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芒果啤酒」
第40章 「芒果啤酒」
“你最近有空嗎?”
電話裏的崔栖燼這樣講, 聽不出到底是什麽語氣。
以至于陳文燃無比錯愕。
而她還沒來得及接話,電話那邊就傳來一陣被挂斷的突兀忙音。
打錯了?
陳文燃稀裏糊塗,剛想回撥過去。快要撥通之前,卻又留心, 停下動作, 一秒, 兩秒……五秒——
崔栖燼打來了。
果然還是這個翻來覆去, 愛折騰自己的性子。
陳文燃嘆了口氣, 接通電話,語氣是很故意的嘻嘻哈哈,“怎麽着了崔大師?有事找我啊?陪聊五十塊一小時不講價啊。”
崔栖燼許久沒有講話。
像是又有一聲不吭要挂斷的趨勢。
陳文燃連忙打算解釋,可電話裏的崔栖燼卻先開了口,
“我去找你,還是你找我?”
陳文燃一愣, “你說什麽?”
電話那邊又沒聲了,這次是連呼吸聲都跟着消弭, 像那邊手機平白被吞入失蹤的電波信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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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燃以為信號不好。
拿開手機看了一眼,點開免提,一大段留白之後, 手機屏幕彈出轉賬消息, 點開, 是六個五十塊。
與此同時崔栖燼的聲音回到電話裏,
“你在哪?”
還是沒有什麽語氣, 被電波信號撞得有些散。
卻足以讓陳文燃如臨大敵,
“還是我去找你吧?今天下午正好看完一個現場有空, 你六點之後在家?對吧?”
崔栖燼的反應似乎變慢了許多。
又是隔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
“在家。”
挂了電話。
陳文燃覺得不太對勁。按照以往經驗來講,崔栖燼是那種打碎了牙要往肚子裏吞,甚至在別人試圖探究之時,甚至還要寧願把肚子剖開證明裏面沒有分毫苦楚的性格。
即便她們看到的事實如此,可崔栖燼早已做好準備,決定将那些無以名狀的痛楚獨自分解,碾壓,融進無人能探的四肢百骸之中。
實際上,就是因為太過了解崔栖燼這個性子。于是從樂山回來之後,陳文燃沒有過問過一句,就是怕崔栖燼要整理消化的同時,還要來抽出精力來應付她的探究。
可現在……
崔栖燼竟然主動來找她?
陳文燃不敢怠慢,下了班,和冉煙說了一聲,心神不定地開車往崔栖燼家裏趕。
到了愛情迷航街,堵了二十分鐘車,瞥見烏泱泱的一堆人,看一眼時間,到六點還差半個小時,有些猶豫,給崔栖燼發了條微信:
【你現在在家還是在工作室?】
五點半,崔栖燼的工作時間,在這個時間段內,不出意外陳文燃得不到她的回複。
可還是出了意外。
兩分鐘後,崔栖燼回複:
【在家】
還有一條:
【你等下按密碼進來吧】
!
——工作時間內,回了微信,甚至還在家裏待着,讓她直接按密碼進去。
陳文燃越想越覺得不妙。
火急火燎地趕到,按了密碼,門打開了,她提着心,下意識憋緊氣踏進去,好久都沒再放下來——
這是崔栖燼家嗎?
怎麽會……有這麽多東西?怎麽會……這麽亂?
客廳地毯上被風嘩啦啦翻開的亂七八糟的雜志,用完之後沒有複位亂哄哄攔在過路的幾張木椅,開到最大音量正在播放那部古早臺偶的電視機,沙發上随意扔放着的藥袋,擺在電視機櫃上沒有合蓋的藥盒,零散的幾罐沒有開封的罐裝啤酒,沒有收好的框架眼鏡,随意擺放在一邊敞開着的行李箱,裏面扔着幾件衣服,垃圾桶裏沒有第一時間處理掉的芒果核……
崔栖燼人呢?
門在身後關上,密碼鎖發出“門已鎖”的提醒。聲音很響很突兀,可“在家”的崔栖燼絲毫沒有動靜。
陳文燃茫然地晃了一圈。
終于在陽臺肆意生長的那些熱植裏,看到崔栖燼在其中影影綽綽的身影——
她應該是坐着的,側背對着門,連眼鏡都沒有戴,像那天在樹下的姿勢,兩只手環住自己的膝蓋,手腕垂着,背脊兩塊骨頭微微凸出,被濃密散開的黑發罩住。
她自己就像那些綠植中的其中一盆。不知道到底是在注視着些什麽。總而言之把自己藏在其中,對陳文燃走近的動作沒有任何戒備,也沒有任何反應。
“你在看什麽?”
陳文燃走近,才發現崔栖燼兩只手裏都拿着東西,左手是一個黃澄澄的芒果,右手……是一罐沒有開封的啤酒。
這是一種什麽奇怪組合?
再擡眼,看到崔栖燼的臉色,并沒有像她想象中那樣淚眼朦胧,或者是眼睛哭腫。挺正常的,還是一樣白到像鬼,甚至還由于一直在曬太陽,以至于有些白裏透紅。
“這株彩葉芋開得很好。”
崔栖燼微微擡起下巴,語氣也被太陽烘烤得懶洋洋的,
“今天天上沒有雲,我陪它曬一會太陽,它會開得更好。或許只要再多幾天像這樣沒有雲的天氣,對它稍微有耐心一點,它的葉片顏色應該會更漂亮。”
“是嗎?”
