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07章
陸迢晚間去給他祖母宋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身邊的青萍端着食盤遠遠地走了過來。
“大爺,老太太氣着呢,您進去多哄哄她。”
陸迢颔首,從她手中接過蜜漬梅花粥,進去偏廳。
都掀開珠簾走到跟前了,老太太仍對其視若無睹。
陸迢将梅花粥放至一邊,笑着坐在下首。老太太見他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越發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開口:“你還笑得出來!”
“別家小子十七八歲就定親,你卻說仕途才剛剛起步,到處奔波不好耽誤女子。後來你調回金陵,總算穩定下來,又念叨有什麽桃花劫,不宜嫁娶。比那些神婆弄得還要玄乎。”
“宋侍郎家就這麽一個姑娘,精心教養長大,人家看得上你是你走運!你還不知把握機會。二十二了,大哥兒。跟你同年的盧家小子已經兒女雙全,你倒好,身邊連個知心人都沒有。”
陸迢最不耐煩這些唠叨,奈何座上之人是他祖母,只得連連點頭。
“祖母別氣,是我的錯。只是宋家就這麽一個掌上明珠,總不能叫人家姑娘一時喜歡同我去了金陵,日後有家難回。我也是不想她來日後悔,時日久了夫妻不睦。”
“就你借口多,你——”老太太話未說完,陸迩嬉皮笑臉走了進來。
“祖母,怎麽鎮日同大哥說這麽多話,我來這坐不上一盞茶您就叫我走呢?”
陸迩說着看見了桌邊的粥,端到自己手中,“這梅花粥涼了可不好喝,都怪大哥坐在這倒了祖母胃口。有人來登門送禮了,大哥去那邊接待那些老東西去吧。來祖母,這粥還熱着,我來喂您。”
老太太拍開他的手,假意嗔怪:“你這猢狲!”
旁邊的丫鬟都笑作一團。
陸迢舒了口氣,從陸迩身後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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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趙望翹首等在一旁。
“大爺,行本真人聽說您要離京,遣身邊的小道童送了句話來,說是禍福未發,猶可化也。還帶來了這樣東西。”
陸迢瞧了眼他手中刻了經文的黑木匣子,冷聲道:“扔了。”
趙望看看匣子,又看看陸迢,頓了一瞬後應聲稱是。
大爺前些年不是深信這行本真人的話麽?一句桃花劫四五年不定親,莫不是個幌子來的,将他也唬住了?
一時間趙望茅塞頓開,暗罵自己蠢,還被大爺知道了。
隔日,陸迢因着要赴任,先衆人一步啓程離京。
走的是水路,趕着汴河初春化冰的汛期,十五日內可抵鎮江。
他們乘的是名工匠建造的大型官船,可載八百斛,船身由楠木制成,朱漆畫刻,進入河道時船帆寬闊鼓起,發出嘩嘩的破風之聲,頗有“身疑龍背生,帆與浪花平”1之勢。
漁夫的扁舟在旁邊猶如山石比之高山,極易被撞翻,小些的船只都遠遠地避開了它。
因而陸迢乘的這艘官船在河道上并不算堵,不過五日,就抵達了東昌府。
傍晚時分天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這雨越下越大,見不到停勢。
船長問過陸迢後停靠在附近的淺水灣,今夜暫且歇在此處。這灣口還停着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客船,同是為了避雨停靠在此處。
雨滴砸在塗了瀝青幹料的楠木船艙上,發出雜雜切切的崩濺聲。
很吵。
這場雨至半夜才停,是時所有人都已歇下,四周徹徹底底靜了下來。
陸迢獨自起身,走到了甲板上。
夜空經水洗過,呈現出剔透的墨藍色,一彎新白的下弦月在其中嶄露頭角。
河面盛着月光,粼粼閃動。
陸迢很快就注意到對面的船只上也有個人沒睡,他初時還帶了疑心,但見此人扶着船舷幹嘔了兩回後,陸迢蹙眉,去了另外一邊站着。
秦霁緊接着又嘔了第三回 。
她很少坐船,以前至多坐着游船同其他娘子在湖中玩上半日,上岸時亦會頭暈難受。
遑論在這樣的水面上飄飄蕩蕩,簡直要了她半條命去。
秦霁沒吃多少東西,嘔的都是些酸水。
嘔完後漱了口,總算好過些。
這是第七日。
她蔫頭蔫腦地趴在船舷邊,撐着一絲神智思索。
金陵還是很遠。
坐這條小客船從運河南下到鎮江需要十來日,再換馬行上兩日方至金陵。
