還手嗎?”
陳東實躺平在擔架上,沒心沒肺地笑着掐他的手,恹恹道,“我要是還手了,萬一他真的炸死了那些孩子怎麽辦?”
話剛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麽,虛弱地問:“童童呢......童童還好嗎?”
“她好好的,好得不能再好……”梁澤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含淚痛罵:“都這種時候了,還操心別的。你就不知道多想想你自個兒嗎?你看看都被快打成肉餅了.......”
陳東實吃了痛,哼唧一聲,咧嘴一笑,“那你說我今天牛不........?”
“牛,你太牛了。”梁澤哭腫了眼,“這天底下,沒有比你陳東實更牛的人了。你就是個虎逼!”
兩人緊緊握住彼此的雙手,在兵荒馬亂間,踏上了開往國立醫院的救護車。徐麗依偎在馬德文懷裏,哭了片刻,許是累壞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馬德文派人将她送回到了車子上。
鬧哄哄的市幼兒園門口,滿是劫後餘生的大團圓氣息。衆人奔走相告,部分警務人員留下來歸置善後。馬德文站定在街角,點燃一根拇指粗的雪茄,望着那輛奶酪黃的破舊校車,陷入深思。
待一支雪茄燃盡,王肖財湊上前來,說:“事情都辦妥了,納來哈那邊收貨很順利。”
“劉成林的家屬呢?”馬德文包裹在濃墨般的黑色風衣裏,面色深邃而不可測。
“安撫好了,錢已經彙過去了。”
馬德文踩滅煙蒂,回頭看了眼車上睡意安詳的徐麗,勾起一笑。
“我答應了姓劉的,做好了今天這樁事,我保他老爹老母百歲無憂。”
“那是,能幫馬老板做事,那是那小子的福氣。多少人想走您的門路,還沒那個機會呢。”
王肖財哈巴狗似的貼在馬德文身邊,替他拂去衣衫上的雪,兩人一道走在空無人煙的街頭。
“徐麗要我殺他,我是要殺,可既然都是死,何不讓他死得更有價值一點?”馬德文伸出一只手,接住那一片雪花,“只有在這一頭制造出足夠大的亂子,才能讓警察來不及顧得上納來哈那邊,正在進行的大宗交易。”
“馬總深謀遠慮,這一招調虎離山,加釜底抽薪,我等實在佩服。”
“不是我深謀遠慮,是這群警察實在狡猾,我不得不多算計一些。”馬德文合攏掌心,眉間徒然發狠,指關節咯咯作響,“天殺的衛道夫,顧此失彼,倒讓我老馬,這一局占了上風。”
“那小警察估計也沒想到,你早就知道他就是四年前的李威龍,只當大家都是傻子呢。”王肖財難掩得意,“恐怕也只有陳東實那個蠢貨,還以為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真是可笑。”
“這也多虧你跑了趟內蒙,忙活了幾個月,查到了李威龍的老家,連他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翻出來了。”馬德文滿懷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目色悠遠,“且不急,留着他,我還有更大的用處。”
兩人不約而同發出一陣細密的笑聲。卻不知此時,車內的徐麗已睜開眼,直愣愣地看着談笑風生的兩人。
寒風将二人談論的每一個字眼都吹進了她的耳朵裏。女人幽幽一笑,複又閉上眼,心無旁骛地墜入夢鄉。
……
“現在都好了,都好了,大家都平安無事地,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啊!領導請客!”
人聲鼎沸的警務室,梁澤摘下熱汗津津的警帽,如釋重負地坐回到椅子上。
“上頭說,這回梁Sir指揮出色,要給你加雞腿呢。”同事紛紛圍過來打趣。
剛料理好一切的梁澤此時只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回去睡一覺,別的什麽都無暇去想。他只說:“你們哪懂我的苦?我今天一天可真是忙跳腳。下午在現場,系着二三十條人命,上午還在金蝶參加婚禮。那馬……”
梁澤的臉色“唰”一下凝住。
“怎麽了梁警官?”
馬德文……?!
梁澤背後一寒,似觸電般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瘋狂跑向門外。
“他怎麽了啊……”
“對啊,好奇怪啊。”
“到底發生了什麽?”
……
身後議論聲紛紛。梁澤沒功夫想那麽多,拼盡全力蹬上二樓,一把推開曹建德的辦公室大門。
“怎麽了?慌慌張張的,立了功,想加工資的心也不必這麽急吧?”
曹建德也剛從事務中脫身,保溫杯的茶葉都還沒泡開,就見梁澤不明所以地闖了進來。
“中計了,曹隊。”梁澤面色慘白,虛脫得不得不扶住門框,氣喘道:“我們都中了馬德文的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