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瓢潑之勢,從未停歇。
徐麗一身深黑色皮衣,手持長傘,任高跟鞋鞋跟淌過泥水窪。頭頂三兩枯枝不堪雨水負重,幾欲低垮,葉背上的殘餘,像極哭泣時的眼淚。
“這裏是兩萬,”女人将手夾包裏備好的信封遞到劉成林手上,“這是我現在所有的積蓄,三十萬.......我實在沒那麽多。”
劉成林拿過信封,往指腹上抹了點口水,十指飛快地清點着。一邊清點一邊打量着她今日的裝扮,“從前我怎麽就沒發現,老婆你這麽漂亮呢?”
“你少來!”徐麗一把拍開男人的髒手,向後退了退。兩人相約在一處廢棄化工廠處,旁邊就是污水池,灌滿了藍黑色的工業廢水。上頭還飄着不計其數的青苔和浮萍,門外雨絲時不時飄砸,激起不少細微的漣漪。
徐麗看着池子上無處可依的浮萍,一字一句道,“我能給你的就這麽多,你拿着這個錢,就當是你我夫妻最後的恩義。你說你要自首,我想這是好的,你要是真能棄暗投明、改過自新,那麽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只有你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劉成林将清算好的錢塞進腰包,勻出一沓,遞給徐麗,“你也不容易,這些錢你拿回去。”
徐麗微微一怔,對劉成林突如其來的關懷有些意外,她不明白劉成林何以至此。
“我從前真特麽不是個人,”男人哭喪起臉,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我在外逃亡這兩個月,常常想起咱們死去的孩子。我想咱們剛結婚那會多好啊,人人都羨慕我有個賢惠又漂亮的老婆,我們還有自己的孩子。可是這一切.......這一切都被我自己給毀掉了,是我罪該萬死,是我罪有應得,老婆,要不然你打我兩巴掌吧!”
劉成林“撲通”一聲跪下,雙手緊抱住徐麗大腿,劇烈地搖晃着。
“你這是在幹什麽?!”徐麗被這莫名其妙的忏悔給搞暈了,再看眼前男人,衣衫落魄,容顏憔悴,已然一副亡命之徒的作派。
“我說去自首,那是當真的。”他抹了把淚,神色傷心欲絕,“只是自首之前,老婆,我想求得你的原諒。”
“.......”
“我知道自己就是個畜生、王八蛋,我不配被稱作人,”劉成林又扇了自己兩耳光,“進去之前,我想.......我想,再跟你最後抱一下。”
“你別這樣.......”徐麗扒開他胡亂觸碰的手,望了眼門外,大雨滂沱,絲毫不見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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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倆已經離婚了,我早就對你沒什麽感情了。”徐麗掙開劉成林的觸摸,拍了拍身上的污穢,難掩鄙夷,“求你也別再叫我老婆了.......我們早結束了……”
“是嗎……”
劉成林止住哭聲,緩緩站起身,片刻之前的傷心一掃全無。
“你一定要這麽絕情?”男人忍住眼中憤恨,眸色殷紅,“連抱一下都不肯?連抱我一下都讓你這麽厭惡?”
徐麗別過身去,不作回答。
“所以你壓根就看不上我對不對?!”劉成林一把扯住她頭發,“臭.婊.子,他媽的你從一開始就看不起我對不對?連碰我一下都覺得掉價對不對?”
徐麗乍然吃痛,直接嚎出了聲。還沒等她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逼仄的破瓦房裏,轟隆隆鑽進六七個男人。
“劉成林你什麽意思?!”
女人失聲驚叫,不停掙紮着。眼前男人圍成一圈,各個上身赤裸,露出兇蠻紋身,眼中無一不帶着蠢蠢欲動的笑。
“是你給臉不要臉的,”劉成林這才露出驚悚本色,目眦欲裂地瞪着徐麗,“本來想好好跟你說的,結果在這兒給老子裝什麽清高?!”
“你放開我!”徐麗驚恐地看着那些男人,心突突突狂跳,“你快放開我!王八蛋!你們到底想幹嘛?!你們這群人到底想幹嘛!”
“放開你?”劉成林扣住她雙手,使她不得動彈分毫,“有這麽漂亮的老婆,那可不得物盡其用,讓大家都一起沾沾光?你們說是不是!”
“就是就是!”
