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嘉慶三十五年冬,年節剛過。
劈裏啪啦的爆竹聲不時響起,小販的叫賣也比往常要響當,京城市坊之中仍洋溢着喜慶的氣息。
只有永昌坊的禦史府除外。
大門蕭瑟,牌匾掉漆,在這到處都挂着紅聯的街上顯得尤為不合群。
秦霁的父親自那天上朝未歸,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這些日子禦史府周圍多了不少耳目,吆喝做工的,推車賣炭的,好些都是生面孔。
如今府中只有秦霁與秦霄姐弟,兩人這些日子不曾出門。禦史府不大,圍牆極高極結實。加之有護院的看護,無人能随意進入。
說來秦霁本不姓該姓秦,她父親秦甫之是隴西李氏的一支表親,但二十幾年前秦甫之同李氏劃清了界限,還把姓氏改為了母姓,與族人再無往來。
秦霁的母親則是一介平民,在生下小兒子後就去世了,這麽多年,家裏再未進過其他人。
現下,秦霁裹了件鬥篷,獨自在後院的石階上坐着。
漫天鵝毛紛飛,院中栽了一樹梅花,這還是她八歲那年,秦甫之升遷帶着姐弟搬入京城,他親手為秦霁栽下的。
穿着深藍粗布棉袍的男孩在窗邊看了她好一會兒,推開房門走到秦霁身旁,用手拂去她眉睫上的雪。語氣裏滿是低落。
“姐姐,你看我這樣行嗎?”
秦霁眨眨眼睛,找回思緒,視線落在秦霄身上。
小男孩穿着的棉袍陳舊,上頭還打着幾個補丁,頭發也是幾日未洗,烏糟糟随意紮出來的發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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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端正的五官要被兩道皺在一起的眉毛擠到無處可去。
十二歲的男孩個子遲遲不長,如今才只到她的胸口。秦霁俯身用自己冰涼的手在秦霄臉上胡亂搓了一頓,笑着說道:“挺好的,冷不冷?”
秦霄低聲回道:“不冷。”
秦霁收回手,像以前母親叮囑她一般,叮囑自己的弟弟。
“師父愛玩,你跟着他能去很多地方,見識很多東西,只是莫只顧着貪玩忘了讀書。”
“可是看不到你。” 秦霄忍住淚,聲音哽咽。
“什麽?”秦霁好像沒聽清。
“知道了,我會好好讀書的。”
“還有好好玩。”秦霁這才笑了一聲,拉着他去房裏,往臉上又補了兩層黃黑的粉,末了再塗上一層胭脂。
小男孩白淨的臉變得黃裏透紅,身上邋裏邋遢,像個普通人家的混小子。只是那雙眼睛還是水汪汪的,平白惹人擔心。
秦霁柔聲安慰:“不許再哭,臉上的妝會弄花的。”
“好。”
打扮收拾完畢,便是該出門的時候。
馬車牽到了角門一側,扶風扶青兩個護衛也打扮成小厮等候在院子裏,
秦霁将秦霄推到二人面前,“這次去甘南,一路要辛苦你們了。”
她笑靥溫柔,恰入三月春風拂面。這兩人聽後,臉上卻未見有多少喜色。
自從秦甫之出事以來,禦史府外盯着的眼線一日比一日多。有他們在,也能守着府內平安無事。就在昨日,小姐忽然說要離開這裏。
外面這麽多眼線盯着,府上沒人,很快就會被旁人發現,他們一行人要想全身而逃不是易事,幾乎沒可能。
可小姐又說,是讓他們二人帶着小公子離開,她留在這裏,那些人不會找到外面去。
扶風扶青算是與秦霁一同長大,卻是第一次見到她如此強勢的一面。
可再怎麽說小姐也只是一個姑娘家,自己留在這虎狼環伺的禦史府,不是兇多吉少麽?
