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陳東實沒把去金蝶見馬德文的事兒告訴肖楠。
人是瞞着見的,怕娘倆擔心。另一層用意是,自打肖楠來了烏蘭巴托後,陳東實便不大願意将她跟童童卷進自己這攤事兒裏來。因此關于金蝶,關于馬德文,關于徐麗和梁澤,陳斌等人之種種,他不曾在肖楠面前提一個字。她是要過日子的人,離了婚、出了戶,這些是是非非就該與她無關。
陳東實心裏藏着事兒,去金蝶前稍倒饬了一番。丹登寺前燈火長旺,連帶着大馬路牙對面的金蝶永樂宮一派輝煌。霓虹色招牌在夜色中光彩迷離,巨型的LED廣告屏,每變幻一種顏色,都會出現一張不同的、徐麗的臉。
為彰顯寵愛,馬德文邀請徐麗做了金蝶的廣告女郎。徐麗那張“巧奪天工”的臉,每每入夜都将伴随華燈,浮躍在烏蘭巴托的車水馬龍中。
老馬行事高調,置業的手筆亦奢狂,場地用料都按最壕最貴的來。年前翻修時,門口足足堆了六百噸的花崗岩,裹上鎏金燙,打造出堪比帝王行宮般的出入口。每天三班倒的大高個,身穿燕尾服,按兩排站,各個大背頭、BB機,皮鞋擦得油光瓦亮,任他天王老子來了,都得掂量掂量,自己何輕何重。
陳東實勒緊褲腰帶,在門口保镖的引領下,一路直上二樓。馬德文的總包在走廊最靠裏處,沿路鋪有紅地毯,不時還有服務員沖他點頭微笑。
他很快見到了馬德文,密閉的包廂裏,只有他們二人。獨屬于馬德文的地盤,永遠散發着一股文人墨客的清香,過去是紫檀,今天是廣霍,中藥香蓋過殺伐氣,讓今天這場會面愈加撲朔。
“你來啦?”馬德文于幽暗中擡眼,包廂內光線昏沉,只此一盞呼吸燈,時明時滅。
陳東實摸着牆上的開關,“啪嗒”一聲摁亮大燈,整個屋子瞬間像被投了熾光彈一般,亮堂得有些紮眼。
陳東實這時才看清馬德文臉上,那分明可見的淚痕。
“坐。”馬德文拍拍座位旁沙發,似乎并無意掩飾此時流露出的脆弱。
越是這種時候,陳東實越是不敢放松警惕,他很難相信,像馬德文這樣平時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江湖,會如此直白地,向外人顯露自己來不及整理的情緒。
“馬總.......”
陳東實怯怯坐下,不敢直視眼前人,他用餘光确認,那的确是淚痕。馬德文剛哭過,為什麽會哭呢?他原以為今天馬德文叫自己來,是為了責問自己最近有無監視梁澤,可看他現在這副樣子,像是另有隐情,這樣反使自己不知該怎麽辦了。
馬德文似看穿他的心智般,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今天不是來找你興師問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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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給自己點了根雪茄,也給陳東實點了一根。
“知道嘛......”他替陳東實捏着那根雪茄,目光揶揄,“光這一根,就能抵你開上半個月的出租,能抽這,偷着樂吧你.......”
陳東實連忙接過,放進嘴裏,無不恭敬。
“知道你老婆孩子來烏蘭巴托了,所以我也就不怪你這段時間怎麽沒在梁澤那兒使使勁兒。”馬德文自說自話,“這小子......不是什麽好東西,納來哈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媽的,跟那群警察一起坑我......”
他碾了碾手裏的核桃串,挑眼看向旁邊,“你怎麽不說話?”
“我.......”陳東實堆起一臉強笑,“我哪兒知道說什麽,我只管聽馬總您的教導。”
“少來這套,”馬德文哼哧一聲,擺擺手,“我今天叫你來,就是想跟你聊點別的。”
“嗯?”
“對,別的。”馬德文湊過去,看着陳東實的眼睛,說:“老陳,你有沒有那麽一刻,想為一個人放棄所有?”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陳東實有些摸不着頭腦,順着他的手往茶幾看去,見紫砂壺下,壓着一張舊照。
照片上是個女人,似乎是徐麗,但受着光線和距離的原因,看不大清,陳東實只能估摸着問,“難不成您是為着徐.....?”
“麗”字還沒出口,馬德文樂出了聲。
“不是她,”他一口否決,抽出那張照片,揚到陳東實面前。陳東實這才看清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彎彎,笑容溫柔,神韻間是有些像徐麗,但比徐麗更加清冷、遙遠,帶着一股渾然天成的讓男人悔不如初的遺憾美。
“我老婆。”馬德文深吸一口氣,煙霧盡數吐在相片上,襯得女人的五官更加缥缈朦胧。
馬德文居然有老婆.......
