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雌蟲緩緩閉上眼,他的精神體升起了一抹惹人沉溺的黯淡深藍,仿佛是暴風雨夜波濤洶湧的大海,讓人看了便心生懼意。
蘭登想要退開一步,卻發現自己的精神力先行被引導而去,絲絲縷縷地沉入到了雌蟲的精神海。
“請您……繼續向下挖。”雌蟲的聲音輕澀而空茫,仿佛從天際傳來。
而蘭登再一次受到邀請,也不像之前一般無措,而是将視線垂落在上次登陸時挖出來的一片空隙上。
堅實的地面已經裂開一道細縫,而更深處究竟是什麽?
蘭登可以感受到雌蟲胸膛內心髒的急速跳動,他似乎也是緊張的。
別管了,試試吧。
對雌蟲的信任在此刻壓倒了一切,他嘗試着調動自己滞澀的精神力,朝着那處裂隙一點一點灌入。
突然,他仿佛觸及到了什麽柔軟的物質,仿佛是一個氣泡,卻又帶着難以言喻的韌性。
身下的胸膛開始慢慢顫抖,被黑色堆滿的土地仿佛要迎來一場地震。
那些霧氣朝他洶湧地奔來,化作卷集的狂風,蘭登只能借助着那把鏟子,進入地再深一點,才能幫助自己在精神海中穩住身形。
忽然,那一層薄薄的膜仿佛支撐不住般地破裂了,蘭登瞬間被洶湧而出的精神圖景籠罩了進去。
……
這一次他來到的不再是那空茫的小房間,而更像是被雌蟲深深封存的——
他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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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登看着倚靠在桌前翻閱邸報的雌蟲。
他看上去年輕而又冷峻,但金色的微卷發在陽光裏俏皮地卷集着,中和掉了他身周的危險氣質,反倒凸顯出了他俊逸的面容。
噠噠。
門被克制地敲響。
“進。”
雌蟲頭也未擡,顯然對這種狀況非常熟悉。
“霍爾斯少将,将軍找您。”
一名士兵推開門進來,笑得開朗而天真。
他看上去年紀不大,有一種活潑潑的氣質。
那士兵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桌角,然後朝堆積如山的書卷中藏了藏。
他似乎卯足了勁,想要将沉迷于公務的雌蟲給拉到外面去。
金發雌蟲卻沒有被這些小把戲瞞過。
他伸出手,士兵只好讪讪地将要處理的資料遞給他。
霍爾斯一目十行地掃視着文件,等批閱結束遞還給他,才想起來問一句:“他找我有什麽事?”
“您過來就知道了。”那名小兵露出一線白牙,賣了個關子,笑得滿臉神秘。
**
蘭登看見他從一旁的挂衣架上取下風衣,随着士兵走了出去。
房間外是一片荒蕪的草原,一眼望不到邊。
野草被曬得發蔫,帶着淡淡的焦黃,空中吹來的風卷起了他的發絲,連帶着衣角獵獵舞動。
霍爾斯在手腕上的終端上點了點,一道紅光緩慢指向天空,随即朝着一望無際的草原深處而去。
他腳尖不過輕輕一點,身後的一對玉白色翅膀便從肩胛骨外伸展而出。
這是蘭登第一次見到他羽翅的完整體,它如紗一般輕薄,速度極快地振翅,帶着雌蟲迅速飛往天際。
蘭登的精神體也緊緊追随着他,化作一縷縷彩色的絲線,朝着他的翅膀纏繞而去。
飛翔的滋味很不錯,蘭登覺得自己的心髒跳的有些快,往下一望更是有些頭暈目眩。
好在這場旅途并不算遠,霍爾斯很快便降落了下來。
一名銀發雌蟲早就在那兒等着了。
他高高揚起手臂揮舞着,容色明亮而驕矜。
等到霍爾斯降落下來,他便迫不及待地掀開了空地中間那塊巨大的灰布。
一艘極其漂亮的流線型機甲露出了它的真容。
它造型前衛,設計也很犀利,即使是蘭登這樣的門外漢,一望也可以知道這艘機甲要設計出來必然需要花費無數的心血。
“霍爾斯,這是雌父給我最新研制出來的戰機,不僅在飛行時可以像落葉般飛轉,機身下方還搭載了最新的彈道導彈和粒子激光炮,威力可以說是星際最強!”
那銀發雌蟲拍了拍霍爾斯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說:“以後這艘機甲的維護就交給你,你可是我最信任的兄弟!”
霍爾斯眸子微微顫了顫,唇角勾起,含蓄地點了點頭。
但是不難看出,他對這一份任務的重視之情。
蘭登心裏一軟。
饒是他也知道,這代表着多麽大的信任,相當于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另一名雌蟲的手上。
後來,這艘機甲載着二人,在宇宙之中肆意暢游,用那威力巨大的粒子激光炮擊殺掃射異獸。
每一次銀發雌蟲的出場,霍爾斯都像是影子一樣站在他的身後。
但在這一片溫馨中,蘭登忍不住觀察着霍爾斯的表情,心情也逐漸變得沉重了起來。
如果正如他所經歷的一般順利的話,這件事怎麽可能會成為他的精神創傷,并深深烙印在精神體中,成為那失去波動的焦黑印記呢?
