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仙人
第065章 仙人
正如那名收留他們的漁民所說, 沒過一會兒，雷暴雨就在這座城鎮上空噼裏啪啦的落下。
洛天星雙手托腮，坐在窗邊看雨落, 一道雷電自昏暗的天幕落下, 将她的臉映照得一片雪白。
盛觀玉和她住在一個屋子裏，此時她坐在床鋪邊緣擦拭着銀槍, 說道：“盛靈琅腦子不太好，我代他向你道歉, 剛才他說的那些話你不用放在心上。如果你嫌他煩, 我就将他從秘境裏打出去。”
聽了盛觀玉的話, 洛天星從窗邊回頭看她。
盛觀玉也将目光從愛槍上移開，與她對視, 一雙黑眸盛滿了認真。
其實之前盛觀玉也跟洛天星說過類似的話, 但是她都沒太當真, 畢竟說到底這兩人是親姐弟，即使現在多有龃龉, 但修仙者生命漫長，往往修到百年之後好友愛侶具是成了過眼雲煙, 也只有這一點連着血脈的親情能值得抓牢。
但是今天洛天星才發現, 盛觀玉這句話是絕對是發自內心的, 沒有半分虛假——就在盛靈琅說完“天煞孤星”這四個字後, 盛觀玉槍尖一挑，帶着一條冷厲的弧光，真要一槍将他送出秘境。
幸好盛靈琅躲得快, 他一邊怒罵了盛觀玉幾句, 一邊屁滾尿流的往自己房子裏躲。
最後還是洛天星将兩人分開，生怕他們打起來将自己祖宗這幾間小破房子給拆了。
洛天星搖了搖頭道：“盛師姐, 你不用替他道歉。”
“不，是我應該的。”盛觀玉手中的銀槍消散，她垂下眼睛，“我是他的皇姐，是我管教不厲，導致他如此荒唐。”
洛天星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不禁一怔。
随後，她心中一股不平之氣湧了上來。
虹光帝國長公主盛觀玉的故事，幾乎在虹光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母親出身将門，一大家子人除了她們娘倆皆世代在邊疆駐紮，她娘去世以後，十歲的盛觀玉被祖父拎去了邊疆，硬生生在沙場上磋磨出一身武藝和軍事上的本領。
而那個時候的盛靈琅還未出生。
盛觀玉從軍後除了每年回宮複命，幾乎很少回到都城，在都城待上幾天也基本都在為撫恤死去戰士的家人奔走，根本沒時間操心宮裏有爹有娘好吃好喝養着，還心理變态了的某位小崽子。
洛天星覺得盛觀玉對自己太過苛責，這可能因為她是一個責任心很強的人，總會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包攬到自己頭上。
她鎮守邊關多年，能守得國家安定，還作風清正，從不貪圖享樂，已是以身作則，至于真的撸起袖子教育一個跟自己同父異母的孩子，這事兒該輪到她麽？
“盛師姐，我覺得你很好，這并不是你的問題。”
洛天星極少跟人聊起家中情況，她緩慢又真誠地說道：“我家中也有兩位姐姐，大姐是族長，總是很忙很忙，不常能見到面。二姐呢，身體不好，經常大門一閉不許任何人探望，十天半個月能說上一回話就算好的了。最長的一次，我們得有七八年沒見，但是在我心裏，她們依然是天底下頂好的姐姐，不說別的，我知道是因為她們兩人在我上頭撐着，才讓我有衣穿，有飯吃，不必被其他家的人欺負了去，單這一點就足以讓我一輩子對她們心存感激，更是以她們為榮。”
“人力是有窮盡的。”洛天星小心翼翼地找着說辭，“你已經将自己分內之事做的足夠好，不要太苛責自己了。”
盛觀玉聽了她的話後一怔，向來不起波瀾的臉上竟然流露出一絲迷茫之色，好似從來沒人安慰過，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
她太強大了，從長公主到上将軍，也不是沒有人高聲歌頌過她的功績，更不乏有心之人想借機起東風将她推上皇位，但更多的是老皇帝接連不斷的打壓和削權，是軍中長輩死前一聲聲滴着血的敦促，她費心勞力多年，現如今身上只剩下了一世罵名。
乍一聽這種話......還有點戳心。
盛觀玉捂着自己胸口，半晌沒說出話來，只是搖頭t苦笑了一下。
這時，院外的急風暴雨之中，有三聲極輕的叩門聲響起。
砰。砰。砰。
那叩門聲很小，在一片風雨之中幾乎小的詭異了，敲門之人簡直好像根本沒想過以自己這個力道，屋內的人到底能不能聽得見。
洛天星突然想起漁民進屋之前跟她說過一句，雷雨天容易驚擾邪祟幽魂，在門口插把剪刀正是防止邪祟入門，鎮守宅子用的。
這暴雨天誰會在外晃悠，還用這麽小的力氣來叩門？
這下她的臉不用閃電照，自己就已經吓白了。
“我我我祖宗好像睡着了已經。”洛天星上輩子就最怕這些鬼神之說，聲音都有點發抖，“這門咱開不開啊？”
盛觀玉也想到了漁民的話，她略一沉吟，“你在院裏等着，我翻出去看看。”
兩人頂着暴雨來到院中，盛靈琅也緊跟出來，他雙眉皺着，一見面便開口說道：“我就知道你們要多管閑事，外面敲門的人無論是誰都跟咱們沒關系，你們——”
他的話沒說完，盛觀玉已經以三步作為緩沖，輕盈地從牆上翻了出去。
盛靈琅：“......”
