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今上一共有六位皇子,太子是皇後嫡出的二皇子,自小榮寵無度;大皇子雖是庶出,不過文韬武韬樣樣精通,又居長位;五皇子常年戍守邊關不在京畿;剩下的十皇子和十一皇子都還太小,尚不知事。
今日大朝會太子和大皇子俱在,獨眼前的七皇子殷無穢并未前去。
皇子們到了一定年齡都需上朝聽政,只不過受不受重用,擔任什麽職位,全系皇帝器重和家族底蘊。殷無穢母妃早年被打入冷宮,連累稚子也失恃,他上朝不過是走個過場,去不去無人在意,急诏朝會自然更不會特意通知他。
容訣目光審慎地注視少年。一直到容訣走到門前,和殷無穢不過咫尺之距,少年目光這才急急抹了開來。
“殿下還站着做甚,不歡迎咱家?”容訣唇角掠過一絲似有若無的弧度,卻讓人難辨其中喜怒。
殷無穢聞言登時讓開了身,站到他身側。
少年神色在這一息之間變了幾變,他似乎急于說些什麽,卻又苦于實在想不出話頭,反而緊促拘謹地一頭紮進了容訣的話圈:“沒有。沒有不歡迎。”
見狀,容訣眼角一揚,真有了兩分好整以暇的笑意。
他收回一直注視這少年的漆深目光,将其落入宮殿內,旋即毫不猶豫舉步邁入,駕輕就熟地仿佛是在自己的地盤。而殷無穢始終不置一詞,緊跟在他身側。
殷無穢居住的東六所是一處三進院式宮廷建造,占地面積不小,卻實在樸素冷清,偌大庭院一眼望去就到了底,沒有什麽華貴裝飾,更沒有成群服侍下人。
除了方才的兩個使喚宮娥,僅有幾個粗使雜役。
兩個小宮娥也并未離遠,而是警惕地躲在角門後觀望前邊動靜,見容訣就這麽堂而皇之進來,而她們的主子則完全淪于人側,被其碾壓,頓時互相杵了杵胳膊,悄聲退下了。
徹底棄方才才救她們于水火的“救命恩人”而去。
容訣乜見,移開視線轉向殷無穢,色澤紅潤的唇一啓一揚:“殿下宮中治下這樣松散,要不要咱家替殿下管教一二?”
旁人聽他這樣說,只當他還在介懷下人間的妄論,借機想要報複回去,早被吓得六神無主肝膽俱裂了。
殷無穢卻不會被他這番話唬住,反而從一開始的局促裝腔漸次放松下來,不會輕易被他帶偏了思路。
少年笑意吟吟地彎起眉目:“都沒人了,督主還要管教誰?如果是剛才那個兩不懂事的婢女,我去叫她們過來。”
容訣這幾年确實聲勢駭人,剪除黨羽的鐵腕操作更是攪得滿城風雨,這朝堂上有多少人畏懼他都不消說。殷無穢卻是清楚他的,容訣并不是那種是非不分、對人一竿子全部打死的殘酷性格,正相反,他對于某些細枝末節和無關緊要的人、事,壓根連個眼神都欠奉,大多數時候都是抱着一種無謂看客的姿态居于其中。
甚至是他自己。
否則,這朝堂上絕不會有反對他的聲音出現。想到這裏,殷無穢慢慢收起了笑容。
容訣臉上慣常勾起的笑意也倏地一怔,嘴角落下,他撇了撇嘴,“沒意思,你這裏也無甚好玩的。”
殷無穢看着他,重又露出笑容,盡力雲淡風輕道:“督主都還沒看過,又怎知沒意思?”