陳文燃聽不懂,只莫名其妙地看一眼開得正好的那株彩葉芋,嘟囔着說,“是挺漂亮的。”
“但是天氣預報講後面幾天都是多雲。成都沒有給它長得更漂亮的機會。”
崔栖燼又沒由來地講,
“我有點生成都的氣。”
認識這麽多年,陳文燃有時候還是很難理解崔栖燼的腦回路,聽起來上下文沒有聯系,但這裏面應該有着某種只在崔栖燼自己這裏成立的邏輯。
她不知道崔栖燼到底在講彩葉芋,還是在講一些別的東西。
或許這世界上還會有另外一個人聽得懂,但這個人顯然不是她陳文燃。
陳文燃看到崔栖燼手裏攥着的啤酒,轉移了話題,
“你喝酒了?”
崔栖燼緩緩看過來,分明沒有戴眼鏡,看不清她此刻是什麽模樣,眼神卻清明,似乎是根本不想要看清。
“沒有。”
崔栖燼否認,又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啤酒罐,“只是這樣握着會比較舒服。”
“那芒果呢?”
“芒果?”
崔栖燼有些遲鈍地低頭,看到自己手中握住的芒果,
“準備吃來着。”
又往她這邊伸出手,“你要不要?”
陳文燃下意識伸出手。
崔栖燼下一秒又收回,很不客氣地講,“那你自己去買。”
陳文燃被氣笑了。
“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崔栖燼思忖了幾秒鐘,看自己手中的芒果和啤酒,皺着眉,最終還是将啤酒放下,從自己的絲綢睡衣胸口兜裏拿出手機,點了幾下,陳文燃這邊手機就發出一聲振動。
崔栖燼又把手機放回衣兜裏,握住了那罐啤酒,很淡然地說,
“你自己回去的時候下樓去買吧。”
陳文燃全程注視着崔栖燼的所有動作,這才發現崔栖燼一直穿着睡衣,于是心底只有一個念頭——
不正常,很不正常。
“算了。”
陳文燃倚靠在陽臺門邊,“既然崔大師都已經付了陪聊費,我也就不跟你計較有沒有芒果吃了。”
事實上那條轉賬她還沒有收下。
崔栖燼看她一眼,應該也是對此表示疑問。
陳文燃擡擡下巴,“良心商家,服務到位再收款。”
崔栖燼點點頭,卻是不講話了。
陳文燃還以為她要組織語言,耐心等了好幾分鐘,崔栖燼似乎都沒有要開口的跡象。
于是又等了好幾分鐘。
陳文燃覺得腿酸,甚至跑到那邊,搬來一張木椅,反坐着,下巴枕在椅背上,擺出豎耳傾聽的表情,但崔栖燼還是沒有開口講話。
“你再不講,六個小時的時間就要全虧了。”
天色逐漸暗下來,陳文燃點點手機,給出提醒。
崔栖燼看向她,但還是沒有要說話。
算了。
陳文燃在心底嘆了好幾口氣,剛打算開口詢問,崔栖燼就猶豫着開口了,
“我只是……”
她将額頭搭在腕心上,黑發被引力拽得落下來,語氣變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悵惘,又像是尤其懊惱的認輸,
“似乎不太想要,自己一個人。”
此刻,暮色籠統,電視機還在身後用最大音量播放,臺偶講完一句情深意重的臺詞,進入到片尾曲階段,屋子裏鬧騰騰的。
陳文燃突然說不出話。
崔栖燼不想要自己一個人。
崔栖燼親口說,不想要自己一個人。
這個認知不僅讓陳文燃覺得驚詫,也讓崔栖燼覺得恐慌。
從樂山回來之後。
她理應用工作來淹沒自己,于是當晚她就打開工作郵箱,之前對接的客戶卻發來感謝郵件,對她工作的圓滿完成感到十分滿意,也十分感激這段時間的配合。
她忘記在去樂山之前,自己就已經結尾過一個項目,而郵箱裏卻還沒出現新的聯系郵件。自由職業就是這樣。
有的時候工作項目滾滾而來,積壓在一塊長期勞累。有的時候又會進入一段空檔期。
很不幸的是,她進入了空檔期。
更不幸的是,她好像已經完全遺忘,自己過往的空檔期到底是怎麽度過。
最大的不幸是,她需要在這段空檔期裏,等待池不渝消化她隐瞞許久的事實,然後來聯系她,同她見面。
于是她像是一個發生故障的機器,陷入一段沒有指令的空白期。
無法自控,無法恢複常态,仿佛見手青的後遺症還沒完全消退,她的酒量不允許自己借酒消愁,于是她不得不像之前在樂山那樣,手裏握着一罐又一罐的冰啤酒讓自己好受;她忽然沒有耐心整理她維持好每樣物品邊界的住所,忽然忍受不了時間的流經速度如此之慢,她看自己感興趣的雜志,看不下去就放在那裏,她看電視,将那部講“友達以上”的古早臺偶翻來覆去地看,聽到那裏面的人又講完全相反的道理——擁有并不是失去的開始,每一段擁有,都填滿過那段歲月……[1]
她不知道通過看臺偶學習道理,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于是她反複思考,反複咀嚼這其中的情境,期間她打過一個電話給崔禾,崔禾還是過幾個小時回過來,透過失真的電波信號,第一句話就講,
“崔栖燼?你有什麽事嗎?”
