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悲觀主義」
第34章 「悲觀主義」
陶喆唱“愛情好像流沙”, 也唱“是一再的做一再的錯不由我”;莫文蔚唱“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也唱“還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郭富城唱“反覆的把你想念叫做愛情”,也唱“不必有太多理由叫做愛情”……
崔栖燼認為他們都唱得太簡單。
崔栖燼的人生哲學是——人類的本質就是一個人活着。這句話來自于《百年孤獨》,她擅自将其改動, 将原話裏的人生改作人類。
原話裏還有後半句——不要對別人心存太多期待。與此同時她也希望, 任何人都不要對她心存太多期待。這句話可以用于任何人身上, 當然也可以用于“愛情”。
或許早在孩童時代。
崔禾和餘宏東就已教給過她這個道理——“你早該有自己的判斷”“不要總是渴望從別人那裏得到一切”“我們只是局外人”……他們從不教她什麽是愛情, 只教她在各種親密關系裏“獨善其身”。
她想起崔禾和餘宏東, 她想這兩個人應該也是出于“愛情”結合,至少這已經是世人眼中足夠合格的“愛情”,育有兩個女兒,兼顧自己的事業,彼此之間相敬如賓……她回顧自己所目睹的愛人關系,印象中能成為這兩者這樣的, 已經被外界稱之為模範。
可如果這就已經是愛情的最終定義,想必愛情也不是什麽很難懂很值得反刍的東西。
她又想起那則“成都一男子失戀主動撞車引起連環車禍”的新聞, 覺得愛情可真是人類歷史上最難解的病毒,甚至沒有之一。
她還想起冉煙和陳文燃,這麽些年這兩個人總是吵吵鬧鬧, 分分合合。或許她們能一直走下去, 或許她們又會在不知哪一年分開。一切都是未知的, 都是無法确定的。
她不喜歡無法确定的東西。
她還是找不到愛情的定義。它是一切模糊黏膩的源頭,是另一個人對自己生活邊界的入侵。它可以很大, 也可以很小。她有時候覺得它很簡單, 有時候又覺得它太複雜。
她搞不懂, 所以幹脆拒絕。
她不止一次想起那部名字叫《愛情迷航》的獨立電影,沒有上過院線, 一小時五十二分鐘,裏頭拍千禧年,拍兩個女主角十幾歲的時候在臺灣,拍她們青春期在海島城市的懵懂和碰撞,拍瓦藍的天和海,拍她們兩個快三十歲的時候到成都,一條相似的街,兜兜轉轉十幾二十年找到自己迷航的愛情……總而言之劇情有點撇,節奏也莫名其妙,火不了應該也是有理由。
但崔栖燼不記得自己有看過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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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去看裏面的兩條熱帶魚——
一條黃色熱帶魚穿new balance的黑色短袖,另一條紅色熱帶魚穿有做舊印花的白色短袖。
黃色熱帶魚說,巴拉巴拉。
紅色熱帶魚說,噗嚕噗嚕。
她看黃色熱帶魚晃着紅色熱帶魚的肩膀,然後鏡頭一晃二過,到最後,她總是無意之間跟黃色熱帶魚一齊說,
“那我們現在是不是要和好了喲”
然後她想起怕水的海綿寶寶。三番五次,翻來覆去,不得安生。
最開始這個賬號底下一個太陽一個月亮兩顆星星,後來變成三個太陽一個月亮三顆星星。
