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薄情
第003章 薄情
自從姬琬說了那樣一番話,榮蓁一連幾日都心不在焉,她有心回烏衣巷一趟,可那日鬧成那樣,只怕見了面也未必能緩和得了。
散值之後,榮蓁獨自去了酒樓,要了一壺酒,坐在二樓窗邊自斟自酌,這酒樓對面便是教坊,此刻熱鬧得很。榮蓁并不知,此刻對面樓上正有一人凝望着她,看了許久。
樓內有琴弦之聲,悠揚婉轉,榮蓁看着手中酒杯,杯中映出明月倒影,她忽然想起,每每月圓之夜,顏佑安都會思念親人,在家中遙祭,其實她并不恨他,也不怪他,更不會看不起他。顏世岚對她有恩,即便不為他,只為顏世岚那份恩情,她也會想法子替顏家翻案,這是她此生都不會忘卻之事。
其實她和顏佑安也不是沒有過靜好之時,那時她為了顏家的事,僅僅打點上下,就已花去了大半家財,到後來又為了贖出顏佑安,她幾乎所剩無多,只在烏衣巷裏買了一處宅子,和他還有小侍平兒一起生活。白日裏她忙着做些小生意,回了家便會見到桌上熱乎乎的飯菜,有幾道是他做的,她一眼便認得出,那樣濃重的色彩,吃起來也是格外難忘。
可即便将生意做得再大,有些人她也是觸不到的。有些錢財送出,連那些官員的面都沒見到,更不必說能為顏家的事出力,別人避之都不及。她的情緒也難免有些沮喪,有時歸家晚了,回去時便見顏佑安提了盞燈站在巷口,不敢問她什麽,只默默同她一起歸家。
而她一時大意,生意上被人騙了錢財,幾人過得捉襟見肘,顏佑安幫不上她什麽忙,便和平兒一起接了浣衣的活計,不知做了多少,手指都磨破了,滲出血來,連指甲都有些分離,榮蓁知道的時候,發覺自己并無憤怒,反而有些心疼。
顏佑安只道:“反正我也無事可做,與其閑着,倒不如做些活計,這日子也不覺得難熬了。”
榮蓁将他的手指握住,聽到他“嘶”的一聲,十指連心之痛又豈是說說而已。
顏佑安還要裝得無事,“那位大哥說,我這是平日裏沒做過的緣故。做得多了,手上起些繭就好了。”
他從前一個尚書公子,何曾做過什麽粗活,便是她寄居在顏家,也都沒有受過一絲委屈。榮蓁小心翼翼為他上藥,用細布纏繞着包紮好,“從今日開始,你不許去做這些。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複來,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既答應了顏姨母要照顧你,便不會讓你受這些委屈。”
顏佑安定定地看着她,兩人視線交觸,許久許久,燭燈明明滅滅,也不知是誰先開始的,她們兩人吻在一起,榮蓁扶着他的脖頸,摩挲着頸後的發絲,兩人相依相擁。一顆不安定的心也漸漸得了平靜。
她想得不覺入神,對面坐了人都不知,直到修長的手握住她面前的杯盞,榮蓁這才擡起眼眸,面前的白衣公子眉目如畫,眼波含情,就這樣望着她,在她注視下将酒杯端起,把她的殘酒一飲而盡。
榮蓁蹙了眉,“你怎麽來了?”
男子看向對面的樓宇,“故人在此獨酌,我怎麽能不過來陪你飲一杯?”
兩人說話間,另有其他人從樓梯上走過,兩人相貌十分出衆,不免引來旁觀,只聽人驚道:“這不是教坊司的雲轶公子嗎,怎麽來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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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人識趣勸道:“這雲轶身邊的人只怕非富即貴,還是莫要去觸黴頭。”
榮蓁語聲淡漠:“雲轶公子的故人只怕有些多,榮某萬不敢當。”
雲轶聽了這話也不惱,伸手招呼人又上了一壺酒,桌上菜肴未動,他自顧自地拿起筷子用了起來。
榮蓁放下一錠銀子便要起身,雲轶閑閑道:“榮大人這麽着急,看來見到我并不歡喜啊。也是,自從榮大人做了高官,便同我這等人劃清了界限。也不知道那位顏公子服侍得可還好?畢竟是從我這兒出去的人,若是粗笨不知小心侍奉,我這臉上也是挂不住啊。不過不止榮大人不願同我飲酒,連你那位顏公子都不曾回來看看我,好歹我也庇佑了他許久,真是沒良心哪!”
當初顏家被抄,女子皆入獄等候處斬,而男子卻淪落教坊,包括顏佑安,府中唯有榮蓁一人躲過。而那時榮蓁雖積攢一些錢財,但卻求助無門。還是鄭玉點撥幾句,讓她去找雲轶幫忙,将顏佑安仔細安置了,不至于被安排去侍奉那些女子。
他這一聲聲都在說顏佑安,其實真正埋怨的是面前的榮蓁。榮蓁不是不清楚,坐了下來另取了酒杯滿上,敬他一杯,雲轶臉上又浮起了笑,“怎麽了,你在這裏喝酒是有什麽煩心事嗎?若是不嫌棄,我可以做你的知音人。”
榮蓁不願被他看穿,逢場作戲起來,“我能有什麽煩心事,不過是路過此處,想飲幾杯。”
雲轶看着她,似乎在辨別她說的是真還是假,“既然路過,怎麽不去我那裏坐坐。都城中又沒有不許官員去教坊飲酒作樂的規矩,你知道的,我那兒的好酒可是不少。你從前最愛的可是在我房中一邊飲酒一邊吟詩。‘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義,不為莫知而止休’。你昔日念過的,我可都還記得。”
榮蓁不為所動,“你也說了,那是昔年,時移世易,我如今早就沒有那等心情。不過雲轶公子見識過那麽多的人,不應該念舊才是,這難道不是你們這一行的大忌嗎?”