……
果然,正如他所擔心的一樣,這一切的美好卻如同水中的波紋一般脆弱易碎,不過一轉眼,那些畫面就全部消失不見了。
精神力的波頻開始暴躁了起來,蘭登緊緊握住手下逐漸變得冰冷寒涼的軀殼,才能确保自己不被擠出這逐漸扭曲的精神海。
黑暗、沉寂的精神波動,順着胸腔中加速跳動的心髒傳導到蘭登身上。
過了很久,精神圖景中終于顯露出了一幅新的圖畫。
只見一艘墜毀的機甲屁股後冒着滾滾黑煙,艙門打開,裏面是一片漆黑的焦土。
蘭登心裏一驚,不由得扣緊了身下那具顫抖的身體。
金發的雌蟲一直在那裏摳挖,除去一堆淩亂的電子元件之外,根本無法找尋到任何生命存在過的痕跡。
雌蟲漸漸停了下來,他跪在那艘機甲的面前,手指上滿是血跡,身體微微顫抖着,從背影便可以看出他此時的無措與悲痛。
但這還不算完。
一艘艘機甲開始降落。
數不清的雌蟲從那些裝備精良的華麗機甲上下來。
他們注視着這一切,萬般不敢置信。
霍爾斯身旁圍着的雌蟲也越來越多,他們有的怒目圓睜,有的雙眼通紅,有的小聲悲泣,漸漸地,所有的目光開始聚焦,投射到了幸存的金發雌蟲的身上。
他承受了所有怒火。
青筋鼓脹的鐵拳像是雨點一般地打在他的身上。
精神力的風刃毫不留情地将他切割,恨不得直接将他的精神海劈裂,或是直接将這可憐的家夥吊起來淩遲……
也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沖上來将毫不反抗的雌蟲護住,但是又被其他憤怒的雌蟲拉開,或與霍爾斯一起受到無差別的攻擊。
這裏陷入到一片混戰之中。
……
蘭登看着那咽下唇角血跡的沉默雌蟲,心髒有一瞬間的抽搐和緊縮。
他立即從精神海中抽身而出,握住雌蟲的肩膀。
就在一刻鐘前,在門外迎接他的雌蟲還帶着淡淡笑意,但此刻他卻已經被一片寒涼的氛圍籠罩。
他的面容僵冷,仿佛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
雌蟲像是被凍成了冰雕,他就如同精神圖景中所呈現的那樣跪着,一動不動。
但蘭登可以感覺到,手下的軀殼在不斷顫抖,精神體的黑色也在咆哮着擴大,吞噬着那精神體中殘存的瑩瑩白光,波頻開始外溢,紊亂到了極致。
這是精神力暴動的前奏。
蘭登心裏一驚,他想要幫他梳理,卻不知道如何下手。
但僅僅握着他的手是不夠的。
他太涼了。
蘭登幹脆緊緊抱住他,用自己胸腔的溫熱将他的肌膚染上溫度,然後将自己所能調動的精神力統統釋放出來,奔湧到雌蟲的身體裏。
黑色的潮水在翻湧,它們沖擊着本就脆弱的精神海,想要将其吞噬掉,讓精神力的暴動洶湧着吞噬掉這一切。
但它未能如願以償。
那漆黑的霧氣中絲絨般的精神力彙聚起來,點亮了一盞朦朦胧胧的燈。
雖然這燈塔一直在飄蕩,順着精神海的潮湧而上下起伏,明明滅滅,但卻一直頑強而倔犟地亮着。
過了很久,在蘭登覺得自己的腿變得僵直,腰也開始有些酸軟的時候,環抱着的身體終于漸漸回溫。
脖頸處傳來一點濕熱。
脖子癢癢的,是雌蟲的發絲,它被淚水粘在了那裏,像是眷戀岸邊的小魚,一直舍不得離開。
過了很久,雌蟲擡起眼,眼底滿是紅紅的血絲。
“是我害死了亞度尼斯……”
雌蟲還沒有說完,蘭登便捂住了他的唇。
霍爾斯的眸子顫了顫,然後便望進了一雙溫柔篤定的漆黑雙眸。
“不,不是你。”
他聽見雄蟲堅定地說。
“即使毫無緣由,但我相信不是你。”
雄蟲頓了頓,再次強調:“不要把所有錯誤攬到自己身上。”
霍爾斯望着他的臉,心上湧起一股奇異的酸軟,那抹酸軟侵蝕到了鼻尖,竟然讓他又有了落淚的沖動。
那些與他朝夕相處了數年的同伴沒有給予他的信任,就這樣被一名雄蟲輕易地給予了。
他牢牢攥住了那一抹光,精神海漸漸開始變得平靜。
他像是被撬開了蚌殼,迎來的不是傷害和鈍痛,而是在心尖上,被塞上了一顆小小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