這個賬號的頭像也總是換來換去,最開始是一盆尤其漂亮的彩葉芋;某一段時間換成那時候很流行的故弄玄虛風格,一打開就是一只眼睛盯着她,總是吓得她要退出緩一下再去看;《冰雪女王》火的時候又換成穿藍裙子金色頭發的艾莎……個簽倒是一直沒有換過,一直都是那一句在崔栖燼看來不可思議的話。
聊天的時候也總是喜歡發/企鵝轉圈/這個表情。看多之後崔栖燼眼底她的形象,就是一只戴紅圍巾單腳站立轉圈的企鵝。
回過頭去看。
崔栖燼也不止一次覺得,能容許怕水的海綿寶寶,在她的企鵝賬號裏跑來跑去。要是将這件事講給別人聽,恐怕每個人都會認為這是個難以置信的意外。
講給誰聽呢?崔禾?餘宏東?想必他們的回答跟每一次都相差無幾。餘忱星?她應該會唯恐天下不亂。還是陳文燃?冉煙?她們不行,因為在認識崔栖燼之前,冉煙就先得知了wkeinauadqtqb的存在。
又或者是……
池不渝。怕水的海綿寶寶本人。
似乎無論講給她生命中的哪一個,都會破壞她如今已經固有的幾段關系。
但也正如她本人對“關系”一詞所持有的悲觀态度,她怯懦,固執,冥頑不化,至今都沒辦法将這段故事講給任何人聽。
這不是一個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故事。但這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段無法被完全分類的關系,于是她只能将其歸類于“愛情”。
那段時間她不知道怕水的海綿寶寶到底是誰,只知道是一個頭像頂着漂亮彩葉芋的笨蛋,在企鵝群裏問來問去,還差點被引誘去跟一個中年男人線下面基。
對于這件事,崔栖燼始終認為——
自己投射給那盆彩葉芋的注意力,要比怕水的海綿寶寶本人要多。
她是懶得管人的閑事。但植物不一樣。
但她也沒想到,怕水的海綿寶寶會在這件事之後有這麽多話可以講——
怕水的海綿寶寶:【Mine!你看看今天我的彩葉芋有沒有好一點哦/企鵝轉圈】
wkeinauadqtqb:【我不叫mine】
怕水的海綿寶寶:【那叫什麽/企鵝轉圈】
wkeinauadqtqb:【……】
怕水的海綿寶寶:【那還是叫Mine,比較順口/企鵝轉圈】
她擅自給她備注為“mine”,從她那串亂碼英文裏抽取幾個字母拼湊在一起,好似這樣就可以顯得自己很聰明。
怕水的海綿寶寶:【Mine!你的頭像是什麽意思啊!你也愛吃菠蘿冰冰嗎/企鵝轉圈】
wkeinauadqtqb:【随便弄的,沒什麽意思,不怎麽愛吃。】
其實只是個小號,用來加熱植群。至于頭像……是某一天,餘忱星突然放學來找她,請她吃這杯菠蘿冰冰,她覺得刺得嘴巴好痛,于是拍了一張,只是随便拍了一張,随便當作了小號的頭像。不可能當她大號的頭像,是因為不想餘忱星看見就翹起尾巴,覺得她為她請客的這杯菠蘿冰冰感到開心。實際上,她從那一刻開始讨厭菠蘿。
想到讨厭的菠蘿,她又忍不住問這個愛吃菠蘿冰冰的人:
【你不覺得一口菠蘿裏面像是有一千根針嗎?】
怕水的海綿寶寶說:【吞針也要吃啊!菠蘿是全天下第一的水果好不好!】
簡直不可理喻。難怪她是海綿寶寶,還要住菠蘿房子。
不知道是她給了她什麽錯覺,怕水的海綿寶寶在這之後總是來找她,每次來她這裏講一些自己的事,也不管她願不願意聽——
她講自己很怕水,從來學不會游泳,所以是怕水的海綿寶寶,但是決定在成年之前要學會游泳。
她講今天看到了鳥叼院子裏的柿子樹上的柿子吃,然後被酸掉了一根羽毛。
她講自己特別喜歡熱帶,覺得那裏的人都很坦蕩。wkeinauadqtqb問為什麽,她發一個企鵝單腳轉圈的表情,講因為在那裏要穿得少啊。wkeinauadqtqb覺得好無語。
她講人一天是真的需要四個擁抱才能生存,這是有知名理論的!不是随便亂講!