有一瞬間,崔栖燼以為自己已經把想問的一切都問出來了——
媽媽,你和爸爸到底是怎麽相愛的?你們之間有愛情嗎?愛情到底是什麽?它是個壞東西嗎?它出現的時候明明那麽不起眼,明明那麽微不足道,可為什麽,如今卻讓我那麽痛苦那麽煎熬那麽懦弱?
然而事實沒有。
她恍惚間想起最近快要到畢業季,崔禾應該忙着學生的論文和答辯。按道理餘宏東那邊也是一樣。
電視機一直沒有停過,裏面正演到——女主角媽媽抱着女主角,溫情脈脈地跟她講家,溫暖,感謝和愛。
而在她的電話裏,崔禾聽她不講話,在那邊催促——我有幾個學生晚上要答辯,他們目前還有很多問題。崔栖燼?在聽嗎?我還可以給你五分鐘。
崔栖燼不知道五分鐘內到底可以問多少個問題。
這五分鐘裏她一個沒有問。
有十秒鐘,她沉默。有五秒鐘,她講,“餘忱星之前,在學校犯了一次病。”
有大概十秒鐘崔禾沉默。有兩秒鐘,崔禾講,“是嗎?那她沒有告訴我。”
有三秒鐘,崔禾講,“你現在告訴我代表你已經處理好了,對嗎?”
有八秒鐘,崔栖燼講,“對的。”
電話挂斷,不到一分鐘。
之後崔栖燼繼續看那部臺偶,看電視劇裏的媽媽臉貼臉地抱住女主角,很親熱地講——那我也要謝謝你耶,我沒有問你的意見,就把你生出來了耶。[1]
她一只手握一罐冰啤酒,一只手握一個芒果。
很平靜地想——
只差一點點,她就要跟崔禾說,自己前幾天吃一盤沒熟的見手青進了醫院。
幸好沒有講。
因為講了就會有期盼。
怎麽能對一個人有期盼?那好危險。
于是她又跟自己強調——也不要對池不渝有期盼。
也許池不渝整理之後,并不想要跟她見面。也許池不渝還是生她的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也許池不渝甚至會恨她,恨她這麽多年一聲不吭,反反複複地看她在過往裏受折磨……
崔栖燼想,自己必須做好最壞可能發生的準備,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可她還是等待。
她控制不住,她失魂落魄,将自己擺放在了等待的位置。可明明,她不想讓自己淪落到“等待”。
原來等待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情。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天水水一直在等你?”
半晌,陳文燃終于出聲了。
陳文燃終于開口問了。
崔栖燼如釋重負。
對,2015年的一個雨天,池不渝也等了她很久,等到雨停,等到夜深。
“對。”
崔栖燼疲憊不堪,看向一臉欲言又止的陳文燃,
“你是不是想罵我?”
“也不是吧。”陳文燃又開始嘆氣了,整個人也變得惆悵,“就是有些心疼水水。”
“我知道。”
“但也心疼你。”
崔栖燼搖頭,“我沒有什麽好心疼的。這件事是我做錯了。”
“是,是你做錯了。你不僅那個時候沒有去見她,後來整個人都在網絡上消失了,然後到了大學,我們四個認識了,見了那麽多面,說了那麽多話,聽了她講這段初戀,十幾二十遍大概有吧,雖然她看起來傷心是已經傷心過了,也處理好了,但你一聲不吭,一點反應都沒有,光聽着,到現在,我都看出你們兩個這麽多年總算有點苗頭了,你才來跟所有人講,當初抛棄水水的那個人原來是你……”
原來在她的視角,她聽起來就是有這麽惡劣,那麽值得去恨。
“可是。”險朱服
陳文燃這樣講,然後又望向她,“可是我還是心疼你。”
崔栖燼不講話。
陳文案喃喃地說,
“我想到你總是像這樣折騰你自己,光是這些年來,我都看到過你做那麽多翻來覆去的事……”
“我想到我們一起講過那麽多遍,罵過那麽多遍那個所謂的初戀,你一聲不吭,你聽着,你看着,你還是在水水身邊,我不知道,如果你有什麽苦衷的話——”
“我沒有苦衷。”
崔栖燼截斷了她的話。在陳文燃看過來之後,又輕輕重複一遍,
“我沒有任何苦衷。”
陳文燃沉默。
從電視機櫃前撈起一罐啤酒,擰開拉環,喝了一口,啤酒已經沒有一點涼氣。陳文燃靜了很久,像是用酒精消化了這個事實,望住她的眼睛,
“那你應該不是沒有去。”
崔栖燼沒有反駁。
“而是應該在去了之後,意外發現那個人是水水,所以你在這之後逃走了,對嗎?”
陳文燃将那個記憶模糊的事實概括得十分準确。
崔栖燼選擇默認。好一會,才笑了一下,輕輕地講,
“那池不渝是不是也會這麽想?”