雲轶臉上的笑容終于褪下,“榮蓁,你還真是薄情,用完我就扔。我的确見識過不少的人,可像你這樣的,我卻只見過一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的确身居教坊,可你最是清楚,t我的入幕之賓只有你一個,莫要說得我有多不清白。你後來為了顏佑安同我虛與委蛇,我也不是不知,可我願意陪你演戲,但你不能這樣欺辱我,還這樣辜負我。”
榮蓁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你我之間,從始至終只講逍遙快活與否,何曾談過情誼二字。我不曾許諾,何來相負?”
雲轶低聲笑了起來,“果然,你還是從前那個你。一年未見,我在教坊裏聽到你不少傳聞,她們說你如今平步青雲,被皇上看重,京城裏想與你結親的都排滿朱雀大街,卻不知什麽時候能喝你一杯喜酒啊!”
榮蓁替他将酒斟滿,道:“會有那麽一日的,很快!”
雲轶将酒杯擱在唇邊,“還是顏公子?”
榮蓁并未回答她,只端起酒來飲盡,倒是雲轶,喝了一杯又一杯,起初榮蓁看着他喝,可他沒有停下的意思,人也有些醉了,若是再喝,只怕走回去都是問題,便握住了他的手臂,“別再喝了,你醉了。”
雲轶眼神恍惚,半靠在榮蓁身上,說出的話也像是醉話,“榮蓁,我們也曾那樣好過,人都說一夜妻夫百日恩,為何你對我毫無情義。你可知道,當初你耗費千金将顏佑安贖出去,我在想什麽?我曾笑那些癡情兒愚蠢不堪,可我那時比他們還要蠢,我竟奢望着你回頭看我一眼,只要你回頭,我願把所有錢財給你,自贖出去。世間女子多寡情,我這樣将自己所有希望托付在一個女人身上,簡直是不要命了……”
榮蓁拍拍他的臉頰,雲轶已經醉倒,毫無反應,榮蓁只得扶起他的身子,将他送回去。可一個醉酒的人何其重,榮蓁縱有武藝在身,可扶着他走路也是極其艱難。
天色已晚,街上行人卻還不少,這樣将雲轶送回教坊去,少不得要碰見一些同僚,為免多事,榮蓁讓小二去教坊裏尋人背雲轶回去,小二很快去了,她扶着雲轶站在街上,等着人來。
忽而一陣馬車聲響起,街上行人紛紛避讓,也不知是什麽貴人路過,竟還有許多侍衛相随,有人擠到了榮蓁,将他二人擠到了街道中間,險些便被馬車撞傷,榮蓁帶着雲轶旋身躲過,馬車停了下來。榮蓁看過去,只見馬車裏面男子挑開窗簾向他們看了一眼,興許是認出了她,“榮少卿,真是巧啊!”
馬車中昏暗,看不清裏面人影,榮蓁只能辨得裏面有兩人,一旁侍衛道:“這是德陽帝卿。”
這名號榮蓁聽說過,可沒什麽印象,此刻這人明顯不打算善罷甘休,“榮大人果然風流多情,這麽晚了還在大街上抱着一個男子,未免有些急色。”
榮蓁扶緊了雲轶下墜的身體,道:“榮某在何處尋歡,這恐怕并不幹帝卿的事,不過還是多謝帝卿的關心。天色不早,帝卿還是早些歸家吧,若是讓鄭大人等久了,只怕不妥。”
德陽帝卿悍夫之名京中無人不知,榮蓁這話顯然是在回敬他,德陽帝卿帶了怒意,“你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竟也敢這麽跟我說話!”
話音一落,一時氣氛劍拔弩張,此刻馬車中另一男子聲音低沉,“不過是小事,莫要計較了,還是早些回去吧。”
榮蓁聽了這聲音,卻覺得莫名有些熟悉,只是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德陽帝卿的怒火很快熄滅,馬車又緩緩啓動,經過榮蓁身旁時,她只覺有一道視線看了過來,不止停留在她身上,也停留在她身前的雲轶身上,還未探個究竟,馬車已經遠去。
這一場鬧劇散去,教坊裏的人也出了來,榮蓁将雲轶交給他們,只囑咐道:“他醉得厲害,房中櫃子第三個抽屜裏有香囊,挂在帳邊可有解酒之效。”
那兩人有些驚訝,榮蓁并未解釋,轉身離去了。夜晚伴着月色,她還是去了烏衣巷。
而那輛馬車一路進了宮門,停在了明光殿外,姬恒從馬車中下來,只随聲說了幾句,便進去了。倒讓德陽帝卿有些莫名,按住坐在馬車前的恩生問道:“你家殿下這是怎麽了,之前在我府裏喝酒時不是好好的,怎麽現在倒像是生氣了?一路上連句話都沒有。”
恩生暗想:這原因只怕連他自己都未必肯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