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08章
接下來的幾日,秦霁夜間不再出去,只待在船艙客房中。
這艘客船上載了四五十人,男多女少。經過昨夜之事,秦霁以為梅娘會去找其他男人住。
但她沒有。
梅娘就坐在這間客艙的外邊,鄰着房門。她和經過之人搭話說些什麽,秦霁在裏面聽得一清二楚。
若是有人刻意羞辱她,梅娘會将其罵得狗血淋頭,什麽粗鄙之詞都蹦得出來。
若是來人問起過去和家計,梅娘也會大方與其攀談。
秦霁昨日從她們的談話中知曉,梅娘有一個身體羸弱的孩子,她丈夫常常打她,婆家對她也不好,動辄刁難羞辱。
秦霁見過識過的人有很多,但如梅娘一樣的女子,這是從小到大第一次見。
在她心中,關于自尊一詞的明确界限因梅娘而變得模糊不清。
現下,梅娘坐在外面又與人攀談起來,幾日的功夫她已認識了好幾個婦人。
那些婦人都是跟着家裏男人兄弟一起來的,知道這路上不易,更可憐梅娘身世,常來與她說幾句話,也算是幫襯,不教別人輕易欺負她。
這船沿着運河南下,一路經停不少渡口,船上的客人走了又來,到這會還能見着眼熟的人,便也更加親近。
她們今日要下船,是來同梅娘道別的,還送了剩下來的幹糧和一些小玩意給她。
還有些空,幾人又在外面聊起了去處,梅娘說她要去金陵,一婦人正好也是金陵人。
她問梅娘,“你去金陵做什麽?難道你婆家交待你跑這麽遠做事?”
Advertisement
“今日就要分別了,我跟幾位姐姐說實話吧。”梅娘苦笑。
“其實我本就是金陵人,被那冤家花言巧語騙着去了京城。好幾年沒與家裏通消息,去年底才收到一封信,說我爹爹得了重病。現如今我是自己跑回來的。”
幾個婦人聽得唏噓不已,有的甚至流了淚。在艙房內的秦霁心中亦不是滋味,手停在門邊猶豫着下一步。
是這樣麽?
她缺錢才如此?
“好妹妹,你也太可憐了。”那個金陵的婦人帶着哭腔道,她亦是遠嫁,知道裏頭的苦三言兩語不能道清。她直接說起了金陵話,“這幾兩銀子你拿着,給家裏買些什麽。”
梅娘亦用金陵話回謝。
船家大聲在外吆喝,淮安的渡口要到了,幾個婦人又散開了,匆匆回去拿包袱行囊。
秦霁坐回床邊,在腿上攤開一本泛黃的金陵游記。
父親許多年前在金陵任過官,秦霁當時年幼,對金陵的印象并不多。
如今雖仍能聽懂些金陵話,但一句也不會說。
客船到了渡口後還要休整一晚,第二日再啓程。
南邊雖然更暖和,但眼下到底是初春,船在水面上行進,風大且多。梅娘從下午便開始咳嗽,聲音隔着薄薄的木門傳進來。
到夜間,梅娘咳得更嚴重了,一聲聲好似要把肺撕開。
秦霁在小小的床上輾轉反側。
一會兒後,門口響起細細的敲門聲
秦霁坐起時只覺心頭大石落地,她提着匕首蹑步走到門口。
“小哥,你睡了嗎?叫我進去好不好,今日太冷了,我就歇這一晚。”梅娘的聲音有氣無力從門下飄進來。
秦霁将門打開一條縫,确認只她一人後将短匕收回袖中。
她微微颔首,随後坐回床邊看着她。
梅娘關好門,感激地看向秦霁,“謝謝小……”話沒說完,忙拿袖子掩住唇鼻壓着嗓子又咳嗽起來。
她咳完後歉意地笑,“對不住小哥,我輕點聲,不會吵到你吧?”