陳東實心中微詫,但很快,又一輪新的驚詫朝他襲來。
“死了,多少年的事了,”馬德文笑嘆一聲,這聲笑嘆,恰巧解釋了剛進包廂時所見到的那抹淚痕,亦包藏了諸多獨自吞咽的寂寞與苦痛。
“你知道她怎麽死的嗎?”馬德文放下照片,看向黑暗深處,陳東實只見男人的唇機械地一張一合,“被火燒死的。”
“孩子也跟着死了,一個月不到。”馬德文撐着膝蓋,将目光瞟回陳東實身上,“聽到這裏,是不是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那麽慘了?”
“馬總.......”
陳東實心中百駭,卻無從言說。
關于馬德文,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麽多故事。他從前只是隐約聽梁澤提起,馬德文坐過幾年牢,至于為什麽坐牢,以及他的家人和過去,陳東實了解甚少。
直到今天,他才從當事人口中聽到這樣一段過往。信息量太大,他腦子有些亂,更不知道馬德文為什麽要跟自己說這些,以他們的關系,向自己揭這些陳年傷疤,實在是有些交淺言深了。
但馬德文厲就厲害在,他永遠比陳東實自己,更先一步洞見他的疑問。他說:“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突然跟你聊這些,老陳,等你坐到了我這個位置上,就該明白,我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
言至此處,馬德文的神色才露出一分如釋重負後的坦然。陳東實寧願相信,這是他的真情旁白,而并非又是什麽虛情假意的權謀之術,他提到前妻,眼角有光,這樣的溫情是裝不出來的。
“我從見你第一面起,就覺得,你是個實心眼的人,或許我們沒辦法成為純粹的朋友,但至少先讓我們心無旁骛地喝完今天這杯酒,好不好?”
馬德文拿起酒瓶,給自己和陳東實倒滿兩高腳杯的紅葡萄酒,晃晃蕩蕩地走到他面前。
“來,老陳,我敬你。”他将酒杯塞給陳東實,半分拒絕的機會也不留:“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你我不醉不歸.......”
“馬總......”陳東實哪還有心思喝酒,他胡亂抿了兩口,便放下酒杯将人扶住,掏心拿肺地講,“我不懂你心裏的感覺,只是,您家大業大,就算不為嫂子,也要看顧好自己的身子啊.......”
“身子.......?”馬德文慘淡一笑,聲調頹敗,“心都死了......哪還顧得上什麽身子?”
沒等陳東實搭話,他又拉起陳東實的手,嗚呼哀哉:“他才一個月不到啊......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一個月不到,滿月酒的禮單還存在我的保險櫃裏,還有那對金手镯,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到她們戴上了.......”
馬德文淚如雨下,一個男人,當着另一個男人,鮮有如此失态地痛哭。他的哭聲并不大,動作起伏像是有意在彈壓,這是馬德文給自己的約束,即便悲傷,也應有阈值,活着的人有更重要的事等待去做。
陳東實說:“見人見心,見到馬老板這樣,我想到了自己的難過。”
馬德文凝淚不語。
燈火灼人,卻煮不熟相思垂淚,此事無關馬德文和陳東實的對話,這是一場關于兩個失意者的漫談。
“得知威龍走時,我哭得只怕比馬老板更慘、更心痛。”陳東實緩緩坐下,雙手不受控制地攀上心口,“一個十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再見時,已經成了小盒子裏的骨灰,你知道那種打擊有多讓人有多痛苦?我整整宿醉了三天,三天......真想把自己就這麽灌死在這裏,這樣......我就能再見到他了.......”
陳東實如一只痙攣的小狗,蜷縮在沙發上,紅酒杯裏酒液仍滿,在燈光的映射下,勾兌出一抹橘紅色的暖調。陳東實伸出手臂,将酒杯攬至嘴前,一口悶下,本該醇香濃厚的名貴紅酒,此時仿佛添油加蠟的致命毒藥,不為毒身,只為毒心。
“所以我要跟你說這些,”馬德文回過頭,鄭重其事地看着陳東實,“本質上而言,你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
陳東實悶聲一笑,似笑,亦非笑。
“那你對徐麗呢?”他問,看着那抹晃動的橘紅色,黑暗裏,仿佛一只游蹿的鬼眼,“那麽千疼萬愛地捧在手心,就是因為她跟嫂子長得有兩分像?”
“如若真求替代,這世上女人,你永遠都享用不完。”馬德文走到陳東實身邊,一把摟住他的肩,“老陳,我就問你,梁澤能替代他嗎?”
陳東實登時愣住。
梁澤能替代李威龍嗎?
他還真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或許根本上而言,替代兩個字,過于殘忍,但相比替代帶來的殘忍,從根本意識到他們是兩個人,更加殘忍。
“他跟李威龍完全比不了,”陳東實看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完全,比不了。”
“哈哈,那就有意思了!”
馬德文突地爆笑,像是一場戲劇,演到了最高潮。他頗為享受陳東實此時臉上綻放出的涼薄與冷血,那是真正心死之人臉上才會綻放出的絕望之花。
而在陳東實不知道的隐秘一角,另一朵絕望之花正在悄然綻放。
馬德文肅然起身,看向沙發後微微曳動的布簾,拍了拍掌。
一道影子一瘸一拐地從暗處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