男人們興致勃勃地起着哄,橫陳的肉色就像屠宰場鐵絲網上懸挂着的豬肉條,此時此刻露出動物軀幹本應有的肌理和草莽。
“你什麽意思?”徐麗無力地摔倒在地上,眼中唯剩絕望。
男人們陸續走近,七手八腳地配合劉成林将徐麗拖進一旁庫房。雨聲混合着女人的哭喊,被堙滅成一段缥缈的樂章。烏蒙蒙的烏蘭巴托,由灰變暗,還摻雜着處.子血般詭谲的豔紅,點燃天邊暴雨萬頃下的另一片晚霞。
“謝謝軍哥。”劉成林哈腰接過男人遞來的一沓現金,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我算了下,一共兩萬塊,大家夥別見外,放心玩兒,那婊.子天生就是欠.操命。”
軍哥放下叼在嘴裏的香煙,打趣,“你小子......是真陰,也是真舍得。”
“這有啥舍不得的,”劉成林點着錢,臉上笑意油膩,“她賣別人也是賣,替我賣也是賣.......誰讓我是她老公呢?”
兩人發出一陣不懷好意的浪笑。
不知過了多久,裏頭動靜漸漸小了。徐麗如一塊爛肉般橫在一堆廢鐵皮上,她放棄了掙紮和哭喊,只呆呆看向窗外。腕間那根細金鏈子在昏暗中閃爍着粼粼的光。她恍惚一瞬,看到陳東實一閃而過的溫厚面龐,但很快,那張臉被陰影吞噬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如濃墨般恐怖的黑。
一滴淚滑落面龐,山外雨潤草青。
“這天兒啊,可真就跟女人的臉一樣,一會陰,一會晴的。”
梁澤放下卷起的百葉簾,回身看到陳東實正昂頭盯着牆上的世界地圖發呆。他忍不住走過去問,“咋的了?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是想回家了?”
今早陳東實接到梁澤電話,讓他來市公.安局陪自己核對些陳斌的資料,兩人這廂剛處理完工作,正坐在辦公室喝茶,也正好躲躲雨。
陳東實抓了抓眼皮子,語氣寡寡,“說起來也不知道怎麽的,今天心裏一直毛慌慌的,總覺得有啥大事發生。”
“我看你就是閑的,”梁澤放下茶盅,白了他一眼,“年底出租不好開。快入年關了,想好今年怎麽過了嗎?”
“擱家過,”陳東實心不在焉地答,“肖楠馬上走了,要擺一桌,正好就當小年夜,簡單慶祝一下得了。”
“雖說外蒙不興過中國節,可咱們到底也是中國人,怎麽可以就這麽糊弄着過呢?”梁澤眼珠子一轉,心中早有想法,“要不然,咱們去滑雪吧!”
“再說吧。”陳東實難得提不起興致,恹恹然看了眼窗外,起身朝外走,“哎,心裏煩得很,還是早點回去吧。”
“真要走啊?”梁澤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當他是前晚上上大夜,還沒緩過來,“要不要帶兩包大棗回去啊?前幾天單位發的,老多,我一個人吃不完,帶回去給嫂子吃啊?啊?”
“不帶了不帶了,多少特産都被你拿去送你嫂子了,”陳東實拿起門口的傘,一步三回頭,“上回的梨,還有那個奶糕,亂七八糟的,我家都要被你送的東西塞滿了。”
梁澤笑着送他出門,“好嘛,東西都給你備好了,還不領情,好心當作驢肝肺。”
陳東實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謝了”,便鑽進了車裏。
他先是給肖楠打了個電話,問了嘴晚上要帶的菜,他回程正好路過菜市場。放下電話後,還是心慌,或許是累了,也或許是多想,陳東實總覺得沒來由地煩躁。
徐麗再次醒來是六七個小時後的事。
周身已然空無一人,唯獨剩下的,只有檐角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的水簾。
遠山處的郊區村落,間歇傳來幾聲狗吠。深不見底的夜裏,唯有幾盞零星的燈,拼湊成一條勉強還算路徑的走道。
徐麗忍住劇痛,顫巍着從地上爬起。殘缺的化工池映出她一身粗暴的抓痕和淤青,胸口,後背,大腿根,腳踝,無一處不帶着破皮和粉色的息肉。
徐麗強忍住淚,将地上的衣物往身上一卷,随便裹了一裹。烏紅的血順着大腿根潺潺流下,她用手往裙底摸了摸,終沒忍住,扶在牆頭哭出了聲。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到底犯了什麽錯......究竟是為什麽?!
