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動搖
動搖
令盧川萬萬沒想到,盧雲在出院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再一次進了醫院搶救室。
這一次發病距離上一次的時間實在太短,醫生的判斷也十分不樂觀,這都讓盧川深切感受到,可能又有一個親人要離開自己了。
雖然人是搶救過來了,但躺在隔離病房裏的盧雲一直昏迷着,戴着氧氣面罩,各種監控儀器環繞着她,虛弱地仿佛随時都會離開一樣。
盧川好不容易自我說服建立起來的信心,在盧雲再次進醫院的一瞬,又被狠狠擊碎。
梁槿微收到消息後立馬趕來城西醫院,遠遠的就能看到隔離病房外的盧川失魂落魄地站在那,死死盯着那道門,試圖透過門的縫隙看到門內的人,而一身白大褂的程惟安則靜靜地站在他的旁邊。
看到梁槿微來了,程惟安朝她走來,嘴角牽起一絲溫和的弧度:“我和爸爸能安排的都盡量安排了,但有些事,還是得麻煩你。”
梁槿微能感受到程惟安的心情也不太好,從包裏掏出一條全新的薄荷糖遞給她,回答道:“沒有,已經很感謝你了,其他的也都是我應該做的。”
程惟安大方地接過糖果,回頭看了一眼盧川,又對梁槿微道:“你們都挺喜歡這個牌子的糖果的。”
梁槿微順着她剛才望去的方向,看了眼盧川,又轉回目光對程惟安笑了笑,沒有答話。
和程惟安道別後,梁槿微連忙走上前挽着盧川的手臂,試圖安撫他。
盧川意識到手上傳來的熟悉溫度,側過目光看她,可他突然發現,他對着梁槿微,居然什麽話都說不來,笑一下都很勉強。
看着他略失焦的眼神,梁槿微連忙伸手抱住他:“沒關系,沒關系的,有什麽不開心告訴我,我一直在,會跟你分擔一切。”
盧川被迫地承受着她的懷抱,手提不起來,沒有力氣。
他沒有辦法回應那句“和你分擔一切”。
隔了三天,盧雲醒轉,生命體征也轉好了些,醫生将其轉回了普通病房,還是程惟安幫忙安排好的單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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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梁槿微除了必要留在學校的時間,其他時間都呆在醫院裏,有些工作能遠程做的都遠程處理,盡她的全力陪着盧川,幫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照顧盧雲的事。
但她還是察覺到盧川身上發生的變化。
他雇了個長期護工,不再願意讓她去醫院陪護,也盡可能少請她幫忙。
他會更多的和程惟安交流,有時候自己從學校下班了趕去看盧雲,會看到兩人會一起吃飯回來。
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笑容越來越少。
但梁槿微只将這些作為他一時情緒不佳的産物,覺得程惟安在這個時候确實也能給他更多的精神支持,之後等到姑姑慢慢好起來,他也會慢慢恢複過來。
她努力說服自己,沒什麽的,不要這麽在意。
傍晚,梁槿微正呆在病房外的過道裏,抱着筆記本利用一點時間批改着學生的論文,專心到沒有意識到盧川已經站在門口看了她很久,直到感到有人朝她走來坐在她的身邊,才反應過來。
她迅速地合上電腦,對盧川揚起笑容:“你餓不餓?我們去吃飯?去外面吃好不好?”
盧川搖搖頭,他沒法忽視掉她的眼下烏青和強遮掩的疲憊感。
看他不太願意的模樣,梁槿微又換了個提議:“那我們還是醫院解決?還是你想休息一下的話,我就帶回來給你吃?”
梁槿微放好電腦剛要起身,卻被盧川拉回了位置上。
她不解地看着他,心裏沒由頭地産生了一種恐懼。
盧川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陣,終于開了口,聲音嘶啞:“槿微,其實自從姑姑這次進醫院以來,我一直在想……”
梁槿微湊近了些:“想什麽?”
盧川停頓了一瞬,偏過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覺得你這陣子也很辛苦,還帶了那麽多工作來做,或許你本來就不需要這樣的。”
梁槿微卻認為他是看到自己還在工作,覺得自己太勞累了,連忙安慰道:“哎,這有什麽嘛!你也很辛苦呀!而且你現在也請了護工,我不辛苦的,我只是盡力去做我能做的事!”