她要去金陵為父親尋一條生路,渺茫又虛無的生路。
秦霁對那位故人知道得并不多,脾氣,長相,住處,全都一片茫然。
只知道一個金陵。
濛濛月色下,她依稀望見對面的艘船甲板上立着個人影,于是趴在手肘上悶悶轉了個方向,雖然心裏明白不會是大費周章來抓自己的,但心中仍然有種排斥。
若是乘那艘定會快上許多,只不知上面又坐着去哪裏的狗官。
第二日秦霁在船艙內昏睡了一個白日,到夜間再出去甲板時先前的官船已看不見半點影子。
水上沒有新鮮事物,她每日只啃半塊餅子,有時也在別的船客那裏換些幹果。
每日除了在船艙坐着就是在外面吐,日夜颠倒,食欲不振。
秦霁在外透了許久的風後又往船艙客房去,她本是自己出錢包了單獨一個客房,但這船家貪心,收的客多。
這船只上男女都有,魚龍混雜。有單獨上船的可憐女子因着錢不夠叫趕到過道上睡,秦霁注意到了那些對女子上下窺視的不善目光,便收留她同自己住在一間。
秦霁剛走到客房外,就聽見裏面窸窣的動靜,她站定不動。
“啧,什麽都看不到,明天白日去我房裏。”男人喘着抱怨道。
緊接着什麽東西磕到了地上,船底板傳出沉悶的響聲。
女人發出一聲痛吟,哭着罵,“你要死,你那邊住着三個人也叫我去。”
“你就裝吧,臭娘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白天想被那啞巴玩。”
秦霁想起了男子的聲音,是住在隔間對面的全身黝黑的胖子,眼神極其猥瑣。
女人鄙夷地哼了一聲,“你以為誰都像你,拿錢來!”
銀錢碰撞,清脆的響了幾聲後,女人小聲咒罵,“死窮鬼,摳死你得了。”
胖子出來的時候被悶聲站着的秦霁吓了一跳,乍然還以為見了鬼。
低罵了句,“我的娘!”
他該不是個鬼吧?整天晝伏夜出。胖子越想越慌,拔腿跑進自己的客艙。
秦霁看見他把門關上後才踏進這間客房。梅娘扯了塊布巾在擦拭地板,頭發亂成一團。
梅娘知道自己被發現了,此時只若無事一般,還擡頭對秦霁笑了笑。
“小哥,你透風回來啦?快睡吧,剛剛沒弄髒你的床。”
秦霁的床鋪确實沒被動過,她站在原地,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回複。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打扮談吐都體面,可背地又能做出那樣的事,被發現後還如此淡定自若。
這幾日相處兩人交談雖然不多,但秦霁對她的印象尚可。她平日話雖多,但見着誰都笑,一副溫柔可親的模樣。且牢牢守着兩人的界限,不冒犯自己。
後面一點是最重要的,可這個女人今夜犯了。
秦霁等她擦幹淨後默默上床躺下,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匕,匕身堅硬且極薄,以白色紗布纏縛。銀制的手柄短小,是中間窄兩端粗的圓棒形狀,中間有幾道突紋。握着的時候不會滑出去。
李思言給的布包裏放了三樣東西,這是其中一樣。
紗布上還貼心的畫了一套簡圖,告訴她割人的何處死的最快。
有心,脖頸,和額側穴位。
這把匕首她随身戴着,此刻也帶了一點體溫在銀質的手柄之上,指尖摸過并不覺得冷。
她恍然想起,李思言将其遞給自己的時候也是熱的。
秦霁這幾日靠着這把匕首才能勉強入睡,那日驚險萬分,也讓秦霁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弱小。
隔日一早,秦霁喊住要出去的梅娘。
“你住出去。”
梅娘臉上常挂着的笑僵了一瞬,“小哥可是嫌棄我?”
秦霁知她不好對付,溫聲道:“梅娘,你做什麽是你自己的選擇,我無權置喙。但我是否嫌棄亦與你無關,你只搬出去就好。”
梅娘苦笑,給秦霁行了個禮,“也罷,能得小哥收留這幾日已經是梅娘的福氣,多謝你收留,叫我少受了幾日磋磨。”
她說着從袖中取出幾個銅板,“我知小哥定然不缺這點錢,但若不給,梅娘心中也不安寧。便放在這了,小哥睡不着時買個蠟燭點在這裏也好。”
秦霁應聲好,不去看她,待人出去後又坐了一會兒才去關門。
梅娘仍舊站在過道上,雙眼無神地望着自己的舊到開邊的履背。她餘光注意到秦霁走至門口,迅速擡頭對她露出一個讨好的笑。
秦霁扯了扯嘴角,将門合上,隔斷她的視線。
昨夜秦霁心中有氣,氣這人不自愛,氣自己識人不清,氣這兩人太惡心。
梅娘這麽一通下來,秦霁此刻竟無所适從。
她禁不住起疑,究竟是梅娘道行太高,能這樣拿捏自己的同情。還是她确實有些苦衷呢?
秦霁眼下不願意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