徐麗不甘地想,在劇烈的疼痛和恥辱感中拉扯。生理層面的折磨讓她幾近崩潰,看着身上不盡其數的傷痕與污血,她掩面長泣,對着荒無人煙的長空,發出陣陣悲痛的嘶鳴。
“這群混蛋.......畜生.......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女人抱緊自己,撕心裂肺地慘叫着。指尖不小心觸破水中倒映的面龐,将池塘擾成一幅扭曲的畫作。她任由淚水墜入湯波,恸哭一場後,重新艱難地站了起來。
手機早已被劉成林那夥人給砸爛了,徐麗看不到時間,也聯系不到別人,甚至連基礎的照明設備都沒有。她只能擦黑走在夜裏,憑借記憶,攀爬行走。
碎石子和藤蔓刺穿腳心,将她的腳背刮得鮮血直流。徐麗無暇顧及,裹着碎布條子似的衣裳,一步一步朝有光的地方趔趄前行。
豈知到了某截山路的下坡處,不知怎的,徐麗腳底一滑,整個人連翻帶滾摔進了泥溝。
情急之中,她攀住旁邊一塊凸起的巉岩,無奈外力實在兇猛,白嫩的掌心劃過石片,割出一條十多厘米的血痕。
看着那道傷痕,女人再也無法忍受,慘叫一聲,仰天大哭。
殺了他——!
暗夜裏傳來一道恐怖的回音。
殺了劉成林!
那聲音愈來愈近,似幽靈般,鋪天蓋地地咆哮。
殺了那些傷害自己的人!殺了他們每一個、每一個從自己身上傾軋而過的男人!
聲音還在重複,且愈演愈烈,不絕于耳。
所有、所有害她的人都應該去死——哪怕是化作厲鬼,哪怕是不得往生,自己也絕不能放過這些禽獸!
絕不——!!!
萬千觸手從女人身後蔓延開來,升騰至天際,織出一片汪洋血影。徐麗在暗夜裏擡眸,眼中再無半分溫柔。仇恨伴随怒火,似泡發水的海藻一般,分殖出無窮盡的殺欲。
她神色一凜,張嘴扯下手上的金手鏈,然後小心揣進懷中,繼續向前前進。
終于,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遭遇到多少路人驚異的目光和側視,徐麗一身褴褛、傷痕累累地來到金蝶大門前。
夜晚的金蝶永樂宮,一如既往華光璀璨。門口的LED廣告屏上,循環播放着最新拍攝的巨幅廣告。徐麗擡頭望向頭頂廣告屏上光彩萬千的紅唇女郎,目光尖銳而不可直視,似能鑿穿一切。
“徐小姐......?!”
門口保镖不出意外地被眼前女人的模樣給震驚住了。
徐麗抹去眼底淚光,如孤魂般飄上臺階,光腳血跡斑駁地踩在紅地毯上,由着紅與紅洇為一體。
“帶我去見你們馬總。”她面如豔屍,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全力,“我要見馬德文.......”
保镖忙不疊拔腿通報,不肖半刻,馬德文在簇擁下姍姍前來。
“你這是怎麽了?”顯而易見地,馬德文也被徐麗這副破爛狼狽的模樣給吓到了。
徐麗雙膝折下,如一朵花枝般,匍匐在他膝前,再擡起頭,已然淚眼茫然、哀豔凄婉,惹得在場人無不心生愛憐。
“求您罩我.......!”女人跪伏在地,含淚咬牙,平放在地上的雙掌,似要将地板摳碎,“替我......替我殺了劉成林!”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馬德文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擡手驅散了身邊人,“好端端的,怎麽惦念起你那前夫了?是不是他又給你找罪受了?”
“替我殺了他!”徐麗一把握住馬德文的手,眼中滿是狠厲,“這是我對您唯一的請求。”
“可我是個商人,”馬德文話鋒一轉,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淚花,“是商人就要有交換。我替你殺了劉成林,你又能給我什麽?”
徐麗抿嘴苦笑,憋回剛擠到眼邊的淚,拉下肩頭的殘衣破裳,露出一抹春色。
她低頭一橫,擡起那對美目,纖長的手臂似一條花斑毒蛇般,徐徐纏上男人的膝蓋。
“這是......?”
徐麗把手搭在他大腿上,腰肢細扭,媚眼如絲。
“替我殺了劉成林,”女人含淚帶笑,風情萬種道,“我就答應和你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