洛天星緊張地盯着大門處，捕捉周圍有沒有什麽異常動靜，忽聽門外傳來盛觀玉冷冽的聲音：“開門！”
盛靈琅道：“民間話本常說，有幾名書生結伴在破廟休息，有一人出去解手，再回來叩門的便不是原來那個了，還要引誘剩下幾人将門打開，方便他......”
洛天星狠狠瞪了他一眼，還是哆嗦着将門打開。
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門外，門口的積水已經變為血紅之色，好似一尾通紅的鯉魚随水游走。
盛觀玉懷抱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女子，她神情凝重，快步走回了屋中。
洛天星沒太看清她懷中那人長相，跟着回到屋裏才失聲道：“蘇蘇？！”
聞人蘇蘇被盛觀玉放在床上，她身上中了數道劍傷，最深的一道落在腹部，皮肉外翻，十分猙獰。她雙目緊閉，蒼白虛弱的臉上有水珠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汗。聽見熟悉的聲音喚她，聞人蘇蘇勉強提起一口氣，睜開雙眼。
“秘境......有變。”她艱難道，“規則，分數并非，斬殺妖獸，要，要找到仙人，這場秘境其實是仙人之争，我們要做的是，站隊，去拿分數。”
洛天星沒太聽明白聞人蘇蘇支離破碎的話，她握住聞人蘇蘇的手，此時她雙手冰涼猶若死人，被洛天星溫暖的手握住，好像緩和下一點生機。
洛天星面上仿佛被一層陰影籠罩着，聲音卻十分輕柔，“蘇蘇，先不要閉眼，沒有事的，我去給你找大夫......”
聞人蘇蘇目光渙散，自顧自說道：“雲珠那隊，還剩下她一個人。還有，我的耳釘是個儲物空間，戰利品，都在裏面。”
盛觀玉點住聞人蘇蘇幾處穴道，為她止血，臉色十分難看。
盛靈琅眸中金紫光芒一閃而過，對洛天星說道：“她不行了，你現在折斷她玉牌，送回學宮救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說完，好像也知道自己這話很不受待見，便直接轉身離開了屋子，随她們愛信不信，自己決定。
洛天星擡頭看了盛觀玉一眼，盛觀玉抿了下唇角，向她搖了搖頭。
這等傷勢，不是她們能夠醫好的了。
一般來說，四院學子進行組隊，最受歡迎的便是百學所的學子，因為大多數醫修都在其中，若是在秘境中受了傷可以及時得到救治，只要不被當場擊殺，就有翻身再來的機會。
而她們這隊，百學所弟子正是聞人蘇蘇，并未跟醫修組隊。
在出發前，咫尺學宮給每位學子都發放了一塊玉牌，可以收入衣內或者靈器裏，也可以直接放進身體的某個地方，在生死攸關時按斷，便可直接脫離秘境。
她們四人都曾告知過彼此玉牌所在的位置，以防不測。
就在這時，聽見“玉牌”二字的聞人蘇蘇身體一震，下意識握緊了洛天星的手。
聞人蘇蘇雙目閉着，眉頭緊鎖，她氣若游絲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別......折。”
見聞人蘇蘇已經徹底昏迷過去，盛觀玉立刻推門，臨走前她說道：“你在這裏看着她，我出去找大夫，如果情況不對，你——”
洛天星點了點頭，她略有些顫抖的手放在聞人蘇蘇的手腕上，補上了盛觀玉沒有說完的話。
“我會立刻按斷玉牌，送她回去。”
然而盛觀玉出去找了一圈，這個城鎮中的居民暴雨天都不出門，路上連個能夠問路的行人都沒有，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醫館，大夫卻說什麽也不肯從醫館離開，好像外面下的不是雨而是刀子。
盛觀玉見勸是勸不動了，直接将死活不走的大夫抗了回來。
那大夫一邊對盛觀玉罵罵咧咧，一邊秉承着醫者仁心的情懷查看了聞人蘇蘇的傷勢，最終得出一個結論。
除非仙人回來，要不然沒救了。
然後盛觀玉又将罵罵咧咧的大夫扛了回去
他們這邊鬧出這麽大的動靜，身為主人的雲浩然自然不會一點兒都不知道，緊跟着進來查看了情況。
洛天星本來有點擔心這萍水相逢的祖宗會不會将她們直接趕出宅子，雲浩然在看了聞人蘇蘇情況後卻面露悲憫，他面容肅穆，雙手指尖相抵，先是撘成橋形，又在胸前做了幾個動作。
洛天星差點落下淚來，這是雲族祈福時用到的手勢，雖然隔了數千年，有一些手勢已經變了含義，但是依稀能看出原本的意思。
“等仙人回來，”屋外，雲浩然對洛天星說道。他的語氣帶着一種奇異的篤定，“她一定可以治救活她的性命。”
人人都這麽說。
這裏的人們平時對仙人好像如同街坊鄰居般親切随意，但一遇見關鍵時刻，便又無比崇敬的将祂當回了那個有着超脫生死力量的神。
洛天星不知道他們口中的仙人幾時才能回來，眼下她就要撐不住了。