兩人悶着腦袋不大樂意,帶動了旁邊的秦霄,他仰頭看着秦霁,淚水重新湧上眼眶。
他知道的,姐姐一定也很難過。
秦霁彎下身,撚着帕子一角在他眼眶輕點,小心翼翼擦幹他眼下的淚花。“師父會好好照顧你的,只是你要記住在他面前別常常哭,他偶爾也喜歡欺負小孩。”
“我記住了。”秦霄深吸一口氣,把淚都憋回去,迎着她的目光露出一個非常乖巧的笑。
秦霁想起再小一點的時候,他就是用這樣的笑一口一個姐姐,贏得京中不少閨秀的關照和關愛。
只是現在的秦霄衣表邋遢,黃臉透紅,泛紅的眼睛半眯着害怕再流出淚。笑起來帶着幾分滑稽。
她沒忍住,嗤一聲笑出來,“走吧,時候不早了,你們還要出城。”
院子裏肅重的氣氛被笑聲打破,秦霄與扶風一同上了馬車。扶青個頭大,留在外面當車夫。
這輛馬車昨日做過改動,坐褥下換成了窄長的木箱,他們兩個人縮着身子就能躲進去。秦霁在外确認一遍,沒找出差錯,便掀簾下去,讓扶青趕着車先去門外守着,她待會兒再上去。
扶青侍女彩兒從另一面小跑過來,手中有淺色的輕紗迎風飄動。
“小姐,帷帽拿來了。”
不多時,秦霁視野當中就蒙上了一層虛影。
她以禦史之女的身份出府時,常常戴着帷帽,并不是講究什麽女子不能在外抛頭露臉,而是秦甫之有先見之明。
她十二歲生辰那日,秦甫之送給她一頂帷帽。勸她少出風頭,盡量少讓外人知道他的女兒長成這副樣子。
秦霁那時聽了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流,以為是自己長得醜被嫌棄。秦甫之一拍腦袋,忙給她遞手帕擦淚。
“與你無關,是爹的錯。爹在這個位子上得罪了不少人,我年紀大了,為人處事這輩子是改不了的,只怕哪天連累你們受苦。”
秦霁一點就通,至此外界只知道禦史家有個女兒,知書達理,溫婉大方,至于長相嘛……肯定算不上好看甚至醜陋無比,不然怎麽總戴個帷帽不敢以真容示人呢。
對高門大戶的女孩子都是這樣,誇不了長相就誇性格,若是脾氣火爆一點的,就誇她性真率直,爽朗可愛。
秦霁很好地将自己泯然衆人。
關了許久的角門重新打開,禦史府對側的一個小孩急急忙忙探頭往裏看,他面前躺着一個老叟,身上穿的破破爛爛的夾襖,奄奄一息的模樣,聽到動靜後頭也朝那裏歪了歪。
出來的只是一輛馬車,車夫身背微躬,平平無奇的模樣。衆人的目光與他一齊移向正門。
稍頃,兩扇正門緩緩打開,裏面出來一個圓臉的丫鬟,待她退到一邊後,才見着了裏面一身水色衣裙的姑娘。面容隔着白紗看不真切,披了鬥篷的身形依舊窈窕。
行經的路人看上兩眼,沒再去瞧。等她上了馬車,斜對面賣包子的攤前有幾人站着聊開。
“這就是秦小姐?唉,倒是可憐,這幾日只怕躲在家裏沒少哭,都戴上帷帽見不得人了。”
“可不是嘛,禦史大人平時得罪的人可不少,聽說已經入獄了,眼下不知多少人想來尋仇呢。”
“你說錯了,不是尋仇的。”賣包子的老板細長眼睛往周圍掃了一遍,悄聲加入議論。
“聽說禦史大人這事有隐情,那些高官是擔心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上,想着提前毀了這些,你們沒發現這兒最近人都多了些嗎?”
他說完便閉緊嘴巴,不顧面前幾人詫異追問,擡起蒸籠看包子。
這幾人互相都是熟面孔,倒也懂這老板,數出九個銅板給他:“你這人真是……給我來三個肉包,細說細說。”
老板收了錢,笑眯眯的:“禦史大人雖然沒回來,但入獄的判決也沒下來不是。這眼下啊……”
馬車緩緩駛過永昌坊,飄零的落雪蓋住了外面人群議論的聲音。
彩兒與秦霁坐在一側,往對側平整的坐褥上看了眼,轉過頭問道:“小姐,咱們這趟出門,能不能買只燒鵝回來?”
秦霁抿唇一笑,知道她這幾日一直在饞,笑道:“能,買廣聚樓的燒鵝給你。”
彩兒高興起來,牽着秦霁的手搖了搖,扭頭去看外面。
禦史府離廣聚樓隔着好幾條街,路程不短,這一趟原該安安靜靜,可到半路,彩兒奇了一聲,馬車緊跟着被人攔停。
彩兒放下車軒處的竹簾,“小姐,外面是王小姐。上次清樂縣主的生辰宴上不認識路,也沒人給她領的那位。”
秦霁點點頭,示意還記得。這位王姑娘叫王澄兒,是家裏的庶女,當日被嫡出的兄長欺負,身邊連個侍女也沒有。還是自己帶着她去了花廳,又陪她坐了小半日。
那事過去了幾月有餘,秦霁和她之後再沒有什麽交集,兩人只勉強稱得上一句認識而已。
她這時出現幹什麽?
