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海底世界」
第38章 「海底世界」
不知道是多少點鐘, 漆黑夜色吞咬掉池不渝的長睫毛,在她睡顏中敞出她大概算是五彩斑斓的夢境。
崔栖燼注視着天花板。
大概是在不恰當的時間食用了不太恰當的食物——也就是那塊鳳梨蛋糕。
她覺得心煩意悶。
胃裏好不舒服,燥得慌,像有頭僵屍在砰砰地跳。
崔栖燼掀開被子, 出了房間, 倒了杯熱水, 喝一口反而有些東西快要湧上來。
這時一樓另一個卧室門被打開, 披着頭發的冉煙走出來, 見到客廳有人,迷迷瞪瞪地站了一會。
看清是她,又松一口氣。
走過來打開冰箱,從裏頭拿了罐冰啤酒,很利落地擰開拉環,仰起頭灌了好幾口, 才有空放下,又從冰箱裏拿了瓶新的, 轉頭壓着聲音問她,
“來點?”
“不……”
崔栖燼話說到一半,忽然改變主意, 放下水杯, 伸出手去接了。
“謝謝。”
冰涼水汽覆上手指, 凝結成水珠,淌滿掌心溝壑。她沒喝, 只是這樣握着, 也覺得好受不少。
“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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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沒開燈, 就着一點溜達進來的灰藍月光。冉煙到餐桌旁拉開一條木椅,冰啤酒放到桌上, 單腳擡到椅子上,抱住。
“睡不着。”
崔栖燼手裏握着冰啤酒,思來想去,也坐了過去。
冉煙點了點頭。又灌了口冰啤酒,拿出手機出來,百無聊賴地滑了幾下,看她一眼,滑幾下,又看她一眼……
崔栖燼仍舊姿勢端正地坐着,睫毛微阖,雙腿并攏,雙手放在桌上,掌心交疊,握住冰啤酒。
陳文燃經常評價她的坐姿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她猜冉煙也這麽想。
“你有話要和我說?”在冉煙反反複複看了幾眼之後,崔栖燼先問了。
“啊?”
冉煙把腳放了下來,似乎被她的正襟危坐傳染,咳嗽了一聲,“我有那麽明顯嗎?”
崔栖燼“嗯”一聲,“如果——”
“是有點事情想問你。”冉煙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卻又有些含糊,
“看你昨天晚上回來之後不太對勁來着?是不是跟水水兒說了什麽?”
原來是這件事。
崔栖燼将自己手中的啤酒轉了個圈。冰啤酒拿出來太久,那點冰涼氣兒也被她身上的熱量給緩慢吞掉。
她有些不太自然地繃緊下巴。
剛想開口,冉煙又自顧自地嘆了口氣,“本來是不太想像陳文燃那樣,盯那麽緊,一點風吹草動都要問來問去的,但是吧……”
“但是?”
崔栖燼覺得胃不太舒服,像被洗潔精揉過幾遍。以至于她說一個字,就像在吐一個泡泡出來。
“但是你和水水兒最近是不是有點……”冉煙打了頓。
似乎是想不到到底用什麽詞形容她們最近的變化。
要是陳文燃在這裏,她應該第一時間就會講好幾個或準确或荒誕的詞語出來——眉來眼去,糾纏不清,打情罵俏……
可此時此刻是冉煙,她們兩個歷來中間都夾着一個陳文燃,一旦兩人單獨相處,總是沒那麽直白。
有些東西變得不可言傳,但可意會。
“算是吧。”
崔栖燼自诩那段過去藏得足夠深厚,這麽多個年頭,也沒讓在自己身邊徘徊的任何一個人發現端倪。
而如今冉煙已經看出些大概,并且直截了當地問出來,恐怕不久之後就會東窗事發,已經沒有欺瞞的必要。
“原來是真的。”
冉煙笑了,大概是沒想到她會這麽輕易承認,又喝了口冰啤酒,像是壓了壓驚,好一會,才說,
“虧我和陳文燃還打了賭呢。”
“什麽賭?”