當天夜裏，聞人蘇蘇發起高燒，口中說着一些胡話，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經微弱到幾不可查的地步。
漆黑的屋內，在一片寂靜之中，洛天星将手指放在聞人蘇蘇左手手腕上，最終按了下去。
再拖下去，她怕聞人蘇蘇真的沒救了。
然而一息，兩息......半炷香的時間快過去，什麽都沒有發生。
盛觀玉像是明白了什麽，她別過臉去，輕輕嘆了口氣。
“她騙了我。”洛天星喃喃道，“她根本沒想着讓我知道她的玉符藏在哪裏，怕我在有危險的時候将她送回去。”
聞人蘇蘇向來腼腆，她話很少，從不争強好勝，也不愛出風頭，永遠沉默的在角落裏做好自己的事。在小說裏，她因為愛哭在聞人家一直被欺負，甚至連親弟弟都敢帶人來作弄她，是個等着聞人照夜來英雄救美的柔弱角色。
然而，偏偏是這樣一個人，在進入秘境之前卻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誓死争奪榜首的位置。
她甚至都沒跟洛天星吐露過半個字，只在進入秘境前一刻，才在話語中讓她短暫地瞥見一點兒她的決心。
“我一定會讓天星姐的名字永遠留在學宮石壁上的。”
洛天星這人極少計較什麽事情，倒不是因為脾氣好，而是因為大多數事都還沒到她在乎的程度，基本上轉眼就忘。她也沒個非達到不可的目标，覺得比試能拿到高分固然是好，可若是早早淘汰也無所謂，盡力而為就是。
可洛天星從沒想過，她自己尚且遲疑着，不敢确定的目标，會有人拼上性命，赴湯蹈火的去為她完成。
在盛觀玉離開的那段時間裏，洛天星打開心眼觀察了下聞人蘇蘇的情況，大概看到她是怎麽孤身一人在樹林裏和三個隊伍周旋，最終以一己之力将他們全滅的，也看到了她通過追蹤裝置找到自己和盛觀玉的位置，在入城之前遭到花家人的伏擊，卻死守儲物靈器不肯松手的。
在那麽多個一閃而過的畫面裏，有一瞬間，洛天星是迷茫的。
上輩子她看電視劇，戲裏男女主角糾纏三生三世，愛得山崩地裂，風雲變色，又或者一群打球的年輕人為了一場比賽恨不得拼上一切，就算下半輩子只能坐輪椅上，也要堅持打完那一場至關重要的比賽。
她在屏幕外面一臉摸不到頭腦的表情，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至于麽？
為了一場學宮的比試，連自己的死活都顧不上了，至于麽？
@無限好文，t盡在
為了個只是順手幫了自己一把的人，就掏心掏肺，恨不得拿出一切來回報她，至于麽？
至于麽？值得麽？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聞人蘇蘇已經給出了答案。
于是在這一刻，那些原本在洛天星心中原本輕飄飄的東西，在此時也有了無比真切的重量。
洛天星将手覆在聞人蘇蘇的手背上，她的眼淚啪嗒一下打落在上面，啞聲道：“傻姑娘。”
幾日之後。
洛天星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煎藥，她背靠一顆大樹，有細碎的太陽光斑落在她身上，頭低垂着一點一點的。
這幾天她在床邊照顧聞人蘇蘇，将身上帶的靈藥全都給她灌進去了，勉強吊住她半條命，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态還能撐多久。
就在洛天星快要睡着的時候，院子陳舊的大門被人推開，發出“吱扭”一聲，聲音不大，将她從困意中暫時拉了出來。
洛天星迷迷瞪瞪地看見個身披蓑衣的人影走了進來，也沒多想，以為是雲浩然出海打漁回來了。
她打了個哈欠，問道：“您回來了啊，今天天氣不錯，收成如何啊？”
“洛天星。”
來人準确無誤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卻是個清脆悅耳的女聲。
洛天星一怔，困意瞬間去了大半，她的心髒莫名急速地跳躍起來，擡起頭目不轉睛地望向來人。
來人身着蓑衣，頭戴一頂草編的鬥笠，看不清面容。來人伸出一根手指，将鬥笠向上擡了擡，和這一身樸素簡陋的衣着不相稱的，鬥笠下露出的是一張清麗不凡的臉。
她容顏并非絕頂的美麗，但眉眼深邃，目中含光，一雙眼睛通透的不可思議，猶如一捧世間至清澈的泉水，不似孩童那般純潔污垢，而是一種見過萬般污濁之後，卻依然幹淨的眼。
“我就是此地的仙人，雲清商。”
兩人僅對視一眼，那女人又将鬥笠放下，藏在陰影裏的唇角微微翹起，“你應當等我很久了，恰好，我也在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