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03章
他一說完,候在馬車下邊的扶青俯下頭,車廂內彩兒握緊了袖下她的手。
秦極亦是緊張至極,然而直到她做出回應,其實只過了短短一瞬。
面前好似拂過一陣輕白的霧,涼意過後,模糊輪廓變成了清麗明媚的面靥。
秦霁掀起了帷帽前的白紗,清淩淩的眸子望進他的眼睛,唇角輕彎。
“好。”
李思言微微一怔,眉宇間的寒意消散些許,“這裏風大,還是将帷帽帶上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別開臉,不去看她。寬挺的後背擋在馬車前邊,阻隔開外界的視線。
等秦霁戴好帷帽,李思言才讓開路,容她和彩兒下來。
因他留在這裏,巡查的禁軍跟着留下了十餘人,守在馬車附近。
烏色織繡的朝雲履踏上車轼,咚一聲,把秦霁的心也往下踩了踩。
他是收到什麽消息了?他會把她和秦霄送進大牢麽?
周圍還有零散的眼線,陰綽綽的眼神在馬車周圍掃來掃去。秦霁淺淺吐出一口氣,只做不知,亭亭站在雪中。
她沒有退路。
爹爹若是出事,她與秦霄或許還有一條活路。但爹爹現在杳無音訊,她和秦霄絕對不會安全。現在的平靜只是一時,那些人顧忌爹爹手裏的把柄,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對她和秦霄下手。
李思言在裏面待了些時候方才下來,目光掠過旁邊等着的秦霁,足下邁開,五六步後才道:“這馬車太舊,也該修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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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密的竹篾往下傾了傾,秦霁眼睫忽閃一下。
“我知道了。”
他帶着人走後,扶青趕着馬車重新啓程,去了廣聚樓。
廣聚樓在京城的主街,是此地最繁華的酒樓,達官子弟們擺宴玩樂的好去處。
哪怕在雪日,這外面也能停上成行的馬車,樓裏樓外都是暄阗的人聲,熱鬧非凡。
秦霁帶着彩兒下了馬車,懷中煞有介事的抱着一個紅漆木匣,彩兒幾次想接,她都沒給。一番舉動落入有心之人眼中,無人再去注意那輛馬車——指揮使都上去看過,什麽都沒發現。不是麽?
附近的耳目悄然跟在秦霁身後,上了廣聚樓。
秦霁頗為闊氣地包下一間三樓的廂房,在彩兒期待的目光下點了兩只燒鵝,樓內客多,小二記下菜名後帶着歉意說道:“還要勞煩二位客官多等些時候。”
“多久?”彩兒問。
“若是樓裏的師傅快,只需一個時辰。”小二出了門,轉身回話。
秦霁耐心坐了許久,平複了路上的遇到的意外後走到窗邊,目光投向下面,各色的華蓋馬車停放在一處,缭亂眼睛,裏面已經找不見自家那輛。
只是……她站在高處,輕易将下面兩個環首四顧,形跡可疑的人收入眼中。
躊躇片刻,秦霁扭頭吩咐道:“彩兒,你在這裏等燒鵝,等到了自己回府。”
望着彩兒答應後,她捧起木匣,出了門。
既忐忑,也好奇。這幫人到底……會做到哪一步?
走到樓梯處,正是無人,秦霁身後忽地響起一陣迅疾的腳步聲。下一刻,她後肩猝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那人随即要伸手奪走木匣,不想她先一步側身扶住欄杆,把木匣牢牢護在懷裏。
那人一次不得手,仿若什麽都沒發生,快步下了樓梯。直到他徹底離開視線,秦霁才緩緩恢複知覺,手心一陣痛意傳來。
低下頭,才見剛剛扶着的欄杆處有一截粗硬的木刺,手心直接被劃開了一道口子。
秦霁握了握掌心,繼續往下邊走。
廣聚樓另間廂房。
正月初,不少回京述職的官員還停留在京城,忙着宴飲應酬。
酒過三巡,席間免不得談論哪家的娘子。
“聽說沈兄和清樂縣主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明晃晃的幸災樂禍,誰不知那清樂縣主家世好,有個陳王爹爹。仗着家裏寵愛養成了副火爆脾氣,還當街拿鞭子抽過男人。
沈七這陣子一直為這事發愁,年也沒好好過。驀然被戳到痛楚,一臉煩躁,對着那人說道:“總不像你,去年還眼巴巴的請了尊大佛去那禦史府提親,聽聞那位聽了你的大名可是連茶都沒讓喝完就趕出來了。”
提起舊事,席間頓時哄笑一片。
王泊川急了,“你們懂什麽,這親事是我後來毀掉的,只是怕她女兒家抹不開面子。才這樣傳罷了。”
說罷眼睛找到在場唯一一個沒有起哄的陸迢,仿佛找到救星。
“陸兄你有所不知,那秦家大姑娘其實貌醜無鹽,平日出門都要戴着頂帷帽。我本也不是看重皮囊的人,只是她長得實在是……一言難盡。”
“我們可都沒見過她的真容,就憑你一張嘴胡說。”
“這……”王泊川眼轱辘一轉,瞥向另外一人,秦霁和他的一個表姐關系好。
當初就是他同王泊川說秦大姑娘其實是個大美人,還帶着王泊川去賞花宴上偷看過角落的秦霁。
當時兩人都躲在樹後,王泊川不過略挑唆一番,這人便逞意氣前去調戲秦霁,不料被那個以溫柔善良著稱的小姐一巴掌拍了回來。
那人心裏一直記恨這件事,聞言馬上會意。
之前還顧忌着秦禦史,如今無甚可怕,诋毀起來十分的順心應手。
“王兄說得不錯,我在親戚的賞花宴見過她一面,她那眼睛如花生米一般大小,嘴又大又凸,當天晚上就做了噩夢。”
“是啊,我險些羊入虎口。”王泊川連忙補充。
“秦禦史而立之年也是風度翩翩,他的女兒能長成這樣?”