秦霁眉心微颦,細聽外面的動靜。
扶青拉緊缰繩,對着面前道:“煩請二位姑娘讓讓路,我們要走這裏過去。”
擋在馬車前的有兩人,其中一個便是王澄兒,她穿着珊瑚紅撒花長襖,柳眉細長,微颦的時候,透出幾分病裏虛弱。
她身側有一名侍女,聞言問道:“這是秦府的車架,貴小姐可在馬車上?我家小姐身子不好,馬車被借走了,能否請秦小姐發發善心,讓我們家小姐搭上一程?”
王澄兒的聲音跟在她後面,輕咳了兩聲,憂愁的目光望向車廂,“秦姐姐在裏面麽?我……咳咳……”
寒風吹亂空中的細雪,伴随着一聲聲輕咳,顯得外面兩個姑娘越發單薄可憐,引得過路之人也不時将目光投向這邊,三兩人聚在一起喁喁私語。
秦霁撩起了車簾,“王姑娘。”
她的聲音一落,周圍三三兩兩的人群安靜不少,明裏暗裏的目光一齊轉到了她身上。
秦霁望着白紗後的虛缈的人影,手心微微緊攥。
秦霄他們還躲在裏面,讓她們上來只會有兩個結果。一是躲着的秦霄被發現,而是躲着的秦霄被悶死在坐褥下邊。
無論有意無意,她都不能讓她上來。
“秦姐姐。”王澄兒親熱喊了聲,搭着侍女的手臂走近,到了車轼邊上,秦霁卻是一動不動,沒有半分想要讓開的打算。
王澄兒過來本也不是心中情願,見她如此,尴尬止了步,仍是沒有離開。
這麽多人都在盯着,秦霁若是直接拒了她,少不得引起旁人懷疑。
只好拖着了,若是實在沒有旁人過來,她再拒了她。
沒有辦法的辦法。
秦霁問道:“這是怎麽了?”
王澄兒啓唇,還沒說話,一列禁軍路中急走過去,像是在追查什麽人。
兩人一時都噤了聲,避讓到路邊。視線中黑壓壓穿着甲胄的衛兵漸漸遠去,秦霁抿起唇,餘光落在隊尾的那人身上。
他與旁人走的不一樣,要慢上許多,秦霁模糊認出了一個眼熟的身形——李思言。
她在街上見過他好幾次。這人是隴西李氏一系旁支的人,現下的禁衛軍指揮使。
不過是微微一怔,他已經走了過來。
秦霁想着藏起來的秦霄和扶風,暗暗提起一口氣,卻見他直接停在了王澄兒面前。
“王姑娘遇上麻煩了?”
他面色冷淡,所穿的玄青衛服更是将這身冷意發散到了極致。王澄兒一時被懾住,心虛地說不出話。
還是她的婢女機靈,答道:“我家小姐出門買胭脂,不想路上馬車被大公子借走了。天冷路滑,不想在這裏遇見了秦小姐。”
王澄兒點頭,轉望向秦霁,“沒有麻煩,不過是我想請秦姐姐載我一程,不知姐姐能否答應?”
禁衛軍指揮使就在一旁看着,引他起疑今天便沒得走了。兩權相害,權衡過後,秦霁打算松口。
“原是如此。”在秦霁要請人上來之前,李思言往前移了一步,正卡在王澄兒與車轼的拐角之間。
他擡手招來一個禁軍,道:“我的馬車落在後面的通錦鋪,去叫過來,把王姑娘好生送回府上。”
言罷,對怔住的王澄兒道:“我與你哥哥相識。”
生硬的解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與他哥哥有仇。
他似乎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秦霁的視線移向遠方,默默想道。
李思言的馬車很快趕了過來,王澄兒被扶上車廂,離開了這裏。視線空曠下來,秦霁心裏提着的一口氣卻絲毫沒松,反而更加緊張。
自家馬車面前還站着一個人,從剛剛到現在,李思言沒有一星半點要讓路的自覺。
秦霁已經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大人。”幾年裏她見過他的次數不少,但說話,這還是第一次,秦霁維持着鎮定,“大人能讓一讓麽?”
李思言掀眸,面前有紛紛的細雪飄過,白紗掩映下,只能辨出她那雙烏亮的眼睛所在。
“秦姑娘這輛馬車似乎不怎麽好,請你下來一趟。”
他的語氣微涼,沒留拒絕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