盧川握住梁槿微的手更用力了些,梁槿微覺得手有點疼,心裏的不安感不斷攀升。
盧川嘴唇拉平,艱難地吐出接下來的話語:
“其實你也不需要努力的,我不想讓你面對我現在需要面對的這些。”
“所以我覺得,你離開我會不會好一點。”
聽到“離開我”三個字,梁槿微感到如五雷轟頂,耳朵裏充斥着猖獗的鳴叫聲,讓她一下分辨不清現在的情景是真實還是虛幻的。
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想逃離,但腿無力得讓她甚至覺得自己連站都站不起來。
她從未想過,盧川會跟他提分手。
明明前一陣子,他們還那麽好。
梁槿微咬緊牙關,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盧川,你要跟我分手是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都在發抖。
盧川能感受到手裏握住的手腕帶着輕微的震顫感,但他只是沉默。
不否認,就是默認。
梁槿微的情緒一下崩塌,聲音充滿哀切:“但是這些事我們明明在一起前都說好了,我做好準備了的……你為什麽……”
她看着他,原本明亮的眼眸裏一下蓄滿淚水,澄亮而委屈。
盧川看不得她這個樣子,想伸手去擦,但又不能,只是握住她的手越發緊。
“可是你看我姑姑現在這個樣子,狀态越來越不好,萬一我以後也這樣呢。”
“面對失去親人,真的太難了……太難了……”
“你太辛苦了,我不想你那麽辛苦。”
“你不需要因為跟我在一起,去面對這些,這樣對你不公平。”
盧川話音剛落,梁槿微音量些微提高,蓋過了他,嚴辭道:“我拒絕。”
梁槿微甩掉了他一直握着她的那只手,狠狠擦掉要掉出來的淚水,皮膚劃出一道紅痕。
盧川看着她,神色複雜。
“我說我拒絕,我不要離開你,我也不要分手。”
“你不要自以為我很辛苦,我說我不辛苦,我說我願意。”
“明明當時已經說好的事,為什麽現在要推翻?”
面對這連珠炮一般的回應,盧川無法回答,只是低下了頭。
他只是想為她好。
靜默了一陣,梁槿微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竭力調整自己的情緒回到正常的狀态,仿佛剛才盧川什麽都沒說,她也什麽都沒有聽見,語氣盡可能地輕快:“你還沒說呢,你想吃什麽,砂鍋好不好,我現在去買。”
沒等盧川說話,梁槿微收好了東西便往外走,步伐越來越快。
她迫切地想逃離這種窒息的氛圍。
之後的一段時間,梁槿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來醫院,甚至還遠程打電話找郭茹學着做一些營養湯,實在沒空就幫盧雲和盧川在醫院食堂打飯,繼續在盧雲醒着的時候陪她聊天說話。
在大家面前,她還是保持着開朗平和的樣子。
這次她還與護士站裏的一幹護士們熟悉起來,時不時給他們送些飲料甜品,請他們指導自己一些看護的知識。
一切正常得就好像盧川從未跟她說過分手的事一般。
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盧川對她的反應也越來越沉默。
有些事,它就是發生了,即使假裝沒發生也沒用。
雖然他還是會跟她一起吃飯一起散步,她也試着多說一些話幫他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不管她說什麽,盧川總是笑得很勉強,仿佛心思早就不在自己這了。
久了,梁槿微也覺得自己是不是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自己提到的話題是不是也不太恰當,話也越來越少。
在死亡面前,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
盧雲的治療期間,碰上了盧川的生日。
梁槿微知道,盧川應該沒有什麽心思過生日,但還是準備好了生日禮物,還提前訂好了一個小蛋糕和一個大蛋糕,想着到時候可以和醫院的醫生護士們一起分。
揣着那塊自己精挑細選的手表在包裏,梁槿微想着,收到禮物,應該還是會開心的吧,和周圍的人一塊分享喜悅,會讓他更幸福一點的吧。
雖然零點時自己發出的那條生日快樂的信息,沒有得到他的回複。
嗯,他應該是太累了,早就休息了,醒來也沒顧得上。
一邊想着,梁槿微已經走到病房外的走廊拐角,聽到了主治醫生和盧川的對話聲,停下腳步。
“我建議家屬先做好思想準備,她的狀态雖然現在恢複了一些,但這麽快又發病,你是醫生,你也明白的。”
盧川輕輕的“嗯”了聲。
“上次病人也和我們表達了她想回家修養的想法,我覺得你還是可以跟她讨論一下,确實持續在醫院治療下去的意義不太大。”
盧川答道:“好的。”
“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好好保重。”
“好的,謝謝主任。”
話語短暫,但卻給梁槿微的心帶來無限的壓迫感。
梁槿微有記憶以來,未曾面臨過親人離世的情景,眼下的境況,令她感到一種陌生的害怕:害怕與最熟悉的人不複相見。
她又想到,所以盧川也是一直經歷着這樣的感受嗎?