聞言,容訣略訝異地朝他暼去,目光卻徑直撞進了少年認真而專注的視線裏。容訣心頭一動,別過了眼,“既如此,咱家便随你進去看看。”
說着,他想起什麽,微笑補充:“若是還沒意思,今日之事一并清算。”
殷無穢照單全收地說“好”。
容訣就不再開口了,随他進了院中正房。一進門容訣便看出,這不是別處,而是殷無穢的寝居,他瞬間眉梢一蹙,然不等他發作,殷無穢率先道:“督主先稍坐一會。”說着少年閃身去了內室。
容訣四下逡巡一圈,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下。
少頃,殷無穢出來,手上多出了一疊細紅繩綁着的厚厚信冊。容訣隐隐察覺到了什麽,狹長眼眸一眯,愈發襯得他面精目明。
“督主。”殷無穢将手中物什呈給容訣,也不等他反應就又着手去給他斟茶擺弄糕點了,一套動作做地行雲流水熟稔至極。
容訣打開殷無穢給的信冊,擡指翻了兩頁,登時神色一凜,明白了殷無穢手上這份東西含量——
這上面事無巨細記載了殷無穢搜羅到的朝中大臣把柄,尤以今早駁聲最大的那幾個為最。有些把柄的清奇角度甚至完全超乎了容訣想象,卻又有條有理,包括但不限于這些大臣私下裏違反了何種禮法規制,種種陰私笑料,以及自己近親屬作奸犯科徇私枉法之事,随便單拎一項出來都夠禦史臺那幫老古板狠參一本的。
其詳盡可靠程度完全不遜于專司其職的東廠。
見狀,容訣眸中晦色愈深。
殷無穢也在一旁一眨不眨地屏息等待,空氣變得落針可聞。半晌,容訣才放下了信冊,擡眸認真觑向少年,這個皇帝的第七子。
容訣眼睫慢慢的、一點點壓緊了,仔細審奪眼前少年:“做什麽要給咱家看這些。”
殷無穢并未察覺容訣态度細微的變化,還懊悔道:“想給你看的,就給了,也早該給的。若我能再早些,今日朝會上的一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說着,他垂在一側的手都攥緊了,凸出的指關節繃得有些發白。
容訣一寸寸審視過面前神情緊繃的少年,慣會察言觀色的本事使他知曉少年所言全是實話,一時心頭泛起絲絲別樣的情緒。
是啊,眼前少年和坐擁權柄卻忌憚防備他的那一位不同,少年對他是真心實意的。
這一點,從他遇見他、決定教養他的那一天就已經确定了,不是嗎。
容訣和殷無穢确實已經相識多年了,并非他們所表現出的那般形同陌路。
那還是容訣初入朝的幾年間發生的事情。少年容訣和皇帝也曾有過一段君聖臣賢的和睦時光,彼時的容訣對皇帝交代的任何事都表現地興致勃勃盡心竭力,生怕辜負了皇帝的提攜之恩。
直到一次,他按照皇帝旨意替他鏟除朝中一位手握重權的大官,因那名官員和官場利益牽扯頗深,皇帝為了撫慰其餘黨,重懲了容訣,事後和他解釋,這都是做給旁人看的。
君君臣臣,尊卑有序。
容訣該明白。
然後,他明白了。帝王無情,從頭至尾皇帝對他的栽培都只是一場利用,他以為的知遇之恩從不存在。
利用價值才是一切關系存續的基礎。
驟然想明白了這點,容訣身心陡遭重創,沒有什麽大恸大悲的情緒,只是忍不住唇角向兩邊一咧,哈了一聲。
他圖什麽呢。
衷心不二換來的是猜忌防備,肅清朝政換來的是百官痛恨,嚴厲治下換來的是人人畏懼。他為皇帝做這一切,甚至不惜親手将自己推到了孤立寡與的境地,這皇宮,卻無一處可容他!
容訣猛地弓起了腰,胸腔中一陣翻江倒海的酸堵,眼尾被生生逼出生理性的淚。
那是少年容訣最失意不堪的一段時間,終日渾噩,不知做何,也不知歸處。
偶爾在宮中碰見幾個路過的宮娥,對方被吓地一激靈,朝他一禮後迅速躲開,那架勢,活像是在避什麽可怕的瘟神。容訣扯了扯嘴角,也不自讨沒趣往有人的地方湊。
他越走越偏,最後來到了凄清荒蕪的冷宮。
也是在那裏,第一次見到殷無穢。
才四歲的小孩兒在冷宮門口瘦弱伶仃,臉上髒兮兮的,一看就是被人欺負慣了。在這無盡深宮中,但凡沒個人照拂,什麽腌臜事都可能在無人知曉的角落上演。容訣對于這樣一個和自己沒有半分幹系的小東西,雖生不出多少同情,可乍一看見,還是不免停頓片刻。
就是那一瞬間——
小孩撒腿跑上前來,一下拉住了他的袖子。
容訣沒想到一個小孩能跑地這麽快,震驚之餘驚弓之鳥成了他自己。
然而下一瞬,在看清這小孩在做什麽時他頓時更為震撼了。小孩掀起他的袍袖,在他的手腕上輕輕吹着氣,有點癢,也有點麻。小孩一雙烏潤的大眼睛眼淚汪汪,好像疼的人是他。
原來是看到了他受罰後手腕留的傷。
容訣神色不太自然,條件反射就想抽回手。
小孩卻先往他手心塞了一塊黏糊糊不知道被捂了多久的糖,仰起頭奶聲奶氣心疼地告訴他,吃了就不會疼了。
容訣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什麽心情,又做了何反應,他好像怔忪了挺長時間,被震地直愣愣戳在原地一個字都說不出。這世上竟有在飽受欺淩後還這麽天真無邪的小孩,怕不是個傻的。
更傻的是,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拉住的人是誰?誰會給臭名昭著的大宦官容訣糖?不要命了嗎!
