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菲亞曼死了，
安花了好長時間也沒能接受這個事實。
一開始她抱着菲亞曼逐漸變涼的屍體，以為是她為了懲罰自己 ——為了懲罰選擇了阿克曼而讓她失望的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但後來，安發現無論她再怎麽搖晃菲亞曼、再怎麽哭着笑着和她說話，這個人都不會睜開那雙墨綠色的眼眸，溫柔地對她笑了。
在菲亞曼死後沒幾個小時，阿克曼也坐着飛船離開了；
那人沒有和她正式道別，只是遠遠地看了她一眼；他對她點點頭，然後就那麽輕而易舉地，把近4000條人命和整個方舟的存亡都交到了她手上。
安沒有時間悲傷，也沒來得及給菲亞曼好好辦一個儀式，她機械地處理各種事情，盡她所能地維持方舟上應有的秩序；
——那些曾經對她無比重要，也對她過于信任的人，幾乎都在同一時間狠心地離開了她。安被迫快速成長、挑起大梁。
她變得比以前更加穩重可靠了，但同時她也悲哀地發現，生命在她面前逐漸變成了一串串冰冷數據：她好像就快要失去曾經那個充滿人性的自我了。
菲亞曼死後的第二天夜裏，安才終于有空幫菲亞曼整理遺物，也就是那時，她看到了對方擺在桌子上的一幅塗鴉。
——為什麽說是塗鴉呢？因為那張紙實在不能被稱為一幅畫。
過于簡單的線條、抽象的表達、亂用的色彩，除了勉強能看清的幾張人臉，安實在不知道這東西到底在表達些什麽。
如果不是因為她對菲亞曼過于了解 ——這人基本不可能保留任何沒有價值的東西，她可能會像普通的守衛一樣，将這張紙團起來丢進垃圾桶。
安拿着那幅塗鴉翻來覆去好半天看不出個所以然，正當她打算放棄的時候，桌面上的那盞小臺燈一不小心被她碰亮了起來，
微光閃爍，一些本來沒有的線條漸漸出現在那張紙張上，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地圖—— 這竟然是反抗軍的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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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5日晚上8:00，在學院區聚集地彙合】
這是接頭信息？！
安猛然起身擡頭看了下時間，離約定好的時間已經超出快一個小時了！
她迅速整理好東西，喬裝打扮了下，準備親自去會會這個拉菲亞曼入夥的反抗軍。
*
這兩天方舟上的夜晚異常安靜。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強的輻射已經影響到了越來越多乘客，才晚上9:00，除了居民區隐隐傳來的呻吟和偶爾的蟬鳴聲，方舟上幾乎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安穿着菲亞曼的衣服、戴了頂帽子七繞八拐地找到地圖上的接頭處，還沒等她稍喘口氣，一個比她高10公分的黑影突然極具傾略性地走向她。
“來了？”那人壓低聲音。
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安大致能從對方故意壓低的聲音中判斷出他是個年輕男性。
“嗯。”安僞裝成菲亞曼的音色簡單回了一句。
“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個小時，出什麽事兒了？”那人問。
還沒等安想好怎麽開口，那人突然看了看她的身後，語氣有些着急：“......你的包呢？那麽多武器你怎麽空着手就來？？”
“......菲亞曼......？”
正當那個黑影察覺到不對，準備先發制人地擒住安，
安迅速往旁邊一躲，用格鬥的姿勢護住要害。接着她手一伸，靈活地運用自己嬌小的身材鑽到對方身下從裏扣住手腕，然後全身用力一掀，想一個過肩摔直接把那人掀翻在地！
可那人也不是吃素的，他在快速的打鬥中竟然迅速平穩了重心從安的背上滾下來，接着雙手将安的腳脖子用力扣住，再往前一扯——
‘嘩啦——’，安的帽子掉到地上，
那人呼吸猛然一滞，他突然以安都看不清的速度快速起身，然後将即将墜到地上的安抱在懷裏。
“你——”
星光灑落，兩人在看到對方熟悉的面容時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沒死.......？”/“你竟然還活着......？！”
在那一瞬間，安突然将所有零散的信息都串起來了：
——她早就知道亞瑟沒受伊登科技的影響，也還替他打過掩護，但她從沒想過這個10年前救過她，比她小兩歲的弟弟，竟然就是這個反抗組織的頭目。
米勒曾告訴過她，亞瑟已經被守衛軍追殺到跳海身亡；她不相信米勒，自己私下也去查過很多次，但管理局的系統和監控錄像裏确實都沒再出現過亞瑟的身影。
她也曾想過，有沒有可能是亞瑟藏的太好所以被她遺漏了？但管理局的系統相對完善，她不相信有人真的可以生活在方舟上，卻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跡。
——但如果這一切都有菲亞曼在後面幫他，所有的不合理都得到了解釋。
“我以為你10年前就死了，方舟也沒有你的任何消息”，亞瑟的嘴還在一開一合地說着，“我也曾派人去找過你，但........”