“想什麽。”
“想……”
崔栖燼阖上眼皮,将手中芒果攥得很緊,
“想我是因為看見那個人是她,是因為讨厭她,不喜歡她,無法接受網絡上跟我交好的那個人是她,無法接受我的愛情是她,所以才逃走的?”
“事實不是這樣?”
“事實相差無幾。”
“那差的那個地方在哪裏?”
“在……”“人稱。”
她是因為自己。
她無法接受失控的自己被發現,無法接受非常态化的自己進入常态化的世界,無法接受自己非常态的內心,被一個人類實實在在地看穿。
如果那個人不是池不渝,那麽當下她不會那麽恐懼。可那個人就是池不渝,認識崔栖燼的池不渝,知道崔栖燼總是刻薄總是對人冷淡的池不渝。
事實上。
在并不知道怕水的海綿寶寶到底是誰的時候,崔栖燼就已經對這段自己無法控制的關系産生抵觸。
和一個人類産生過度緊密聯結,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這個人會對她産生很多期盼。
她會因為她在空暇時間照料植物,而沒有在第一時間內回複到消息,就難過,就傷心。
會因為在學校裏沒有衛生棉第一時間就找她,她不知道這種事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她建議她下次要提前做好準備。但怕水的海綿寶寶聽了這句,卻不是很開心。她不明白她為什麽要不開心,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找不到正确答案,以至于覺得煩躁。
她會因為她在看完那部愛情電影時沒有給予很好的反饋就生悶氣。
她會每天帶手機去學校跟她聊天,甚至是在上課時間。以至于那段時間,崔栖燼放學後回家,總是一上線,就有好幾百條未讀消息,她需要很費力地翻到前面,像完成任務一樣去回複,那個時候還沒有消息引用,總是她回複出去,對方就已經發來新的,于是消息又彈到最下,她又要滑到最上去回複……
對于這些她總是很費解。
很多時候甚至也難以承擔對方如此多的期盼。而不知不覺,這個人竟然已經完全擠壓掉她的生活空間。
她被崔禾和餘宏東教導要獨自生活,也習慣獨自生活很多年。
有的時候她會覺得,多出一個人好累。這個時候她又想起一句之前看到過的話——每個小孩,最後都會長成父母的模樣。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對的。
但時間越往後推,她越覺得是對的。她逐漸開始體會到崔禾和餘宏東的心情。某一天她腸胃炎躺在床上,崔禾急着出門,又跟她講——
你還有五分鐘的時間。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事情,請盡快。
她對此習以為常。
并搖頭拒絕。
之後她昏昏欲睡,實在是眼皮撐不起來,而偏偏那個時候,怕水的海綿寶寶發來企鵝消息,很多很多,一條條彈出來,跟她講今天老師把她的手機收了,所以一直沒找她,問她今天做了些什麽,有沒有想她,為什麽她不找她,她也沒有找她……
那一瞬間,她撐着眼皮,也好想像崔禾那樣說一句——你還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全部都說了嗎?
她沒有這樣說。
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會産生這樣的想法。
或許她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
或許她原本就跟崔禾和餘宏東很像。
像崔禾和餘宏東一樣,總是對生命中的過路人很友好很有耐心,卻對她和餘忱星兩個沒有什麽耐心。
也許這種東西就是血脈相連。
一旦崔栖燼跟一個人聯結緊密,她與生俱來的本性就會暴露無遺。
而她更難以承擔的,是自己竟然也對一個人産生期盼。
她期盼海綿寶寶可以永遠不發現她這些壞的想法,期盼海綿寶寶可以聽她講完這些後,理解她的這些壞想法,發完每一條消息之後,也都期盼海綿寶寶會給自己怎樣的回複,期盼海綿寶寶可以給她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改變自己這個很難改掉的本性,期盼自己不要讓海綿寶寶生氣,難過,傷心,期盼海綿寶寶無條件站在她這一邊,期盼海綿寶寶考大學的時候也可以和她去同一個城市,甚至是同一個大學,有一天她甚至期盼海綿寶寶……
永遠不要消失。
怎麽可以有期盼呢?怎麽可以有那麽多不講道理的期盼呢?怎麽可以将那些期盼全都付諸于一個人類呢?
“永遠”。這樣好危險。
這些期盼,一天比一天更濃烈,到達她逐漸無法控制的地步。
就是在這個時候,怕水的海綿寶寶發來約她見面的消息。
這個消息讓她恐慌,讓她倍感壓力,讓她睜着眼睛失眠好幾個夜晚,讓她在回企鵝消息時手心出很多汗,讓她做很多很多個見面不太順利的夢,讓她在看到新的企鵝消息跳出來時,總是會心跳很快……
同時也讓她期盼——
她設想海綿寶寶到底長什麽樣,她看很多貼吧裏的帖子,看其他人的見面經驗,她看很多部愛情電影,看別人的愛情究竟是什麽模樣,她從一個月前就開始挑選合适的彩葉芋,怕水的海綿寶寶的彩葉芋養壞掉了,也許她可以送她一盆新的,她甚至去問班上的女同學,一般跟網友見面,第一句話要先說什麽……
那個女同學已經很久沒跟她有過交集。那天捧着腮幫子,吃大大泡泡糖,吐出一個泡泡,沒有絲毫懷疑地講——
那肯定是,打招呼啊。比如說,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很高興見到你,之類的。
那個女同學,就是班上待人最熱情的……池不渝。
晚上好,很高興見到你,海綿寶寶。
崔栖燼将這句話帶到心裏,同時還帶着自己選購好的彩葉芋,以及所有的恐慌,緊張,期盼……
在一個夜晚去往了成華區的某個商場。
那天晚上正好是個什麽促銷節,商場裏人很多,擠來攘去,彩葉芋被人碰到,葉片晃來晃去,有一秒鐘她猶豫,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明明之前海綿寶寶要跟人線下見面,她還覺得好危險……可現在,現在她為什麽要來?