她講自己不喜歡活的毛絨絨,要是哪一天養寵物,她一定只會養沒有毛的寵物。
wkeinauadqtqb大部分時候都不會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回複。
回過頭來看,興許那個時候她正陷入一段很漫長的、迷茫而倔強的青春期,很堅硬地将自己框進一個邊角尖銳的幾何圖形,拒絕任何人的交好,沒有相信金木水火土就要同甘共苦,沒有因為成為文娛委員就更熱衷于班級事務,也沒有與軍訓時就送給過自己芒果的池不渝變親近。
于是也從未想過,她會和一個網絡上的人變親近。
她仍然自覺成熟地覺得,不應該随便在網上聊天,也不應該随随便便就跟一個沒見過面的人交好。
可大部分時候,也是她,總是矛盾的她,把自己強硬框進幾何圖形的她……對這樣的她而言網絡社交似乎更容易接受。
于是那些時日,下了課回家,總會下意識地去打開手機,又或者是因為一些感冒發燒腸胃炎之類的小病小痛,在床上躺着百無聊賴,聽窗外時不時傳來鳥叫,這個年紀她不和別人一起看愛情啓蒙的臺偶韓劇和電影,也不看動畫片漫畫和小說……她的生活一成不變,于是她又去看孤零零的一串氣泡,聽企鵝裏不斷傳出來的滴滴聲,又總會忍不住回複這些很無聊的事情——
【你很喜歡海綿寶寶嗎】
【這個季節已經有柿子吃了嗎】
【穿得少也可能會有秘密】
【人類的本質是一個人活着,沒有四個擁抱會活得更久】
【沒有毛的寵物?烏龜嗎?】
這樣無聊的事情在網絡世界反反複複地發生。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強調,你不要總是跟網絡上的陌生人随便講自己的事情,很危險。仙著服
怕水的海綿寶寶又講,不一樣的,我直覺覺得你肯定是個大好人/企鵝轉圈。
wkeinauadqtqb:【網絡是虛拟的,一切都可以僞裝】
怕水的海綿寶寶:【你有沒有想過,其實網絡才是真實的呢】
wkeinauadqtqb:【笨蛋才會這樣覺得】
怕水的海綿寶寶:【好吧,我是笨蛋。但我還是覺得有很多話,很難講給身邊的人聽哇/企鵝轉圈】
這個說法在當時尚且算新奇。後來她想她說得對,青春期是一段晦暗而敏感的路,布滿惶恐尖銳的石子,迷霧般的河流,渾噩的星子,充盈自卑,膽怯,悵然,模糊間的情感啓蒙……
這些內容繁雜擠壓着十幾歲的少年人,像一場經久不散的梅雨。
也許人們講青春期都有生長痛好像也并沒有錯。也許她現在仍舊沒有度過青春期。
而當時的崔栖燼卻無法認知到這一點,便沒有再與海綿寶寶争辯。原本在網絡上認識的人,就是僅憑網絡信號産生聯結,頭像一黑,信號一斷開,就消失掉了。
這樣的網絡,怎麽會是真實的?
或許她的固執早在中學時代就初現端倪。
過一段時間,她忽然意識到怕水的海綿寶寶消失了。
她點開那個灰掉的頭像,意外的沒有多悵然,而是一種塵埃落定的篤定——
她想果不其然,她的想法才是唯一正确,她早該有自己的判斷。現實生活中的人都可以随時消失,随時離開。更何況是網絡世界虛拟的人,連代號都可以是假的。就像她的“Mine”,原本也只是一串亂碼中的随機字母,這并不代表她自己。
于是她還是不抱期待地發了一句:【你還好嗎海綿寶寶】
她認為這是友好道別的禮儀。
因為上次聊天結束,最後一句話是對方所發送。按道理她可以表達關心。
那應該是在秋天,或許是冬天?她記不清了。她只記得那個時候,成都路邊到處飄散着被踩爛的銀杏果氣息,味道很怪。總之這個季節的成都聞起來像被蒸透了的灌木植物。而網絡世界是沒有氣味的,這個世界的太陽不燙,月亮不亮,星星沒有光。這個世界不會因為某個季節的更替,或者是某個人的離開,而散發出靡爛氣味。
不記得又過了多久,似乎并沒有過很久,成都的道路仍舊布滿金黃色的銀杏葉。
她經此想起是秋天,不怕水的海綿寶寶的頭像變成了彩色,她頭像下面的太陽還是不燙,月亮還是不亮,星星還是沒有光,她和她說:
【我姨媽去世了,我們給姨媽準備葬禮,她沒有親生女兒,不對,我覺得我就算她的女兒,所以由我給她來戴孝,抱歉哦,這一段時間都沒上線,是不是有好幾天咯?】
原來才三天不到。
【我忘咯。就是送給我彩葉芋的那一個姨媽嘛,葬禮期間我看到我的頭像,還有看到你,就會想起彩葉芋嘛,也會想起姨媽,又怕我找你說些有的沒的,要掉眼淚,然後你反而也跟着我難過】
【所以我把頭像換掉來找你啦】
【對了,對不起哦】
【我還是把那盆彩葉芋養壞掉了,挺對不起你的良苦用心的】
這四條消息裏沒有一個企鵝轉圈。崔栖燼擅長用符號捕捉人類的情緒。
她在不知道是哪裏的銀杏樹下坐下來,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到底走到哪裏,滿世界都是金黃色,扇形葉片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飄到她頭上,肩上,眼底……她想到底這些銀杏葉是真的,還是那盆從未見到過實物的彩葉芋是真的?
