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五更天末,皇宮。
朱紅午門被士兵從兩側穩穩推開,一陣紛沓急促的腳步聲旋即也由遠及近,幾乎在士兵完全打開門的同一時間越了進去,一齊趕往金銮殿方向。
一同前來的都是朝中熟識的文武百官,衆人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瞬。有心思活絡的最先反應過來拱手問:“諸位大人,陛下忽然急诏我們,是出了何事啊?”
“不清楚。”
“未曾聽聞朝中最近有何變故發生……”
“寅時未到就叫我們過來,這般搶裏搶慌,實在不像陛下一貫作風。”說話官員眉頭緊蹙,與其他同僚邊行邊道。
一行數十人,竟無一個清楚內情的,衆人心頭漸凜。
待行過最後一條軒敞宮廊時,忽有官員心中一緊,道:“不會是……那位的意思吧?”
話音未落,登時所有視線都齊唰唰地朝這名說話官員射來。彼時,廣袤的天際邊緣正現出一抹魚肚白,帶來些微暗光,讓衆人草木皆兵的目光顯得分外幽深。
那官員自己都被吓得打了個寒噤。
随即擺手尬笑道:“那個,某就随口一說,随口一說的。怎可能是那一位啊,我們可都是聽從陛下急诏才——”
話音戛然一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倒抽的冷氣。
不消說,其他官員也已經看到了。
他們甫一走至金銮殿前的轉角處,就與宮殿長階下迎面而來的容訣徑直打了個照面。熹微黯光映出那人一截冷白俊秀的下颌,雖看不清他臉上具體神色,卻仍能察覺那道修長挺拔的玄色身影周身裹挾了一層冰涼寒意。
毫無疑問,他們剛才的議論容訣全聽見了。
一字不落。
空氣陡然陷進一陣無聲的沉寂中。
衆官員在短暫的怔愣和尴尬中極速回了神,他們可都是陛下親授的朝廷命官,何須畏懼區區一個東廠督主,惑主閹宦!
有官員主動開口試探:“……督主可知,陛下緊急召開大朝會所為何事?”
心裏想着不畏懼,然而嘴上一開口,語氣還是不免敬畏三分。
要知道,近年來宦官勢力如日中天,又掌批紅之權兼緝偵刑獄,其中尤以東廠為最,包括容訣為首的東廠督主,檔頭番役,幾乎連走路都恨不得橫行霸道。容訣任東廠督主的兩年間大肆清除朝堂上反對勢力,引得文武百官人心惶惶,對他頗有微詞,在場諸位或多或少都遭受過容訣掃除黨羽的殃及。
可盡管如此,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容訣所為立竿見影,權柄在握,無人膽敢置喙。
該官員等了許久,就在他心中忐忑打鼓,以為容訣不會回答他時,容訣緩緩地轉了身——
方才只能瞧見一截雪白下颌的側顏此時完全展露,近在眼前的那張素白面容昳麗絕倫,他微微翹起一點唇角的溫潤模樣全然不似衆人心目中想象的形如惡鬼,反倒是說不出的霞姿月韻,謙謙君子。
容訣用足以和他形容匹配的清越聲音道:“不知,咱家也是剛得了消息趕到的。”
說完,他轉身拾階而上,并不多留。
衆人一聽不是他搗的鬼,瞬間集體松了口氣。不過這口氣立即又緊緊懸了起來,連東廠都不知情的會是何等嚴重的大事?容訣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衆人心情複又沉重。
一回神,再顧不得胡思亂想,趕忙舉步上階。