也許她不應該來。
她打了退堂鼓。
咚咚,咚咚。腳步折返向商場出口。
咚咚,咚咚。商場外面好像開始下雨,霧蒙蒙的。
咚咚,咚咚。她又折返回來,很茫然,很無措地,往約定好那個拍大頭貼的地方走。
咚咚,咚咚。她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商場還有拍大頭貼的機器?
咚咚,咚咚。這個地方好難找。
咚咚,咚咚。她上了扶梯。
咚咚,咚咚。她呼出一口氣,抱緊那盆彩葉芋,看到大頭貼機那裏站着一個人影——穿裙子,左手拎着一個不知道從哪裏買來的史迪仔鑰匙扣,右手拿着花,還有一個彩葉芋的标本,那是她們約定好見面的信物,應該不會撞。
咚咚,咚咚。這個人綁着很漂亮的丸子頭,發質很軟,臉被冷空調吹得紅紅的,耳朵尖尖也紅紅的。
咚咚,咚咚。商場裏不知哪一家商家開始放音樂,普通朋友的前奏,這個人百無聊賴,側了一下臉——
是池不渝。
咚咚,咚咚。扶梯到達最頂端。真的是池不渝。
咚咚,咚咚。崔栖燼下意識躲在一個人身後,慌亂之間又乘坐了向下的扶梯。
整個商場都好吵。
《普通朋友》越唱離她越遠,外面的雨聲卻越來越大,咚咚聲沒有停過,越來越激烈,崔栖燼到了地下一層,愣愣站着,大概是她擋了路,以至于被商場裏擁擠的人撞了一下又一下肩,可神思卻止不住地恍惚,好像陷入一個迷幻夢境,怎麽會……
怎麽會,是認識她的人?
怎麽會……是池不渝?
“所以你就這樣回去了?”
陳文燃的聲音像一根格外嚴厲的繩,将崔栖燼從回憶中拽出來。
崔栖燼捏緊手中的芒果。
低頭,“嗯”了一聲,“我就這樣回去了。”
她說過,她沒有什麽苦衷。
陳文燃靜了許久,連喝了幾口啤酒,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那你沒有在企鵝上給水水說一聲你不來了?就讓她在那裏等着你?”
“說了。”
陳文燃的臉色好看一點,“說什麽?”
“我說……”
崔栖燼注視着此時此刻,陽臺上開得正盛的彩葉芋,輕輕笑了一下,好一會,才有些恍惚地講,
“也許我那個時候講什麽都不重要。”
一般來說,崔栖燼永遠都會給自己留有轉圜餘地,而且并不認為這是膽小的表現。在她看來,這只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
于是那天她選擇先回去,不見面。至少,不讓池不渝知道,她就是她口中的那個Mine,Mine Mine,還有麥麥。
坐出租車的那一整段路,她都在思考,應該怎麽跟怕水的海綿寶寶解釋自己失信的事,記憶中怕水的海綿寶寶在約她見面之前,就已經自己獨自糾結過許久,後續好不容易開了口,崔栖燼猶豫許久答應,對方還每天在企鵝上絮絮叨叨自己為這次見面的準備。
那段時間,怕水的海綿寶寶每天發過來的第一條消息就是,離見面倒數七天,六天……一天,十二個小時……
雨在車外唰唰地下,猛烈擊打着車窗。崔栖燼思來想去,最後只發:
【抱歉,我今天去不了】
消息轉着圈發出去,她感覺自己胸腔裏似乎有個氣球被吹了起來,被外面那些雨,稀裏嘩啦地充進去,卻不知從哪裏放出來。以至于氣球越漲越大,她越來越無法呼吸。
她不知道怕水的海綿寶寶要怎麽回複她。
更令她無法處理的是,那些恐慌,緊張,期盼……都沒有消失。
她害怕怕水的海綿寶寶不回複她,害怕怕水的海綿寶寶很快回複她,又害怕怕水的海綿寶寶很久都不回複她。
她為此感到緊張,為一條文字。
她為此感到期盼,她期盼怕水的海綿寶寶的回複。她期盼她不會從簡單文字中發現端倪,不會發現她是臨陣逃脫,不會發現她的恐慌、緊張和期盼。
她不知道自己要得到什麽回複,才會更好受一點。
她将那株彩葉芋,以及她的恐慌、緊張和期盼,完完整整地帶回了家。
後來,雨很久都沒有停。
到家之後,怕水的海綿寶寶發來企鵝消息:
【為什麽?】
沒有長篇大論,沒有不依不饒。只是一句“為什麽?”