這質疑倒也沒錯,秦甫之喪妻後,不少人想給他當填房。
陸迢的姑姑就是一個。不知中了什麽邪,上趕着要給兩個孩子當後娘。
他姑姑長得可不差,還比這秦甫之小上十歲,卻被這老匹夫一口回絕。
你還有什麽可挑的?
要錢沒錢,不通人情,也只有這張臉過得去,平白耽誤他姑姑這麽久。唯有人品還算說得過去,從未将這件事對外傳出,也算是保全了他姑姑的名聲。
一生就只有一個妻子,在他看來就是為了名聲在做戲,他從來不信男女之愛。
“誰知道呢,聽說今早禁軍指揮使見了她的臉直接叫人轉過身去,戴上帷帽後才肯跟她說話。”
在座又是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陸迢聽着有些膩煩。他不喜歡秦甫之,更無心聽他那個女兒的長相。
杯中酒一飲而盡,陸迢起身向衆人告辭:“我酒量不佳,不擾各位的雅興了。”
“無事,依陸世子的能力只怕不久就能調任京城,咱們改日再聚。”
陸迢聽罷又笑飲一杯:“承兄臺吉言。”在趙望的攙扶下悠悠離席。
走出廂房,陸迢拂開趙望,不再是微醺的姿态,淡聲問道:“人來了?”
“是,剛見着李三公子的馬車駛過來,眼下快到了。”
陸迢“嗯”了一聲,闊步下樓。
*
廣聚樓外,秦霁剛出來,便看見李家的馬車。瞬息之間,她想好了木匣的下一個主人。
帶着一點點愧疚,秦霁将今日自己新戴的香囊放進木匣中。秦霄剛走,這些人若是只圍着她轉,難免不會發現什麽。她要多做一些事情,把他們的注意移開。
李去疾剛下馬車,便有一道淺藍的身影由遠至近,絆倒在他腳邊。她跑得極快,連一旁的仆人都沒反應過來未能将她攔下。
“三哥哥。”
秦極半撐起身子,摘下帷帽,薄薄一層的白色鬥篷散開掉在一邊,裏頭穿的是水藍色襦裙。窈窕身姿一覽無餘。
卷翹長睫下一雙天真純粹的杏眼,裏面藏着盈盈水波,瓷白的臉不知是跑的還是被這樣的天給凍的,透出淡淡粉紅。
好像從古畫裏出來的一般,便是那副鼎鼎有名的洛神圖,上頭的洛神也未能有她這般生動可憐。
李去疾被這美色晃了眼,失神片刻,旋即将她扶起。芊芊素手滑過他的掌心,冰涼的溫度讓他找回理智。
這個人自己不認識,他握拳掩在嘴邊虛咳了一聲,問道:“姑娘是?”
秦霁眼裏的淚水再擋不住,簌簌落下,聲音嬌柔又委屈。
“三哥哥救我。”
她說着便要下跪。
李去疾又扶住她的肩,觸到她單薄的肩脊正微微發抖,秦霁順勢撲進他懷裏,将臉埋在他胸前輕聲嘤泣。
他愣怔一瞬後回過神來,立時有些不悅,大庭廣衆之下,被這樣一個認都不認識的女子摟抱哭泣一通,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什麽負心漢浪蕩子。
李去疾是李尚書的三公子,為人謙遜守禮,溫文爾雅,最受家中看重與寵愛。
他忍了一兩息後推開她,剛觸到她的手,那女子很識相,馬上松開了自己,退後一步。
秦霁咬着唇不再發出哭聲,颔首拭淚。只露出一段光潔的脖頸,在寒風中微微顫栗。
白色的鬥篷落在一旁沾了雪與泥,已然無法再穿。
李去疾嘆了口氣,吩咐人将車上的鶴氅拿下來,親手為她披上。
秦霁乖覺地向他靠近一小步,擡起那雙泛紅的眼看向他。
“多謝三哥哥。”
李去疾有心責她兩句,女兒家這樣成何體統,剛準備開口就對上那雙濕漉漉的眼睛,讓人不禁覺得她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這一連聲的三哥哥叫得親切,府上倒是來過不少妹妹,親的遠的都有,這從沒見過的……他瞥了眼掉在鬥篷上的帷帽,眉心一跳。
“秦家大姑娘?”李去疾問出口的時候心裏尚存着一絲希望,若是她搖頭,他便能幫她。
“三哥哥為何如此生分?我們曾經見過的。”秦霁收了淚,糯聲看他。
“秦姑娘,莫說見過,哪怕——”哪怕拜過把子我也救不得你。
李去疾被那雙水洗過的墨瞳巴巴地盯着,好似有一段絲線纏住喉嚨,剩下半句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撿起鬥篷上那頂帷帽,撫了撫上頭的飄雪,重新給秦霁戴上。
陸迢望見這一幕,眉心微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