“——別說話了，吻我。”安突然撲上去強硬地吻住了亞瑟的唇；
亞瑟微微一愣，而後也開始熱情回應。
這個吻本該是單純的、熾熱的，包含着思念和愛意的，但不知為何，安在其中嘗到的只有苦澀。
她沒有停下來，也不敢停下來，因為她知道，一切美好終将逝去，過往的一切也都在他們重逢的這一刻被全部埋進了土裏；
等他們冷靜下來，亞瑟依舊會是反抗軍的負責人，而她則是伊登方舟的長官；
其實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只是之前心中還留有一層不切實際的幻想，今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窸窣的暧昧聲漸漸停止，安慵懶地趴在反抗軍秘密基地的床上，擡眸看着從浴室裏走出來的亞瑟，抿了抿唇：
亞瑟高了，也壯了；
和小時候比，在末日中成長的苦難在他身上磨出了許多細小的疤痕，但那雙金黃色的瞳孔依舊那麽透亮、讓人看了就心生希望。
“我剛剛一直在想，為什麽來的是你而不是菲亞曼........”，亞瑟走過來用浴巾擦拭着安頭發上的水珠，“為什麽這麽多年你沒有被改造，但我卻查不到關于你的任何消息。”
他有些悲哀又略帶侵略性地控住安的手腕：“——你，是管理局的人吧。”
“......做的時候還在想別的”，安完全沒有被拆穿了的驚慌失措，她淡定地用另一只手擡起亞瑟的下巴，像小貓一樣輕輕撓了撓，“你怎麽這麽不乖？”
“那就是承認了”，亞瑟有些五味陳雜地坐到了床邊，“所以之前的那次體檢是你幫的我吧......塞西莉娅？”
安微微一愣，然後笑道：“既然你已經猜出來了，我就不辯解了。” 她坐起身，向亞瑟伸出手：“安*塞西莉娅，我的全名，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十年前，亞瑟朝安伸出手，說：“你好，我叫亞瑟。”
——十年後，安也朝亞瑟伸出手：“安*塞西莉娅，我的全名。”
時光荏苒，明明只是十年，卻漫長地像過了一整個世紀，然而在錯亂的時空中，這兩個人的手終究是沒能握在一起。
“果然是這樣........”，亞瑟有些無奈地閉了閉眼，略帶苦澀地笑了起來：“真是諷刺......我最喜歡的人竟然是我的敵人.......”
伸出的手落了空，安有些失落地将指尖扣進掌心。她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穿好，走到基地中央和亞瑟拉開了一段距離。
“算了，不說這些了”，亞瑟強行扯出一個笑臉，“菲亞曼去哪了？我明明讓她完成了任務就回來。這都兩天過去了，她什麽情況。”
“........”，聽到菲亞曼的名字，安有些條件反射地顫了顫。她不敢去看亞瑟的眼睛，逃避似的轉身走向基地的另一邊。
“........？” 亞瑟呼吸一滞，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安身邊，強迫她看向自己：“——塞西莉娅，我問你她人呢？！”
“.......她，去了更好的地方。”過了好一會，安才咬着唇輕輕說道。
“你們竟然.......”，亞瑟不可置信地踉跄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菲亞曼她（愛你）......”
但那兩個字終究是沒說出來。
“每次行動，她都會反複向我确認，只有當這些計劃不會傷害到你的時候她才會執行......”，亞瑟的眼眶紅了，“......告訴我這件事是阿克曼和米勒的主意，不是你......”
