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入春後的烏蘭巴托冬寒料峭,還沒全然拂去蠟月的陳雪。馬路兩旁的主枝幹被捆上了拇指粗的麻繩,每天清早日落都有專人負責看守。
陳東實把車停靠在路邊,手裏夾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香煙。半個小時前,他剛送完肖楠和童童進托教班——沒錯,陳東實打算讓童童留在自己身邊讀書。
等了半小時,女人牽着孩子走了出來,滿臉的愠色,看着不大爽朗。陳東實沒來得及問,便聽肖楠破口大罵:“什麽狗屁世道,這破地方不來也罷!想着誰還樂意讀這破早托。”
“咋的了?”陳東實替她摁開暖氣,摁開後又覺得不妥,看她滿臉漲紅的樣子,像是吃了癟,吹了熱風只怕火氣更盛。
肖楠拿着宣傳冊扇風,“還能咋,被拒了呗,說像我們這樣的不是孩子親生爹媽,且沒入蒙古籍,人家不收。”
陳東實心下一寒,他其實猜到了。但他沒想到,連上個托教也有這麽多講究。肖童的領養手續合規合法,即便沒入籍,可因着陳東實的戶口,也算是半個外蒙人,不想還是被拒了,只是童童的年齡是等不得的。
“你說這可怎麽辦呀......”肖楠急得直掉眼淚,“過段日子我就走了,這事兒還沒着落,你讓我怎麽放心回哈爾濱?”
“你別急,”陳東實向後座一探,見童童坐在旁邊,一語不發,生怕影響到大人什麽,懂事得讓人心疼。
陳東實說:“他們不就要入籍嗎?那入好了。哈爾濱你該回就回,總不好讓你在這兒生吧?”
肖楠聞罷立刻急了眼,“狗日的陳東實,你說得輕巧,可入籍的前提是,這孩子得歸給你。當初離婚時說好的,童童給我,你說要回去就要回去,是真覺得我薄情還是覺得童童好拿捏?!”
“瞧你說的,我自己女兒,我拿捏什麽?”陳東實給女人遞紙,“你別哭了。我不是要跟你搶童童,這不是看你這頭快預産期了,何況女兒真拖不得了。去年就該上大班,我們今年才進學前,你說我等得了,咱們女兒等不等得了?”
“你怎麽說都有理......”肖楠抹了抹眼淚,轉頭拉起童童的小手,楚楚可憐地說:“童童,以後跟着爸爸,可不許覺得委屈。媽媽是個沒用的,等過段日子,過段日子媽媽就來接你。”
女孩沉默地點點頭,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
“會有花長出來嗎?”童童指着肖楠的肚子,眼神天真又悲傷。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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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口子雙雙愣住。
“會有花長出來嗎?”童童用手摸了摸肖楠高高隆起的肚皮,“爸爸跟我說過,他小時候有一頭牛,叫花兒,媽媽的肚子會生出花兒來嗎?就是爸爸想要的那頭花兒。”
“傻子....”女人破涕為笑,摸了摸她的頭,“媽媽的肚子只會長出人,不會長出牛。”
擡眼又調笑陳東實,“你看你成天都給女兒都講了些什麽。”
“童童不想讓媽媽不高興,”女孩蹬着兩條小腿,如機器人一般晃着,“也不想讓爸爸不高興。”
“過來,爸爸抱。”陳東實把童童從後座勾到懷中,拍着她的背,幾欲心酸,“傻女兒,爸爸已經長大了,早就已經不需要花兒了。”
“可是我常聽爸爸睡覺時叫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叫着花兒。它是不是對爸爸來說很重要?”女孩吊住男人的脖頸,像在吊着一顆參天的古樹,“如果媽媽的肚子能生出花兒就好了。這樣爸爸就不會難過了。”
陳東實将頭埋在女孩肩頭,手頭抱得更用力了。
“不會,”男人輕輕地說,像是對女孩,也像是對自己,“爸爸什麽都不怕,爸爸超厲害的。”
......
“把東西交給我吧。”
徐麗将兩只手上提着的凍貨分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拿香玉手上的菜,兩人齊步走在單元門前,迎面恰好撞見陳東實一家。
她立刻轉了向,有意先一步進樓。自肖楠回來後,她不是沒有察覺到對方對自己似有似無的敵意,所以從那之後,每當有肖楠在時,徐麗都會自覺避嫌,一是為自己不必聽到那些莫須有的酸話,二也是怕陳東實尴尬。
豈料陳東實早一秒将人叫住,他牽着童童的手,盈盈上前招呼:“怕什麽,這路這麽寬,怕咱們這些人擠不下嗎?”
徐麗忙掐出一臉笑,“哪兒的話,我剛買完菜,手上酸得很,想着快點拿回去開火呢。”
“來,我幫你拿。”陳東實替徐麗拎過重物,身後的肖楠咳了兩聲,他像沒聽到一樣,同徐麗走到前面。
敏感有時只在女人間蔓延。徐麗轉身沖肖楠點頭,“姐好......”好似這一聲問候能緩解兩人的僵局。
“誰是你姐......”
肖楠若無其事地翻了個白眼,牽過童童的手,顧盼生姿地踏上樓,“看着點鐘,別說太久,別回頭說我不通人情!”