偏偏,是崔栖燼最難以回答的“為什麽”,也許,她只要随便編一個理由,那麽怕水的海綿寶寶就都會信,她的恐慌、緊張和期盼,就都不會被她得知。
可是,可是。
她什麽理由也編不出。
于是,怕水的海綿寶寶又很執拗地發來一條消息:
【你不來,我就會一直等】
又不是演電影,怎麽可能真的會一直等?當時,崔栖燼用這種說法,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
一個人怎麽可能會這麽笨?
怕水的海綿寶寶怎麽可能會這麽笨?
池不渝怎麽可能會這麽笨?
會的。當這兩個人是同一個的時候,就會的。
——遲來地想通這個事實之後,離她們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許久,甚至都已經雨停,企鵝上還沒有任何一條消息。
她問:【你不會還在那裏吧?】
她說:【先回去吧】
她又說:【你不要這樣,沒有必要】
至今都沒有得到任何回響。
時過境遷。
她再将這幾句話,講給陳文燃聽,像不是在講自己的事。
陳文燃在暮色裏看了她許久,“那後來呢?”
“後來?”
崔栖燼陷入一片長久的沉默。
後來,後來。
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會有一個後來。
電視機似乎播放到臺偶的另一集。崔栖燼将臉埋進了膝蓋,很久,很久,聲音隐在其中,變得模糊許多,
“第二天池不渝沒有來上學。有和她要好的同學去問,班主任在班上講,池不渝同學請一個禮拜的病假。”
“病假?”
“……對。”
崔栖燼還是将臉埋進膝蓋,感覺像是溺水,像是将臉埋進了水中。而這種窒息感似乎會讓她在說接下來的話時稍微好受一點。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是什麽時候回去的,但她在那天晚上摔了一跤,很嚴重,腿受了傷,臉也擦破了,因為……她患有一定程度的夜盲症。”
陳文燃沒有講話。
“不對,不是因為夜盲症。”
崔栖燼用睫毛蹭了蹭睡褲,感覺睡褲上沾了一點水。
陳文燃于心不忍,喊她,
“崔栖燼……”
崔栖燼突然感覺自己什麽都握不住,左手的芒果,右手的啤酒罐,還有那段無法被篡改的記憶……她恐慌、緊張,以及期盼自己握住。
可她握不住,她握不住……
她只能放任這一切滾落到地上,沾上灰,染上痛楚。
“不是的,不是因為夜盲症。”
她重複,像淩遲自己的罪惡一般,用力地,不斷重複,
“是因為我,是因為我。”
背脊上傳來觸感,陳文燃拍着她的背,聽她重複,聽她講“因為我”,然後否認,
“不是的。不是因為你。”
怎麽會不是因為她?她知道也許陳文燃要講這兩件事并沒有直接關系。
可是,她代表班上同學去看池不渝,看到池不渝媽媽心疼到哭紅的雙眼,看到池不渝爸爸客氣地問她喝什麽水,聽池不渝講她喜歡吃芒果,又給她把芒果削了皮,很自然地遞給她,然後很自責地跟其他人說——“我那天晚上就不應該聽她的要留什麽個人空間,就該偷偷去接她!”,看到池不渝的姨媽們表姐們一個一個地趕來看她,從工作現場,手裏還打着電話,從家裏,還穿着拖鞋,從約會現場,還拖着自己的約會對象,從學校,還請了最難請的體育課的假……
她們臉上是崔栖燼從未見到過的……一種類似于心疼的急切,她們的行為,是崔栖燼從未感覺到過的……一種大方坦蕩的小心翼翼,她們一見面就心疼地抱住池不渝,跟池不渝講有沒有什麽想吃的姐姐給買,她看到池不渝的病房裏,充溢着越來越多的愛……
那些愛都是好的,都是不會反反複複的,都是不會給池不渝帶來傷害的,不會有所保留的,不會像她有那麽多隐瞞,期盼,和恐慌,不會像她,會産生“只有五分鐘”的想法,不會像她永遠有所保留,不會像她因為膽小,因為習慣于給自己留有轉圜餘地,将池不渝置于受傷的境地。
她看到很多,聽到很多。
這都是她沒有辦法給出去的東西。
她聽那些愛池不渝的人,很後怕地講——聽說當時那根樹杈,離水水的眼睛就差一厘米,是不是真的?
她看到臉部被擦傷的池不渝,臉上貼着紗布,頸下戴着護脖,很別扭地否認——沒有啊,怎麽會,那是媽媽太誇張了。
然後池不渝媽媽頂着紅通通的眼睛,給池不渝喂一口八寶粥,講——這是你自己哭着跟救護車醫生說的原話!