梁槿微一直在拐角處默默等候着,直到主治醫生走了,盧川有些無力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她才走到盧川身邊,靜靜地坐下。
梁槿微伸出自己的右手,去握住他的手。
但這是第一次,盧川沒有反握回來。
梁槿微覺得盧川的手很涼,不管她握得再緊,都無法回溫的涼。
沒等梁槿微說話,盧川便自顧自地開始說起來:
“我已經很努力了,程惟安的父親也幫了很多,但好像還是沒辦法改變什麽。”
“姑姑現在要選擇回家修養,我一邊不想放棄,一邊還是覺得,應該尊重她。”
“因為這件事,這段時間我覺得我忽略了你很多,也讓你很辛苦,我很愧疚。”
“我實在不想再麻煩你了。”
“槿微,你回去好好休息吧,這段時間你也很累,之後也再也不用……”
盧川留了幾個字沒說完,但梁槿微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自己再也不用來了。
梁槿微默默地,松開了握住盧川的手。
她抱緊了自己的包,輕聲問:“你不要我了對不對?”
“我沒有不要你……是我對不起你……我覺得我沒有能力照顧好你了……你應該有更好的感情可以依靠,而不是因為我,去承受很多你不需要承受的事……”
聽到他這些話,梁槿微突然覺得自己撐不住了。
是啊,梁槿微,你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你只是耍耍嘴皮子,說要和他一起承擔,要跟他一起面對,但又能帶來什麽實質上的改變。
他現在這麽痛苦,你卻什麽都幫不了,反而還加重他的心理負擔。
你自以為理解他,其實你也害怕得不行。
手指甲狠狠掐進了掌心的皮肉,梁槿微控制着語氣波動道:
“嗯,好,我知道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零點你沒回我消息,可能你沒看到,就再跟你說一次。”
“既然這是你在生日這天提出的要求,那我會滿足你。我不會再煩你了。”
梁槿微竭力克制自己崩潰的情緒,呼吸困難,語調帶着濃烈的哭腔,但仍隐忍着,勉強說出了這一句話。
盧川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他生日想要的。
生日消息沒回,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回複。
他又怎麽會煩她,他這輩子都不會煩她。
但此時此刻,他只能看着梁槿微落荒而逃的身影,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說不了。
盧川死死盯着地面。
他回憶起當時自己說,自己不願意兩人的關系重回原點。
或許當時回到原點才是正确的選擇,也不至于現在看來都是一個笑話。
梁槿微一邊低頭往醫院外頭走,一邊接到了蛋糕配送員的電話:“喂你好,我到心髒中心了,你這個蛋糕具體要放到哪裏呢?”
“喂,請問你能把這個蛋糕放在五樓導診臺嗎,給一個姓宋的護士就好,我和她說好了。”
“好的,沒有問題。”
挂斷了配送員的電話,梁槿微又迅速撥打了宋護士的電話:“喂,姐姐,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簽收個蛋糕呀,今天是盧川生日來的,所以我專門訂了。”
說出聲的那一刻,梁槿微才發現自己的音調變形得不像樣。
電話那頭的宋護士似乎是剛拿到蛋糕正在拆,沒太注意梁槿微的聲音變化:“小梁,蛋糕我拿到了,還有兩個呢!但是你這個既然是生日蛋糕,幹嘛不親自送他呢?”
梁槿微努力調整自己的聲線,解釋道:“嗯……我臨時有點事。小蛋糕是給盧川的,大蛋糕很大,你們分一分,還得麻煩你給程醫生也送一份,下次來我再給你們別的好吃的好不好,謝謝。”
宋護士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梁槿微不對勁:“你怎麽了,是不是哭了?”
梁槿微搪塞着,即使知道對方看不到,還是裝模作樣吸了吸鼻子,故作鼻音本來就很重的狀态:“沒有,我沒有哭,就是有點感冒鼻塞了。”
“那你注意身體啊,謝謝你的蛋糕噢!”
“沒有,謝謝你幫我的忙。”
挂斷電話後,梁槿微脫力地蹲在路邊。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