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04章
陸迢和趙望就在不遠處,看了個全也聽了個全。女子背對着他們,只一瞬瞧見了半張側臉,與先前宴席上全然不是一番模樣。
這一番行徑倒是個會勾人的,和她那個古板的爹大不相同,陸迢心中嗤笑,面上顯出幾分不屑。
“我并非想要纏着李公子,剛剛有歹人追我,我太怕了才……”
秦霁正在表演嗫嚅後的哽咽,半途被來人打斷。
“時安,怎麽佳人有約,便不去見我了?”陸迢輕笑走來,帶了幾分調侃的意味。
說得仿佛她礙了他們的事。
李去疾看到來人,眼睛一亮,“昭行,我正要去找你。”
遂撇下秦霁迎了上去。
二人好一番寒暄後視線雙雙停在她身上,雖沒說話,她卻能感受到裏頭隐藏的含義——你怎麽還不走?
秦霁那點淚意早被吹幹,再要哭訴就變得難了起來。
李去疾瞥了秦霁一眼,互相引見了兩人,态度坦坦蕩蕩。
“秦姑娘,這是魏國公府的世子,陸世子。”
“昭行,這是那位秦小姐。”
秦霁攥緊衣袖,對陸迢欠身,又轉向李去疾想要繼續解釋。
李去疾先一步開口:“我與昭行有事相商,你若是害怕,不如我讓馬車先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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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哥,你能否告訴我父親他到底——”
“秦霁,聖上當日說過此事不容他人議論。”李去疾皺眉,聲音嚴肅起來。
今日同她真是撇也撇不清了。
“可我是他女兒。”秦霁黯然道。
“我說同你見過并非胡謅,兩年前上元燈會,或許你不記得了。我只怕以後沒有機會再見,所以貿然前來把此物送給你,也不算失約。我今日并不是為了圖你什麽東西——罷了。”
她将身上的大氅脫下來,手中的烏木匣子也一并給了他。頸背筆直,沒有了一點嬌弱的影子,不卑不亢轉身離去。
李去疾緊緊捏着那匣子,像被人悶頭打了一棍,頭腦發暈。
視野中淡去的身影漸漸與花燈夜的那個女子融為一體。
竟然是她麽?
陸迢看着李去疾怔怔的癡樣,心中對秦霁的不屑又多了幾分,這些矯揉造作的把戲竟把好好一個世家才俊挑逗的失神落魄。
時安真是糊塗。
他今日找他本是要談一樁公事,眼下這副情況想來是談不下去了。
陸迢半眯眼睛,看着衣着單薄漸行漸遠的秦霁,把這筆帳也添在了她的頭上。
秦霁先時為了保全臉面,走得很快,到人少的地方才慢下來。今日的風刮在臉上生疼,周圍的寒氣就像無數根針同時在刺她的骨頭。
她往手上呵氣,搓搓手,暖和一點後又挪步往回。
身後已經無人再跟,只怕都想辦法偷匣子去了。
太陽透過層層雲翳灑下淡淡一層日光,她出門的時候尚早,如今已是過了午時。
他們這會兒,該出城了罷?
之前流了那麽多淚,沒一滴是真的,到如今她鼻頭才真正發酸。
“聲聲!”身後傳來一聲呼喊。
這是秦霁的閨名。
剛冒出的離別愁緒被猝然掐斷,她回頭見到了清河。
對方換了身男裝,一看便知又是偷溜出來的。
“找我做什麽?”
“別跟我裝,禦史府關了這麽多天門……你為什麽把我扔進去的包裹扔出來?”清河見她這樣,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除夕前兩日自己偷偷去見她,禦史府大門緊閉,喊也喊不開,清河給她收拾了一大包過年的物品,喊了兩個小厮才扔進她院子,不到一刻鐘就被原樣扔了出來,回去被父親發現挨了好一頓罵。
她怎麽能這樣辜負自己的心意?清河扪心自問,她對自己親爹都沒這樣上心過。
今日聽說秦霁出府她才跟過來,結果又被甩了冷臉,清河是真的想跟秦霁大吵一架。
秦霁繃着臉不說話,清河鼓腮撩起她帷帽下垂着的白紗,把臉湊進去,見到她眼眶紅紅一副哭過的模樣。
騰起來的火氣又消下去一半,她解開自己身上的大氅給秦霁系上。
惡狠狠地兇秦霁,“凍死你得了。”
“不要,拿走。”
“點心要不要?剛買的徐記糕點。”清河壓着嗓子,惡聲惡氣。
“要,快點給我。”秦霁也粗聲粗氣。
清河喚丫鬟拿來點心盒,又打開把自己荷包裏剩下的銀子放了進去,銀燦燦一片。
秦霁接過盒子,拇指押在提手處摩梭。
“清河,這段日子我想自己靜靜,等我好了再去找你賠禮道歉,行嗎?”
這不還是不理自己!
清河怒火又冒了出來,又撩起那層紗,把臉湊進去。
秦霁眨眨眼睛,露出一個十分誠懇的笑。
清河退出來,仍是不開心:“哦,知道了。”
秦霁拉住她的手,用力抱了她一下。
“我知道你對我好,可你若是被家裏罰了我也會難受,這段日子過去就好了,你先回去好不好?”
“嗯。”清河悶悶點頭。
“你還記得彩兒長什麽樣嗎?”
“是你的丫鬟吧?”