秦霁垂眸:“會。”
她其實不喜歡別人一直在旁邊咳嗽。
梅娘臉上的笑僵住。
秦霁将自己那床被褥搬到了她睡的地鋪上。“這不要緊。”
“再有兩日我也要下船,這兩天你可以繼續睡在這裏。只是不可與人——”
梅娘即刻搖頭擺手,沒忍住又咳了兩聲,她捂住嘴,“小哥你放心,我已經攢夠錢了。再不會做這種腌臜事。”
她說得如此直白,反叫秦霁頓住。
半晌,秦霁道:“嗯。”
這兩日船上講金陵話的人也多了起來,她默默記了一些,自己趴在船舷處輕聲跟着念,總念不出那樣的口音。
梅娘的咳嗽昨日就好上許多,她難得看到秦霁白日出現在人多的地方,湊上去時聽到秦霁在碎碎念着金陵話。
“小哥,你想學金陵話?直接找我呀”她搭上秦霁左肩,秦霁神色冷淡,向右躲開了她。
梅娘笑了聲,兩只手拍了拍,站在旁側同秦霁一起望着河面的行船。
“一個人去外地很不容易呢,我剛去京城的時候就總上別人當,後來遇見一個賣豆腐的阿婆,多虧了她,我才有如今這樣。”
“小哥是京城人吧?一口的官話,金陵的壞人可不比京城少。這邊是大商埠,生意人各個都掉進了錢眼裏,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梅娘黯然說道。
這是自認識梅娘以來,秦霁第一次見到她如此低落的樣子,聲音平靜得沒有起伏,眉間卻攏上一團愁霧。
秦霁淡淡嗯了一聲,目光投向水面。
船尾跟着一陣陣翻起的浪花,這是船底津人合力在踩着漿輪,推動這艘客船緩緩前行。
其它大小船只也是如此,在它們後面跟着一團團白色浪花,拍打出潺潺水聲,像一條條歡騰的尾巴。
客船甲板上各路人來來往往,引朋道友,圍坐飲食。多是些頭戴布巾,衣着光鮮的行商之人。
已經可見鎮江繁盛的一角。
秦霁望向綠水深處,幾日前的一小團影子如今已經可以辨出模糊形狀。
“小哥,你要去哪兒?這一路多虧你收留我,江南這一塊我都熟,叫我也幫幫你的忙。” 梅娘又恢複爽朗,向秦霁靠近了些,搭在船舷處的手肘貼着秦霁的。
“不用了,多謝你。”
秦霁不打算與人為伍。
梅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越笑越大,“小哥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該不會把我一個弱女子當成壞人給防着吧?”
梅娘臉都笑紅了,秦霁不解,“你為什麽笑?”
“我也不知道,笑習慣了。”梅娘擦擦眼角笑出的淚。
秦霁跟着微微翹起唇角,柔聲道:“我不是怕你,也沒有生你的氣。”
一個女人抛下一切從南到北,又兩手空空踏上歸途。
經歷了這般多的難言之苦後還能與人開懷談笑。
秦霁感到欽佩。
“也罷,既然小哥不願說,那我們端看緣分。這東西不會騙人。”
*
夜半,悠遠的古寺鐘聲乘着夜風飄進船艙,漿輪撥動水浪的聲音漸消漸止。
鎮江到了。
這應是三更的分夜鐘,秦霁撥弄着桌上将盡的油火想。
梅娘在地鋪上翻了個身,用金陵話嘟囔着罵道“死和尚吵死老娘了。”
秦霁對她的印象又豐富了一些。
晨鐘暮鼓,各個寺廟都設有報時的大鐘,敲鐘後還有擊鼓。
京城也有,不過這分夜鐘因為太吵,早年前朝中十數位大臣聯名上書,聖上裁定後将其撤了。
南邊仍保留着這個舊例。
第二日一早,秦霁便收拾東西下了船。
梅娘比她走得更早。
一上岸,碼頭處都是笑意盈盈上來招呼的客棧小厮。
秦霁本是為了不引人注目而換的一身蘊衣敝袍,在水上飄了二十多日後來到這裏,反而簡陋得引人注目了。
那些稍微得體的小厮看都不看她一眼。
好不容易有個人朝她走過來,秦霁準備好話正要開口。
“你們——”
“小兄弟讓讓。”小厮推了把秦霁,笑臉迎上她身後那個穿着絲綢的羊胡子商人,“老爺,一路辛苦了,去我們悅來客棧歇歇腳罷。那兒什麽都有……”
秦霁咬了咬唇壁,不再指望路邊攬客的小厮。
這副打扮若是去那些大客棧免不得被仔細盤問一番,于是秦霁自己在街頭找了個看得過去的客棧,拿出假牙牌住了進去。
她的客舍在二樓最裏面,軒窗臨街。
秦霁在地板上踩了踩,終于沒有了那種飄忽不定的不安感。
“您若是缺些什麽,到我們一樓櫃邊招呼一聲就行,這兒臨街,想買什麽自己去也方便。”
小厮應付似的說了兩句,不打算從秦霁身上賺出什麽跑腿費。
他要出去時,秦霁将其喊住,“給我燒些熱水沐浴。”
小厮愣了愣,接話也快。“我們這熱水沐浴是五十文一桶,若是要皂角得另加十文。”
“還有其它的湯料麽?”
秦霁在家中都是配着丁香,沉香,青木香,鐘乳粉再佐以時令花瓣搗碎成粉。
她幼時體弱,藥不離口,後來請了名醫開下這副藥方入浴才漸漸好些。
如今身體雖然好了,但秦霁也習慣了那草木香氣,一直在用着。
小厮愣了愣,湯料不都是些姑娘家的花瓣和香料?
他答道:“有的,有春仙水,洛神水兩種,”
他臉上的狐疑讓秦霁頓時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個男子。
“不用了,五十五文,熱水和皂角送進來可好?”
“成,客官稍等。”
小厮說完後退了出去。
稍等。
秦霁覺得此處的“稍”也該列個度量衡,一稍究竟是一個半時辰,還是兩個時辰?
秦霁上午住進來,直到午時也未見到那小厮的身影。
她到一樓櫃邊想要問上兩句,走近了才發現空空如也。
街外不知何事鬧哄哄的,掌櫃和小厮都圍在邊上看熱鬧。
秦霁本想回去等着,轉身時視線裏一抹熟悉身影掠過,她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