空氣中有冰啤酒的氣息在流動,崔栖燼說三個字,一擡眼就十分詭異地看到有三個彩色泡泡開始出現。
“現在還不可以告訴你。”
冉煙輕飄飄地說,然後又用啤酒罐點了點桌子。
崔栖燼沒講話。
她擡頭,聽到連着啪嗒三下,那些泡泡破了,裏面有透明黃色液體嘩啦啦地落下來。
快要澆到她頭上。
她不太明顯地躲了一下。又聽到冉煙講,“不過……”
“不過什麽?”
這像是一種試驗,又有四個泡泡在空氣中出現。崔栖燼低眼,看到自己手中啤酒的确未被拉開拉環,她沒有喝醉,怎麽會憑空出現幻覺?
“不過水水那邊情況我是知道的。她現在已經完全把那個初戀整理清楚了。其實我感覺那也算不上什麽初戀吧。就一段懵懵懂懂的,都不算談過,十幾歲的事情也沒有多刻骨銘心。”
那四個泡泡好像全都破了。
崔栖燼的手在啤酒罐上滑了滑。
她聽到嘩啦啦的聲音,那些液體沒有澆到她身上,卻濺到心肺之間,像是帶有酸性,灼得厲害。
她張了張唇,還沒發出聲音。
冉煙又講了,
“那你呢崔栖燼?”
“我什麽?”
又有泡泡漲大,出現。
冉煙的聲音很輕,
“作為水水的朋友,我是絕對不能允許你在心底有人的情況下,和水水來接觸的。”
崔栖燼有些恍惚,“什麽?”
冉煙神色不太自然,似乎是也不太習慣說這種話,“就昨天啊,昨天你回來之後那麽不對勁,然後晚上吧,我做噩夢醒來之後發現陳文燃不在,出來喝口水,就看到你們兩個在外面,而且還在喝酒。然後我想你們兩個應該是有事要說,就沒打擾。結果呢,一回頭看到水水——”
“她那個時候……不是和奶奶去睡覺了嗎?”
“不知道。反正我看到她就坐在樓梯上,還穿着睡衣,那麽黑,不開燈,她夜盲症又看不見什麽東西,也不知道她坐在那裏幹什麽,我去問,她才跟我講了你們在車上說了些什麽……”
說到這裏,冉煙看了崔栖燼一眼,停頓了一會,才繼續往下說,
“總之,她的難過,其實永遠比看上去的要多很多。”
社交網站上講,esfp自戀又自卑,有點傻,習慣活在當下,是個健忘的樂天派。但實際上,她也很敏感,容易不安,習慣避開矛盾,需要反複尋找被愛的證據,經常半夜胡思亂想,難過時除了自己幾乎很難被其他人察覺……
一時之間,崔栖燼在自己腦子裏搜刮出如此之多有關材料。
卻不知道,到底哪一個可以用來概括昨天晚上沒被她看到的池不渝,或者是……
哪一個都可以。
“講實話吧崔栖燼,我其實不覺得你會是一個對待感情拖泥帶水的人。”
“不過更奇怪的是,明明你們兩個之前都要說自己是單身主義者,喜歡一個人……”
冉煙說到這裏嘆了口氣,
“總之感情的事別人再怎麽說也沒用。你就當,當我今天晚上臺偶看多了,忍不住給水水抱不平吧。”
崔栖燼靜靜聽着。
用拇指刮了刮啤酒罐上的水汽。她不知道再擡眼去看,這個客廳裏會充斥着多少被酸性液體充滿着的泡泡,也不知道迄今為止到底破了多少個。
她維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冷靜,
“過了今天就好了。”
“什麽?”冉煙似乎不太明白。
“呲啦”一聲。
崔栖燼擰開啤酒拉環,給自己灌了一口,啤酒還是一如既往的苦,口感沒有那麽涼,到了胃裏似乎已經變得很熱。
吞下去之後,這個器官的變化使她接近于一種想要嘔吐卻吐不出來的狀态。崔栖燼勉強壓抑這種狀态,又重複,
“過了今天就好了。”賢著傅
“是嗎?”