陳東實憨憨笑笑,待娘倆走上了樓,方道:“她那人,脾氣就那樣,看着犯沖,其實心地不壞。”
徐麗賠笑,“我知道,我不怪她。”
“這幾天好嗎?”陳東實瞅了眼她旁邊的香玉:“怎麽幾天不見,瘦了這麽多?你可別學你麗姐,成天減肥,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徐麗幫忙搭話,“哪兒是學我,小姑娘正是愛美的年紀,是她自己要瘦呢。”
“你也別說她,”陳東實別了她一眼,說:“你看看你,瘦得跟紙片兒一樣,回頭我炖鍋鴿子湯,給你端去點,你跟香玉你們兩個都好好補補。”
“哪兒的話,不是我想瘦......”徐麗嘴角往下帶了帶,一抹憂傷閃過眼底,“是馬德文......他喜歡我瘦。”
“他最近又找你了?”
“一直都找。”徐麗極牽強地笑了笑,“嗐,沒多大事,又不是沒做過皮肉生意,男人嘛,跟誰睡不是睡。”
陳東實聽着這話并不舒服,如果一定要從徐麗身上挑點什麽他不喜歡的,那就是她偶爾會流露出的“自輕”。可轉念一想,她有一個那樣的前夫,又有那樣的過去,任她是再強硬的花朵也會折了枝,與其怪徐麗,不如怪那些男人。
“你想想,至少馬德文不會打我。”徐麗将嘴咧得更用力了些,“不過就是陪他們喝喝酒、跳跳舞,物質上也不苛待我,要不是我不喜歡他那打打殺殺的性子,沒準就跟他過了。”
“那你想要什麽?”陳東實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從一個女人的眼裏,看到對于普世的幸福的期許。
“想成為她。”徐麗說,卻沒有點頭。可陳東實明白,這個她是誰。
這個她是肖楠。
“你知道嗎東哥,剛剛看你跟楠姐拉着童童的手,那樣的情景,我不是沒有想過。就那種,普普通通的生活,做一個普通人的普通老婆,生一個普通的孩子,過完普通的一輩子。”徐麗也不管香玉在不在了,婉婉動情道:“你別誤會,我幻想裏的男主角,是劉成林,他不沾賭前,跟東哥是一樣的人。”
“我這樣的人?我什麽樣的人。”
“一樣的老實人。”徐麗嘆了口氣,“一樣的好人。”
“可你知不知道,對于男人來說,聽到女人對自己的評價是好人或者老實人時,更像是一種羞辱。”陳東實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有自己的涼薄,只不過不是對你。”
不同于陳東實知道那個“她”是肖楠,徐麗并不知道,眼前男人口中的涼薄,指的是對梁澤。
“你還在替馬德文辦事?”徐麗問,“替他監視梁澤?”
“是,但我并不稱職,這些天都在忙着照顧肖楠娘倆,沒分出太多心在這件事上。”
“梁警官知道你這樣,會很難過的。”徐麗偏頭看向香玉,“今天的話,你對誰都不許說哦。”
香玉心領神會。
徐麗說:“難怪馬德文讓我知會你一聲,讓你得了空,去趟金蝶,他有事找你。”
“找我?”陳東實瞄了眼震動的手機,剛好鑽進一條短信,來自梁澤。
“回個電話也行。”徐麗頗識趣地止住閑聊,提起手裏的東西,往樓上走。
“徐麗,”陳東實将她叫住,快步跟了上去。
徐麗堪堪止住步子,回頭一望,風剛好吹開她滿頭大卷,半身的裙擺如蝶翼般鋪展,整個人的外輪廓都生出一圈碎絨。
“謝謝你。”
陳東實握着手機,心中百感交集。
“謝我什麽?”
“謝謝你這半年來,一直陪在我身邊。”
陳東實并非草木,也不是體察不到她的心思,只是過往三年,已有一個肖楠足夠他愧怍,他不想再讓一個女人搭上青春,鑽營進一份始終得不到結果的感情裏。
任由徐麗動心的終點,只會是第二個肖楠。這在許多年後有一個更具象的詞語,叫“同妻”。
和被隐瞞欺騙的那一部分女人不同,即便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情況,陳東實也做不到真正的接納——他接納不了這種以犧牲或獻祭別人來達到世俗完滿的前仆後繼,這無所謂男女,他的身上,已磋磨太多人。李威龍,肖楠,還有半截入沼的梁澤,他實在不想再添一個徐麗。
“對不起。”他在心裏對女人說。
是對肖楠,也是對徐麗。
是對李威龍,但不全是為梁澤。
“04551。”這是梁澤那條短信的全部內容。
陳東實看着這串數字,不明所以。
他猜,梁澤或許是喝醉了,他最近心情總不太好。也或許是按錯了數字,輸成了亂碼,不管是什麽,陳東實都不願意去深想背後的意義。
那是小部分人眼裏才明白的暗語。
床邊的梁澤摁滅最後一截煙,将手中的照片放回到日記本的最後一頁。照片上是兩個男人的背影,他們在雪地裏奔跑。身後的白一望無垠。
窗臺邊的粉刷牆上,挂着一副發黃的電影海報,來自《泰坦尼克號》。傑克和羅絲站在船頭,姿态舒展,似乎并無意識到終将到來的風暴。
04551,你是我唯一。
他現在敢做的,也只有這份點到為止的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