“事到如今，是誰做的還有意義嗎？！”
安這兩天強行壓下的情緒終于忍不住爆發了，她将自己縮成一團，靠着牆緩緩蹲下；一直緊握着的掌心已經被鋒利的指尖掐出血來了，但她卻渾然不知。
“我以為，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亞瑟被悲傷和失望的情緒控制着，沒有發現安的異樣，“我以為，就算我們身處不同陣營，就算管理局中所有人都不理解認同我們，你也應該是其中最特殊的那一個。”
他頓了頓，聲音突然有些哽咽，
“......所以，你真的覺得管理局做的是對的嗎？奪取我們的記憶，奪取我們對情緒的操控權，就為了什麽？更好的管理和統治？！”
“至少這樣你們不會痛苦。”安勉強笑了笑。
“會不會痛苦憑什麽由你們來決定？！”亞瑟像是被觸碰到了逆鱗，突然低聲吼了起來。
他強硬地拉起安，一手将她抵在牆上：“我認識的安不會真的相信這些！.....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阿克曼的？！”
...........
安盯着亞瑟那雙冒着火氣的金黃色眼眸感到生氣又悲哀，
她擡手擦幹眼角的淚痕，用力推開面前的亞瑟，走到會議桌旁邊，坐下。
“你認識的安？”安像是聽到了什麽驚天笑話，“我跟你很熟嗎，你這麽了解我？”
“我，我不是.......”，亞瑟也意識到自己剛才說錯話了。
“亞瑟，理想主義是好事”，安聲音冷漠，“但這不代表你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去評判別人！”
“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分離器材區嗎？”她銳利的眼神直直射向亞瑟，“因為方舟的防輻射系統出了很嚴重的問題！”
“如果阿克曼這次野外勘探回來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生存的星球，我們就不得不放棄至少兩個區域來保證大部分人的存活。”
“我承認管理局的做法是殘忍的、沒有人性的，我也從不完全贊成和支持阿克曼。但他至少是為了全人類，你們呢？！”
”........對不起，我剛剛不是那個意思。”
亞瑟知道自己在态度上不占理，率先低下頭認錯。
接着他走到安身邊，蹲下，語氣溫和：“不過既然問題都已經這麽嚴重了，為什麽不公開這個消息？”
亞瑟：“雖然那些被改造者不一定能真的聽懂這些信息的意思，我依舊認為這是他們最最基本的知情權。”
亞瑟：“無論如何，管理局都應該告訴他們。”
“不行，不是所有消息都能公開。” 安猛然搖頭，“恐懼會讓人類自相殘殺，無論他們是否能理解，這樣都太冒險了。”
亞瑟不同意：“可人性中有善也有惡，你不信任其他人，他們自然也不會真心待你。換個角度想，也許我們能一起渡過難關呢？”
..........
空氣中突然寂靜無聲，安看着亞瑟眼底藏着的隐隐希冀，再次深刻地感受到，未來的他們将會是兩條平行線，再也不可能交纏在一起了。
末世的黑暗和絕望給人帶來一次又一次沖擊精神上的沖擊，她像千千萬萬的人一樣，在無果的掙紮後放棄了抵抗，成為深淵中的一員。
但亞瑟卻不知為何，一直保持着這份‘天真’。
他好像永遠相信人性中最善良的特質，也好像永遠對未來充滿希望。他相信奇跡。
——要是重來一次，如果10歲那年她沒有先遇到阿克曼，她也許會希望自己能成為像亞瑟一樣的人。
可惜人生不能重來，而她現在也做出了和亞瑟截然不同的選擇。
“所以你可以不發動內戰嗎？”安冷冷地看向亞瑟，漠然問道。
“......當然”，亞瑟收回手坐到安身邊，“現在是特殊時期，我們不會不講道理。但我之前讓菲亞曼帶回來的那些武器，你還是得拿給我。”
“不行。”安果斷拒絕。
“我可以相信你，但我不完全信任他們”，亞瑟眯起眼，“而在我看來，管理局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
“确實，我是你口中所謂的理想主義者，但我也不是個莽夫”，亞瑟重複了遍安對他的稱呼，“你要相信，我知道怎麽解除伊登科技的影響并策反方舟上的大部分人，但我不想這麽做。”
“給我我要的東西，我們才可以繼續往下談。”
空氣中無聲的弦猛然繃緊，談判雙方都僵持在原地，一動不動。
安盯着亞瑟看了許久，然後忽然挑了挑眉，說道：
“——那我們來做筆交易吧。” 她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
“你告訴我你發現的伊登科技的漏洞，我把武器帶給你”，她學着阿克曼的樣子撐着下巴，深不可測地看向亞瑟，“明天晚上，還是在這裏碰頭。”
亞瑟默了默，猶豫幾秒後，說道：“......可以。” 然後他又快速加了句，“不過我還有一個忙需要你幫——”
“我知道，亞絲娜”，安早就知道亞瑟想說什麽了，“我會替你照顧好她的，放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