冉煙沒有對她的篤定産生懷疑,反而語氣輕松了下去,“看來水水這個生日會過得很順利。”
崔栖燼“嗯”了一聲,“會順利的。”
之後冉煙沒有再講這件事,只是靜靜地喝着啤酒。喝到啤酒罐空了不少後,又嘟囔一句,
“難道我和陳文燃之前談戀愛的時候,你和水水都是這種感覺?”
崔栖燼也喝了幾口。
人變得有些魂不守舍,對冉煙的問題感到很茫然,胃裏那種想吐的沖動始終沒有停止過。她擡眼,只覺得整個空間都變成藍色,有好多好多個泡泡在脹大。
又看冉煙。
冉煙搖搖啤酒罐,披着頭發,她紫色的睡衣變成她紫色的皮膚。她坐在一張圓桌上喝啤酒,擡頭看她,在她眼裏忽然變成了一條紫色的直立魚。
崔栖燼覺得好詭異。
晃了晃頭。
再去看,冉煙還是那條紫色的魚,漫畫風格,形象好熟悉,好像哪部動畫……
崔栖燼皺了皺眉。
下一秒,一聲巨響,一個卧室的門推開,裏頭跑來一個歪來倒去的、戴睡帽的粉色五角星,用十分驚恐的語氣,喊,
“冉煙冉煙!我看到有好多蘑菇在我們床上跳!它們要吃了我要吃了我!”
緊接着。
又是“嘭”地一聲巨響,來自池不渝的卧室。
崔栖燼望過去,看到裏頭跑出來一塊戴着白色小帽子的黃色海綿,慌慌張張地抱着自己粉色的被子,用十分亮的嗓門喊,
“崔木火崔木火!我們房間裏有一頭野豬在唱rap!好大!它踩我頭!它還踩我嘴巴!它還搶你給我買的小蛋糕!”
崔栖燼低頭看一眼自己手裏的啤酒,懷疑是否度數太高。而這一眼卻令她發現一個無比驚人的事實——
她手中啤酒竟變成一張羊皮紙,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寫幾個看不太清的大字。
她下意識揉緊這張羊皮紙。
天下大亂間所有泡泡全都擠壓過來,幾乎讓她不得動彈。
緊接着,一個黃色身影從這些泡泡裏跳過來,頭頂帽子一蹦一蹦,将這些透明泡泡一個一個戳破。
濕淋淋的液體劈天蓋地地澆下來,又濕,又黏,澆到她們兩個身上,像一場巨大的透明魚缸在瘋狂倒灌。
她眼疾手快,接住快要摔倒的人,她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卻抱得很緊,像是怕一不小心就失去,又像是怕突如其來的擁有。
半透明的水還在沖刷着她殘餘意識,而意識尚存的最後一眼,是黃色海綿淚眼婆娑地躺在她懷裏,跟她講——
蟹皇堡秘方,切記不可外傳。
-
半夜,救護車嗚哇嗚哇地開到海水裏,好似拖走了一整個海底世界。
昏昏沉沉間。
崔栖燼又聽到“嗚哇嗚哇”的聲音,始終在腦海中盤旋,像一場警告。
猛地睜開眼。
崔栖燼的心髒像是快要跳出來。
殘餘的惡心感還萦繞在五髒六腑間,整個身體都很沉,只有心髒還在如鼓槌般瘋狂跳動。
幾號了?