池不渝理虧。
于是轉而用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看向崔栖燼,似乎是看崔栖燼太過僵硬,還硬撐着自己坐起來,那個時候池不渝皺一下眉,都很多人上前來幫她,不讓她瞎動。
而池不渝在這些人,這些愛裏,咬一口媽媽給切好,喂過去的蘋果,安慰性質地拍了拍崔栖燼的手,
“我沒事的,崔木火。”
又跟她講,“謝謝哦,謝謝你替班上同學來看我。”
笑得眼睛眯成月牙眼,
“我很高興。”
她當時對她說,她很高興。
于是那一瞬間崔栖燼想,對的,池不渝已經有那麽那麽多愛了,池不渝現在已經很高興了,池不渝的生活裏總是高興大過不高興的……
但是她不一樣,崔栖燼是不一樣的。
崔栖燼總是有很多恐慌和膽怯。崔栖燼需要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講“五分鐘”,會對自己的期盼感到很害怕,會在這種時候掙紮,痛苦,想要否認自己做過的事情。可她同樣也沒辦法保證,再回到那個時候,她不會再做出那樣的選擇,她很不喜歡,但卻無能為力,看着自己在既定的命運規則裏,一步一步變成下一個崔禾,或者是下一個餘宏東,然後讓試圖從她這裏得到愛,或者試圖愛她的人,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崔栖燼和一個人聯結緊密的時候,總會輕易給這個人帶來傷害。
崔栖燼不知道愛是什麽。但她猜,愛應該就是像池不渝現在所得到的一樣。
崔栖燼永遠搞不懂一件事——為什麽有人會像池不渝所得到的那些愛一樣,去毫無保留地愛一個人。
崔栖燼總是給自己保留轉圜餘地,崔栖燼總是吝啬給予。
崔栖燼,wkeinauadqtqb,歸根結底,這都只是一個人。
她會給池不渝帶來傷害。
并且已經帶來了傷害,并且可以預計,如果她要選擇繼續……
那麽所有傷害,将不止這一次。
“這怎麽會不是因為我呢?”崔栖燼喃喃自語,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恍惚。
“不是的,不是因為你。”
陳文燃的聲音在她頭頂出現,把話講得像個很成熟的大人,
“你當時只有十幾歲?對吧,在我們現在回過頭去看現在的高中生,都覺得她們還是小朋友的年紀,對嗎?”
“拜托,那青春期诶,我青春期的時候都還在鬧着天天翻牆出去玩,還不清醒地喜歡過直女呢,可是那又怎麽樣?不能因為這就判我死刑讓我終身監禁吧?青春期的小朋友有些猶豫,害怕,膽小,迷茫……不管是什麽東西,也都是很正常的啊。”
“而且啊,拜托,那愛诶,愛是一個沒有人真正搞懂過的東西啊,如果你這麽簡單就想搞懂,那世界上豈不是就沒有哲學家這種人的存在了?”
崔栖燼沒有講話,也沒有将芒果和啤酒罐撿起來。
她覺得陳文燃不應該講這種話。這聽起來像是為她開脫。
她不希望陳文燃替她開脫。
她需要責怪。
陳文燃的,冉煙的……還有池不渝的。
而陳文燃只是很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像一個比她年長許多的長輩。
被她很平靜地挪開。
又“啧”了一聲,繼續說,
“但我不是不怪你哈,說實話呢,我和你關系比較好,按理來說應該比較偏心你,但冉煙這幾天也一直白眼我,講我要是敢偏心一個試一試,所以我盡量不偏心了,所以我雀兒巴實要怪你。”
“崔栖燼,我嚴肅地跟你講哈,你需要跟水水道歉,道很多很多個歉。”
崔栖燼繃緊的背脊松了松,“我知道。”
“嗯哼~”陳文燃翹起辮子來了,然後十分好心地撿起芒果和啤酒罐,很糊塗地,将芒果塞到她的右手,啤酒罐塞到她的左手。
反了。崔栖燼在心裏講,卻沒有心情發出聲音。
“其次呢,其次,你也需要給那個時候,只有十六七歲的崔栖燼道歉。”
她為什麽?
而陳文燃還蹲在她面前,輕輕地說,“你給予她太多太多責怪了。”
崔栖燼緊了緊兩只手,沒有應答。
“畢竟十六七歲的你,在勇敢地選擇第二次折返商場的時候,花了很多時間也沒有在那裏找到水水,不知道那時候水水已經離開,也不知道水水當時因為夜盲症摔倒,于是只能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等待,等待水水給你回複,等待水水再一次來到商場……但沒有等到,這一切并不全都是你的錯。”
崔栖燼沉默。
将兩只手裏錯了位置的芒果和啤酒罐交換。下一秒擡眼,她看到陳文燃注視着她,十分不忍心地進行着某種猜測,
“所以,你那個時候在垃圾桶裏看到了水水的花,還有水水準備送給你的史迪仔鑰匙扣,你沒有犯過錯,沒有一次越過規則的邊界,沒有一次讓人覺得失望過,所以那個時候你以為是自己犯了很嚴重的錯誤……”
“你總是反反複複,因為你害怕自己成為選項,不被選擇的那個選項。所以你打電話給我,聽到我不回答又馬上挂斷,然後又打一遍,聽到我說轉賬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很輕松,認定互相交換的條件讓你更舒坦。”
“你有潔癖,有強迫症,我過來住,你要和我劃分界限,你每一張桌子都要擦得一塵不染,不接受使用外面的餐具,每次洗手洗很多遍,不使用別人的生活用品,進屋之前必須把外衣在玄關脫下,睡衣必須是長袖長褲,喝咖啡必須喝一下擦一下杯口……”
“但你……”
陳文燃注視着崔栖燼——
從她們認識起,這個女人在被看穿的時候總是習慣性縮着背脊,兩塊骨頭撐起薄薄的睡衣,中間往下凹,她不讓人看到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她在這種時候,總是看起來得像個犯了錯誤的孩童。
那十六七歲的崔栖燼會是什麽樣子呢?