“嗯。她做事伶俐,腦子也清楚。”
秦霁莫名提這麽一句,清河有些摸不着頭腦。
“我記得。”
秦霁放心地轉過身,兩人的家不在一個方向。
一輛馬車停在不遠處,她直覺這是找自己的。
果然有人行至跟前:“秦小姐,陸大人想送你一程。”
陸大人?他與李去疾的關系看上去還不錯。秦霁躊躇片刻,上了馬車。
馬車很寬敞,掀開車帷,一股暖意帶着檀香拂動白紗撲面而來。裏面放了個小盆正燃着紅蘿炭,陸迢坐在邊上烤手。
秦霁自覺坐在了他的對角處,将點心盒放在一邊。車上暖融融的,那炭火發出紅灼的光,散發出來的溫度讓人着迷,秦霁彎了彎手指,傳來冰涼的麻意。
糾結了一會還是沒有伸手去烤,她已經察覺到對角那人對她的不喜。方才這人就有意提醒李去疾離自己遠點,還故意晾着她。
離禦史府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她将身上的大氅裹緊。
陸迢睨了秦霁一眼:“你三哥哥不放心,叫我來送你。”
這三哥哥幾個字咬得極重,秦霁無動于衷,柔聲回道:“麻煩陸大人了。”
她此刻極為正經端莊,全然沒有酒樓前的半點影子。
半晌,陸迢嗤笑一聲。“秦姑娘好手段,大氅換得如此之快。”
“陸大人過獎。”面對這樣直白的嘲諷,秦霁依舊柔聲回答,就好像陸迢真的是在誇她。
他剛剛或許都看到了,也誤會了,沒什麽要緊。
就算他告訴李去疾又怎樣?她本來就沒指望李去疾能幫自己,她只是帶着禦史府周圍的禍水出去溜一圈而已。
陸迢見過不少這樣的女人,朝秦暮楚只為利益,可這樣的人竟是秦甫之的女兒?
仔細想想,他們也有相似之處,都是一樣惹人厭。
陸迢兩次開口的諷刺都落在一口深井中,得不到想要的回應。
朝對面看過去,她不僅不生氣,還打開了一旁的點心盒子。裏面幾錠元寶幾錠碎銀閃閃發光,不知又是哪個冤大頭。
秦霁一大早奔波到現在,腹中空空如也,本想維持一下大家閨秀的體面,撐到回家再吃。
可這陸世子看她十二分的不順眼,毫無遮蓋的意思。
她也斷不能為這樣的人委屈自己,撚起還熱乎的糕點慢條斯理吃了起來。
外人面前到底還是有些拘束,秦霁吃了兩塊糕點解了腹中饑餓後又将蓋子合上。
因戴着帷帽,秦霁将手擡至白紗下,抽出絲帕将指尖那點碎屑一一擦淨。
忽地想起來另只手上還有傷口未曾處理,方才着急,只拿帕子擦了血跡。垂首去看,傷口已經凝幹,柔荑上一道深紅格外刺眼,虛虛握拳便有刺痛。
她并不像普通官家小姐那麽嬌柔,可也沒強悍到手上落下這麽大個疤還能無動于衷。若是在別處也就算了,她見過囚犯臉上的疤,從傷口處長出起伏不平的新肉,像一條蠕蟲伏卧在臉上。
秦霁盯着掌心瞧了又瞧,全然忘記陸迢還坐在一旁,微微垂首嘆氣,挺直的肩背也松懈了一些。
陸迢斜眼看去,只覺做作至極。
兩人一路無話,馬車停在禦史府外,秦霁帶着幾分真心實意對陸迢這張冷臉道了聲謝,馬車上很暖和,且他沒說什麽話,這段回程可稱之為舒适。
見他沒有搭理的意思,秦霁絲毫不惱,迳自撩了車帷下去。
“秦小姐。”趙望追了上來,笑着将一瓶金瘡藥雙手遞上,“大人說您的傷口不深,塗了此藥不會留疤。”
單從者由漢白玉制成的瑩白瓶身便知其價值不菲,秦霁收下,待趙望回身後撩起白紗看向馬車那頭,撞見軒上的竹簾被放下。
只看見了他半張棱線鋒利的側臉。
“受人之托。”知道她又要道謝,陸迢不冷不熱地解釋。
如今文人士族之間留長甲之風盛行,以便他們把自己與那些平民區分開來,京城中此風氣尤甚。
陸迢素來喜潔愛淨,偏偏眼神還好得很。來京城這些日子,與人舉杯共飲時總能看見其指甲裏藏着的泥垢污物,以至于現在見到幹幹淨淨的長甲也會反感。
剛剛又一眼瞥去,她的五指纖長白皙,難得的是每個指甲都削得齊齊整整,粉粉一截剛好蓋住指頭,沒有冒出來留白,也沒被指頭壓過去。驟然如聽仙樂耳暫明。
禦史府外已被打掃過一遍,大門依舊緊阖。年節剛過,不久又是上元節,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慶賞佳節,親朋好友登門互訪,好不熱鬧。
這座老宅夾在其中,毫無裝點,連春貼紙也沒貼上一副,顯得落寞寂寥。
陸迢喚人把炭盆收了起來,勾起抹不懷好意的笑。
勾起男人時能把臉面身段抛去九霄外,手上一道口子又能教她忘了車上還有個人。性子不卑不亢,他不禁有些期待,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