她心底只有這個想法。
很費勁地擡了擡手,在摸到手機之前,率先看到自己手背處的吊針,還有伫立在床邊的吊瓶,以及……
和她并排的三張病床上,齊齊躺着的三個人。閑主富
記憶匆促回籠。
昨夜的動蕩不安在清醒之後終于有了确定的由頭——晚飯時分吃到的見手青。
孟玉紅從老姐妹這裏得來,滿心歡喜地炒來給她們幾個吃,結果自己晚飯時胃不舒服沒吃到,于是她們四個将一盤分食幹淨。
于是四個一排。
湊了桌《海綿寶寶》,還正好占據這間病房的一整邊病床。
“那現在……”
大概是某種後遺症,崔栖燼不自覺發出了聲音,也是能夠設想到的嘶啞。
“現在婆婆回去給我們做早飯去了。”不知是從哪張病床,陳文燃的聲音跑出來,很微弱,那盤見手青她昨天吃得最多。
“現在是三月二十四號的上午,今天還沒結束。”冉煙的聲音也跑出來,比陳文燃的力氣稍微足一些,應該她的情況算最好。
崔栖燼昏昏沉沉地往旁邊病床望。
離得最近的一張病床上躺着一個人,被子蓋得很緊,幾乎蓋住整個人,看不到臉。不過就算有臉她也看不清。
“池不渝呢?”
剛睜開眼就面對白花花的醫院環境。她不知道自己的眼鏡在哪裏,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池不渝。
被子裏的人縮了一下。
片刻,破罐破摔地掀開藕粉色被子,還穿昨天晚上的睡衣,不過像是和人打了一個架一樣,有那麽亂。顯然,這個人大半夜是揪着被子被送到醫院裏來的。
藕粉被罩敞出一張白白淨淨的臉,池不渝的氣色顯然不是很好,喪眉耷眼,好一會,才哼哼唧唧地講,
“在呢。”
陳文燃咳嗽一聲。
冉煙伸手過去,拍了拍陳文燃的被子。又被陳文燃拍回去。
池不渝又縮到了被子裏。
輪廓像馱着殼的蝸牛。
也許是崔栖燼的後遺症還沒消退,她竟然産生如此印象。
也竟然,沒由來地發出一聲笑。
病房內氣氛低沉,她這聲笑格外突兀。
引得池不渝在被子裏翻了一個身。
陳文燃有氣無力地來一句,“崔栖燼瘋了,來人吶,給她再來一盤,以毒攻毒。”
冉煙眯着眼看過來,“後遺症?”
池不渝在被子裏咕踴了一下,好一會,悄悄咪咪地從她這邊掀開一點,看她,
“你笑什麽?”
崔栖燼又笑了一下。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
或許是她的猜想得到印證,她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麽和池不渝碰上,她的生活就如此精彩紛呈,就有如此多完全設想不到的事情會發生。
但她不覺得惱火。
意外的,忽然覺得有趣。
池不渝皺起了鼻尖,眼神變得有些擔憂。似乎想再說些什麽。
而這個時候。
崔栖燼先開了口,“生日快樂。”
病房裏靜谧了下來。
池不渝突然愣住,單手撐着被子,藏在被子裏看她,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似的。
緊接着。
陳文燃病歪歪的聲音也出現,甚至比剛剛還提高了一些,“生日快樂,水水,祝你管他幾歲,開心萬歲!”
冉煙也笑了一下,然後接一句,“生日快樂,水水。”
此時路過,推着車的護士停下腳步,看她們一眼,也跟了一句,“你們哪個過生日?生日快樂哈。”
崔栖燼再次說,“生日快樂。”
陳文燃似乎不太服氣,“嘿,你怎麽還說兩遍呢,我最後一句,你們不要跟我搶。”
冉煙不聽她的,“生日快樂。”
崔栖燼就沒聽過陳文燃的話,“生日快樂。”
陳文燃似乎上了瘾,“生日快樂!”