容訣迎着料峭早寒趕到金銮殿,短短幾息間,他已經将這段時間朝中發生的所有事和文武百官的反應在腦中飛快過了一遍。這還是第一次,皇帝做重大決議前沒有提前詢問他意見,而且不久前東廠人手才被派去處理轄下多州突然爆發的時疫,因此今日大朝會的內容他确實不知情。
不過,并不難猜。
端看皇帝是什麽意思了。容訣眼睛輕輕一眯,登上最後一級臺階,一整官服衣襟,信步邁入大殿。
寅時,文武百官全員到達金銮殿,大朝會正式開始。
皇帝撐着羸弱病體端坐高位,手掌支在腿上借力,言簡意赅地将急诏衆臣的原因說完,旋即就氣血虧空地虛弱到需要倚靠後背軟墊來暫恢體力。
原來是各州郡突然爆發大規模時疫後焚燒了太多村莊物什,災民性命雖勉強保了下來,卻飽受饑寒流離失所,再加上流年不利氣候惡劣,家園難興不得已北上逃難。
一路上難民數量激增,逃亡流竄的難民幾要逼至上京城,皇帝已經令行封鎖京畿四周的各州郡禁止再接收難民。
眼下,如何安置這群數量龐大隐成動亂之勢的難民成了當務之急。
果然如此,容訣目光漆深。
先前爆發時疫,皇帝指派東廠前往各州郡解決時疫,容訣就有留意難民情況,只是一直不曾收到消息,正奇怪呢,沒成想——
就在容訣蹙眉思忖,官員手足無措時太子站出一步,禀告皇帝他想出了救災之策,皇帝當即面上一喜,讓他速速道來,太子旋即有條不紊地陳述。
事态都發展到了這一步,容訣還有什麽看不明白的。
他無聲哂笑起來。
“愛卿,你覺得太子提議如何?”皇帝語氣親和,可那一瞬不瞬望着容訣的目光卻無端含了幾分壓迫意味。
容訣看懂了皇帝意思,可他更明白自己驟然被從此事中摘出,左支右绌的處境,擰眉不贊同地:“殿下憂國憂民,關心社稷,實乃國民之幸。只是,咱家以為此計尚有不妥之處。”
容訣在皇帝的示意下展開說:“殿下所說的撥銀赈災,中央收容救濟之策,實施性并不高。銀饷發放需要時間,中央收容程度也有限,這些難民一路逃亡北上,颠沛流離風餐露宿,殿下若此時前往難民所在州郡施粥布善,不僅可解眼前燃眉之急,還能再收獲一波民心,堪稱一舉兩得。”
容訣話音未落,便有太子黨立即出言反駁:“太子殿下天潢貴胄,怎可親自前往那發過瘟的地方?!”
“正是!豎閹作何居心?!”
“微臣看他是不願出銀饷才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哼!微臣以為,太子殿下此計甚妙!”
“微臣也附議……”
有人習慣性反對容訣意見,有人為了一己私利據理力争,也有人在渾水摸魚趁機落井下石。
容訣聽着,不耐輕“啧”了一聲,側首一擡眉,視線淡淡乜過,僅一個微涼眼神,便讓那些聒噪的聲源消音一瞬。有被那目光直接蟄到了的官員,讪讪閉上嘴。
漸漸地,吵鬧聲消失了,容訣眉目重新舒展開。
皇帝将下方情況盡收眼底,親和語氣收斂,他面色一沉:“孤認為太子計策甚好,撥銀赈災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何須太子親自奔勞一趟。近來朝中政務繁多,孤這身子許多事都力不從心了,太子作為儲君還需替孤分擔政務,就這麽辦吧。”
“難民一事茲事體大,陛下——”
“夠了,孤意已決,咳咳……”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皇帝再次力氣不支,連聲咳嗽得那張蠟黃老态的臉都泛了紅。
他身邊的大太監極有眼色,十分熟練地拍撫皇帝後背,并宣布退朝,扶着皇帝離開了正殿。
至此,今日急诏大朝會徹底落下了帷幕。