容訣訝然到失了态,連自己怎麽胡亂離開的都忘了。
之後,容訣每每行走宮中,總會下意識避開那個地方,偶爾實在躲不過去了,撞見也會順手敲打幾下裏頭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平日慣會掐尖耍橫的老嬷跪在他腳邊,顫顫巍巍的一個字都不敢放。
無他,這踩在主子頭上的東西太不像話。
容訣又一向肆意慣了,哪能容忍還有人比自己更嚣張;更何況,他最不喜欠人人情,殷無穢的一顆糖,不虧。
然而就在這時,側門發出一點悉悉索索的動靜,容訣一轉頭,就望見扒在門後,眼巴巴看着他神色複雜的小孩。
直到此刻,容訣情緒仍是平靜的,甚至還有閑心想,這小孩知道他是誰了,怕了嗎?接下來是不是會吓地嚎啕大哭?後悔把自己珍藏的糖給他,這個人人厭憎的大奸宦了?
也好,長個記性,免得以後什麽人都敢輕信,尤其像他這種大奸大惡——
“等等!!我知道你,不要走!”小孩仿佛預知到他接下來要做什麽,邊撒丫子跑邊哭着沖上來,一把抱緊了他的腰,擡起一張哭紅了的小臉央求:“別走,我都好久沒見過你了,漂亮哥哥,不要走……”
小孩倔強的哭噎在耳畔久久回響。
容訣思緒都混亂了,他第一反應不是被這小孩的自來親近觸動,也不是這小孩膽敢把眼淚抹在他的腰封上,而是一種更加難以形容、前所未有過的飽脹情緒在心裏發酵膨脹,在這小孩抱住攫緊他的一瞬間全部爆發出來。
那一瞬,他體會到了此生從未感受過的快意。
該怎麽形容呢,容訣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所作所為遭了報應,他是那樣的肆無忌憚利用自己,可他的兒子,天生高貴的皇嗣,本該享受俯仰朝拜的主,卻反對自己這樣一個卑微如塵、人人恨不能除之後快的閹宦推心置腹,親昵衷心。
這可真是,太好笑了啊哈哈哈!
容訣長久憋屈在胸腔的郁氣都散了。也是從那一刻起,他才真正地将殷無穢這個人放入自己眼中。
從此悉心教養,收歸己用。
也要随時提防他成為第二個絕情的帝王。
不過看殷無穢此番小心翼翼觀他态度、喜形于色還自以為隐藏地很好的少年情态,倒是他想多了。容訣複又笑開,莞爾道:“該發生的,你攔不住,便是攔住這次,也擋不住下一次。做的不錯。”
容訣誇他收集的密冊。
殷無穢很少被他誇獎,每每聽到都忍不住喜上眉梢,之前還克制的激動一下完全袒露了。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略做調整後才敢重新去看容訣,見他沒說什麽,這才放了心。
容訣起身說正事,“這幾日你就去禮部報到吧,那邊正好有官員職位空缺。本事不錯,莫要辜負了咱家的期望。”
殷無穢才得了他的誇,自然無有不應,滿心歡喜就答應了。
正事說完,容訣也不再逗留,他出了門,依舊一副什麽都不在意的恣睢模樣,下人朝未出房門的殷無穢方向同情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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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無穢在禮部當值已經半月有餘,公務不算繁忙,只是很難有和容訣再單獨相處的時機,他有些沮喪,不過在金銮殿上早朝時能和容訣站地更近,他就又開心了。
殷無穢開心,其他文武百官可就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金銮殿上氣氛一片死寂。太子處理災後難民的情況已許久沒有新的消息傳回,若是順利,為何不報,除非——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衆臣的心也在不斷下沉。
容訣反正氣定神閑,左右不是他管事負責,樂得自在。
就在氣氛陷入死寂的僵持中時,金銮殿門口有人快步疾來。
是皇帝派去協助太子的侍衛總長上前,一撩袍裾下跪求援:“陛下,出事了!沿京各州郡的難民已經無法控制,出現了大範圍沖突暴動!還請陛下立即派兵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