……
清晨的病房有些嘈雜,連氣息都低沉嘲啞。她們幾句微弱的生日祝福被藏在這些聲響中,似乎不值一提。
又似乎,僅一人可見。
此起彼伏的生日祝福下,池不渝吸了吸鼻子,像是害羞,将頭都蓋住。
但卻又沒有出來阻止,只聽她們講了好幾個來回,才別別扭扭地将被子掀開,敞出被折騰得淩亂的發絲,和有些泛紅的耳朵尖尖,微微昂起下巴,講,
“好咯,曉得咯,別講咯。”
陳文燃大笑,結果笑得突然幹嘔起來,一時之間一個人嘔帶動另一個,冉煙也拿起床邊的垃圾桶。嘔了一會兩人又開始咳嗽,咳完了突然噤了聲。
半晌沒了動靜。
四個人并排,四張病床,沒有人再講話。
結果沒過多久,陳文燃又突然笑起來,大概是被池不渝傳染,像頭鵝在打嗝。
冉煙大概也被傳染,笑罵她,“你和崔栖燼昨天都還背着我們偷吃了笑藥?”
池不渝被她們兩個逗得也笑得止不住。整張床都在抖,臉色由剛剛的蒼白轉而紅潤不少。
也不躲在被子裏不開心了。
手伸在外面吊水,下巴有一半藏在藕粉被子裏,笑得眼睛都眯成一個倒月牙。
一邊笑,一邊不自覺地看向崔栖燼。
等對上崔栖燼的眼之後,微微收斂一些,下巴擡起來,壓住被子,
“崔木火。”
喊她一聲,有些躊躇的語氣。
“嗯?”
崔栖燼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大抵是她一生病,臉色就比其他人蒼白。以至于池不渝看她一會,又憂心忡忡起來,
“你沒事吧。”
“現在還算過得去。”
崔栖燼講,然後瞥見池不渝并未放下憂心的眼,又補一句,
“反正也不會死掉。”
池不渝瞪大雙眼。
整張臉都在用力,“呸呸呸!怎麽可以随便講這種話,你快跟我一起呸呸呸!”
崔栖燼懷疑,如果不是被吊針桎梏住,恐怕她馬上就會來火急火燎地捂嘴。
崔栖燼不信這種事情。
但她覺得池不渝用力的表情很好笑。于是她毫無辦法地配合,
“呸呸呸。”
很沒有語氣。
不過池不渝還是暫且放過她,“哼”了一聲,然後又壓了壓被角,開始唉聲嘆氣,
“真不知道我怎麽會一直讓你遇見這種事。”
是啊,自從遇見你之後,我一成不變的生活,就全都是兵荒馬亂。
我怎麽會因為一次重感冒被救護車搶救,怎麽會當上文娛委員跟別人跳《trouble maker》,怎麽會去跟一個網絡裏的人産生感情,怎麽會甘願去當一部文藝青春片的熱帶魚,甚至回過頭去看那麽那麽多遍?怎麽會有一只叫小蝸的巴西龜,怎麽會知道我的mbti是intj,怎麽會在吃完見手青意外看到蟹皇堡的秘方……
你怎麽會,讓我,讓無趣、寡淡和厭倦一切愚蠢事的我……都能夠覺得這些愚笨至極的東西都很有趣?
“不過,我想你應該也不讨厭吧。”
池不渝怎麽可以,那麽自信地講出這種話?
又怎麽可以在講出這種話之後,用那樣忐忑,那麽不自信的表情看着她?
崔栖燼搞不懂。但她還是沒辦法否認這一點。
她“嗯”了一聲,阖上眼皮,黑暗裹挾着記憶滾過來,她想起在幻覺産生之前的一件事,忽然想要問池不渝那天晚上為什麽要難過。但張了張唇,沒能發出聲音,她還是将這句話吞了下去。
過了今天就好了。
大概是看她有些疲累。池不渝好久沒有再講話。直到不知道是誰的手機在空氣中發出聲響,好像是一通電話。
響了很久沒人接。
于是在陳文燃和冉煙打鬧的背景音裏,池不渝迷迷糊糊地翻了一下身,
“崔栖燼是你的電話嗎?”