沒一早趕來參會的文武百官什麽事,可這是容訣首次在陛下面前吃癟,還一點挽留的餘地都沒有,容訣今日又當堂反駁太子,失了皇帝寵信,結果可想而知。
衆人敏銳地嗅到了一絲朝中風向變化的味道,紛紛眼觀鼻鼻觀心地談笑離去,臨走前還不忘觑走在最後的容訣一眼。
見他神色恍然,頓時更為歡暢地和同僚一起離開了。
容訣對今日朝堂之事不置可否,皇帝的那點小手段于他來說更是不痛不癢,只不過覺得麻煩罷了。這些年來皇帝倚重他,栽培他,卻也愈發忌憚他,自作主張行事,不過還從未放到明面上來。
今日這一出實屬容訣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遲早的事罷了。
“真是,又要咱家收拾爛攤子了。”容訣走出殿門,眯着眼睛擡手遮了一下旭日晨光,有些煩躁。
甫一出來殿門,卻見皇帝身邊的心腹太監田順在候着他,容訣不由一怔。
“督主,”田順朝他恭敬行禮,容訣眉梢微動,聽他笑道:“陛下今日起地太早,身子不大爽利,适才喝過藥好了不少,邀督主過去一同用早膳。”
容訣心念電轉,莞爾應了。跟着田順朝皇帝居住的養心殿而去。
待用過早膳再從養心殿出來時,已是辰時。容訣覺得嘴裏彌漫着一股難言的藥粥清苦味,那早膳他都沒吃幾口,味道卻在嘴裏揮之不去了。
難吃。
容訣撇了撇嘴,從袖中摸出自己随身攜帶的幾塊豌豆黃和鳳梨酥來吃,清冽甘甜的味道一下在味蕾散開,總算沖散了那股苦澀的藥膳味。
容訣慢條斯理地吃完最後一小塊豌豆黃,心情轉好,将油紙疊好重又塞回袖中。耳畔忽聞一陣竊竊私語聲,他沒有出聲,任由細碎的讨論落入耳中。
“诶,你聽說了嗎,今天早上那位被陛下直接當堂打臉了!”
“啊?真的假的?他不是一向很得陛下寵信嗎?什麽事情都讓他辦。”小宮娥吃驚地捂住嘴。
“當然是真的了,那麽多雙眼睛親自看到的還能有假?宮裏都傳遍了。要我說,他就是嚣張過頭讓陛下不滿了,這樣也好,你都不知道,我每次遠遠瞧見他小腿肚子都開始打顫……”
容訣正聽兩個小宮娥端着托盤眉飛色舞聊地起勁。
卻在這時,“咻”的一聲——
一顆圓潤的鵝卵石飛擲到小宮娥腳下,讓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八卦上的宮娥一個不察崴了腳,身體向前傾倒,她本能地抓住好友胳膊尋求支撐,卻讓兩人一齊摔撲在地。
咚地一聲,聽着就疼。
容訣:“……”
他現身一擡眸,朝鵝卵石飛來方向望去。
只見皇宮東六所宮殿大門完全敞開,門口站了一位面如冠玉修長如松的少年,這少年形容這般俊朗,此刻唇線卻有些不悅地抿的平直。
兩個小宮娥揉着刺痛的膝站起來,轉身去撿摔脫手的托盤,卻在轉身的一剎那花容失色,膝蓋一軟差點當場又跪了回去,另一名宮娥同樣臉色煞白。
兩人顫栗着福身:“奴婢見過督主。”
容訣沒管她們,只一瞬不瞬望着肅立門口的少年。少年看向兩宮娥的眉梢頓時更加不悅壓緊,“還愣着做什麽,不趕緊進去幹活?”
兩個小宮娥如蒙大赦,一低頭往殿內飛快疾走,仿佛身後有什麽吃人猛獸窮追不舍,旋即感激地朝門口少年行了一禮,顧不得摔傷飛也似的逃離。
她們感激涕零地将殷無穢當成救命恩人,殊不知,讓她們摔倒的罪魁禍首也正是他。
容訣瞧着頗覺有趣,一步步走至殷無穢面前,也莞爾行了一禮:
“咱家,見過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