比現在更年輕,大概率會比現在更倔強嗎?會更容易在慌亂的時候長出刺嗎?會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會有一點迷茫嗎?遇到自己無法處理的事情時會第一時間回避,會按照自己接收過的信息經驗處理嗎……
會的,會的。先逐福
那麽,崔栖燼的過往,到底是接收過怎樣的信息,才會讓她成為現在的崔栖燼?
是總是反複,總是以為自己很聰明,實際上卻總是很笨拙,不肯讓自己犯錯,于是總是會在所有人發覺之前,先去嘗試挽回自己錯誤的崔栖燼。
為什麽會這樣呢?
講道理,二十多歲的年紀而已,犯幾個錯誤,會死掉嗎?但對崔栖燼而言,這好像又比死掉更可怕。
還是說……因為從來沒有人為她的錯誤兜底過,從來沒有人跟她講——嘿,去做就好了,我在你身後呢。
也許她的确從來沒有得到過,以至于她總是不願意承認“愛”,很悲觀地認為“愛”是軟弱,是無能。
很執拗地認為人只有在一個人的狀态是最好的,其實是不願意在被索取時被拒絕,被抛棄,所以寧願從來不向任何人索取,也拒絕與任何人産生親密聯系……
但是那天……
陳文燃說,
“但是那天,你和我說是雨天。是一個容易将地板弄濕,将一切弄得滿是泥濘的雨天,可以想象那天的垃圾桶會有沾過多少雨天帶來的髒污。”
崔栖燼牢牢握住芒果和啤酒,很輕很輕地說,
“你不要說了。”
“好,那我不說,我問你。”陳文燃問,“你之後是不是又回去了?你是不是在垃圾桶裏看到了什麽?那個垃圾桶裏有什麽?”
崔栖燼沒有擡起頭來,也沒有動,她沒有看陳文燃,只是在想陳文燃為什麽能看穿她?陳文燃為什麽會比她更像一個大人?是不是對陳文燃而言,對很多人而言,那件事根本不算什麽大問題,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解決好的小事?陳文燃為什麽會問她這些問題?
“但你把那些都從垃圾桶裏撿起來了,對嗎?”
陳文燃又問了。
崔栖燼沒有回答,她覺得好累。好像全世界天旋地轉,她又聞到雨水的泥腥味,平白無故地回到那個沒有人的商場——
商場關了門,她不得不從電影院的直升梯入口進去,先去電影院,然後與末場電影的散場人群逆向而行,跑到空無一人的商場二樓,尋到那個拍大頭貼的地方。
那裏的确已經沒有人。
但她沒有離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站在那裏。
商場裏空蕩蕩的,甚至還關了燈,到處漆黑一片,但又不是讓她心安的全黑。她抱着那盆一路小心翼翼被她護着葉片卻還是打濕的彩葉芋。
再次凝視着那個垃圾桶。
——那個垃圾桶裏有什麽?
當然有池不渝的那束花。
也有那個史迪仔。
那個按一下,就會亮一下,就會反反複複地說一句話的史迪仔——
I love U~
又或許,裏面還有別的東西。
還有生病時崔禾跟她講過的“你乖一點,自己一個人”,她想如果她說,媽媽,我不要,我不要自己一個人,我就要你陪我。崔禾會說什麽?
還有那個炎熱夏天吃不到芒果時,她就要打電話給餘宏東,她想如果她說,我不要,我不要吃水果店送上來的,我就要你給我買。餘宏東會說什麽?
又或者更早,在崔禾去哈爾濱,餘宏東去上海之時,她就是不願意他們兩個去,她想如果她說,我不要,我不要你們兩個離開我,我要你們都留下來,陪我長大。他們又會說什麽?
也許事實不會有任何改變。
而他們會将她歸為不聽話的小孩,會講“崔栖燼你應該懂事一些,成熟一些,人最終都只能是靠自己的”,會将她內心最深處的請求,渴望,劃分為“錯誤”和“不應該”的範疇。她犯了錯誤,他們不會生氣,但是會不高興,會對她失望,會對她不滿意。
他們會裝作很慷慨地寬恕她,但實際上卻沒有讓她真的感覺到被寬恕。
她從始至終都只感覺到一件事——
每個錯誤都會帶來懲罰。
于是,那個時候,當她抱着那盆沾滿雨珠的彩葉芋,去凝視着那個充斥着雨水痕跡,塞滿鞋套零食袋黏膩食物和病毒細菌的垃圾桶時,她覺得那裏面,應該還有一句被她遺忘掉的話——
晚上好,很高興見到你,池不渝。
這也是一個被遺漏掉的錯誤。鹹竹腐
她把錯誤撿了回來。
花撿到不久後就枯萎。于是那盆被雨水打得很濕的彩葉芋也是,不知為何她總是養不好,最後死掉了。
史迪仔被她留了下來,以一個錯誤的形式關到行李箱。
至于那句沒有說的——
晚上好,很高興見到你,池不渝。
這代表她逃走了,她扔下了這句話,也扔下了池不渝。
這是一個錯誤。所以……
崔栖燼緩緩收緊自己的手臂,很懊惱很迷惘地說,
“我當時以為,她不要我了。”
顯而易見,每個錯誤都會帶來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