“不知道。”
崔栖燼費力地掀開眼皮,伸手去夠床頭櫃,卻因為右手吊水,在這一刻突然有鮮紅液體在紅色管道中回流。
池不渝吓得人都不迷糊了,“還是我來拿吧!”
崔栖燼只好将手放回去。
兩張臨近病床之間的床頭櫃是共用的。池不渝左手沒有吊水,但也限于右手的吊針,摸了一通,才摸到一個在振動的手機。
拿到之後,手機反而不震了。
“哎,這個手機怎麽……”池不渝眯着眼,嘀咕一句,“好像挂了哦?”
“得不得是什麽急事哦?你要不要看看?”
崔栖燼往那邊伸了伸手,不知道是不是這次吊針沒打好,她稍微一伸手就返流。
于是池不渝又很快縮回去,警告性質地講,“那還是別看了,你先把手放下。”
崔栖燼蹙着眉,看吊針管道裏的紅漸漸消退。
扯了扯左手,似乎也不太方便。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講,
“那你幫我看吧。”
池不渝欣然應下,“密碼是好多來着?”
崔栖燼說了一串數字,瞥過去,“昨天才講過,你怎麽還是記不住?”
吹完蠟燭。池不渝忘記拍鳳梨蛋糕的照片,要從她的手機裏要她拍的那些照片過去。她當時忙着洗澡換衣服,随意解了鎖交由給池不渝,又在浴室聽到池不渝大喊不小心鎖屏了。
她當時洗澡洗到一半,聽到這句很不耐煩,又沒辦法從浴室出來。于是給池不渝講過一遍密碼。
“你的密碼誰能記得到喲!”
池不渝有些不服氣地講,“哎,打開了,不過,這個手機怎麽……我看看啊,是……”
“是誰?”
崔栖燼問。
“是……”
池不渝沒有發出其他字節了。
崔栖燼後知後覺地望過去,忽然覺得全身血液在這一瞬間倒灌——
隔着嘈雜的病房,走來走去的護士醫生,嬉笑怒罵的陳文燃和冉煙,在兩張病床之間跳轉的淺黃日光。
像是又回到滞悶的海底世界。
她看到池不渝細瘦手腕從睡衣袖口探出來,上面綁着兩個黑色發圈,她看到池不渝手中握着那個黑色的舊三星,愣怔地望向她,張了張喪失血色的唇。
好像是由于已經許久沒有發出過那個音節,第一遍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
很久,很久。
像是無法理解,又像是勉強消化,才又艱難張開唇,将那句話說出,
“你是……Mine?”
這一天晚上回到成都的路比來時更漫長,而12306上顯示這班高鐵時長是五十三分鐘,只比來時多一分鐘,卻好像多了一個世紀。以至于其中一個又一個隧道晃過,崔栖燼在腦海重構那個場景大概有千千萬萬遍——她當時應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來阻止這一刻的發生。
或者早在這一刻發生之前,她就不應該将舊手機随身帶在身上來警醒自己,她怎麽會采取如此沒有戒心的辦法?也不應該吃那盤見手青被模糊掉防禦系統,或許是之後的鳳梨蛋糕,又或許是那幾口冰啤酒,她一向對自己的飲食要求嚴格,怎麽會在這天晚上破例?
更不應該在登陸企鵝界面之後不退出就鎖屏,她怎麽會如此沒有戒心?或許,在這麽多或許裏,她最不應該的……
就是為了存留這個企鵝號,捆綁那時的手機號,甚至這麽些年還一次又一次地繳費,還将自己每一部手機密碼都設置成同一個,她明明知道那是有多危險多沒有戒心的一件事,又怎麽會那麽不知悔改,反反複複?
可她無數次反刍這一刻的所有細節,才對關鍵所在如夢初覺,原來在那麽多“怎麽會”裏面,還有一條被她所忽略——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怎麽會,容許池不渝碰她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