她坐在滿世界的銀杏葉裏,給怕水的海綿寶寶發《尋夢環游記》的鏈接。
她記得崔禾跟她講——崔栖燼,你講任何話都需要有材料支撐,否則就是撒謊。她找來對應的材料,以此來安慰怕水的海綿寶寶而不顯露自己的笨拙。
怕水的海綿寶寶看完電影,發了幾個哭哭的表情,又給她發了電影反饋,感謝她的安慰,又發一句:【Mine,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好像章魚哥哦。】
wkeinauadqtqb:【我為什麽要像一條章魚?】
怕水的海綿寶寶:【哈哈,只是打個比方嘛】
wkeinauadqtqb:【我沒有八條腿。而且章魚哥不是很讨人厭嗎】
怕水的海綿寶寶:【誰說的!】
wkeinauadqtqb:【大家都說。而且章魚哥總是欺負海綿寶寶。】
怕水的海綿寶寶:【哎呀,你不要聽別人亂講,其實章魚哥沒有人家講的那麽壞,可能只是……只是比較不善于表達/企鵝轉圈】
這真是一個新奇的觀點。
wkeinauadqtqb:【為什麽覺得我像?】
怕水的海綿寶寶:【我的意思是……】
怕水的海綿寶寶:【Mine,你是真的/企鵝轉圈】
怕水的海綿寶寶:【至少對海綿寶寶來說】
怕水的海綿寶寶:【你是真的】
崔栖燼不覺得自己是真的。
事實上,她一直對怕水的海綿寶寶存有戒心,基本不會随便洩露自己的真實信息。
但是。
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在這種事情上用“但是”。
但是……
真實的反面也不一定是虛假。可以是隐藏,可以是秘密,可以是非常态化的真實。她不知道自己所表現的,這種非常态化的真實,到底有多少。有時候她翻過頭去看那些聊天記錄,不知道那裏面的到底是崔栖燼,還是一個另外的人。
她不明白,并且始終不太明白,為什麽怕水的海綿寶寶總是在她這裏跑來跑去。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容許這件事情的發生。
只知道等自己回過神來。
怕水的海綿寶寶這個人類,這個看似愚笨至極的代稱,所有她抗拒的一切,都已經大搖大擺,完完全全進入她無法分類的領域。
她總是在她面前撒嬌,開始從一個沒有形象、只有一串昵稱的企鵝賬號,變成一個愛吃菠蘿冰冰,愛用戴紅色圍巾的企鵝轉圈表情,出現之時總會帶着“滴滴”音效,不停地滴滴她,一句又一句地喊她“Mine”的一個人類……她不喜歡并且難以忍受的人類。她連自己這個人類都不喜歡。
再過一段時間,怕水的海綿寶寶又因為周傑倫的一首歌開始很親熱地喊她“Mine Mine”,後來又莫名其妙地變成“麥麥”……兩個世界加起來,都只有一個人會這麽喊她。
到了最後的最後,她似乎和她有了同等程度的迷惘,不知道她們的關系到底處于哪個分類之中。但顯然,她和她的處理态度截然相反。
慢慢開始,海綿寶寶不停地給她說自己遇到的麻煩,她扭扭捏捏地問她要不要她們兩個換成海綿寶寶和章魚哥的頭像,她問她之前有沒有喜歡過別人哦,問她什麽是喜歡,問她月考完有沒有空可不可以跟她一起連線看一場愛情電影,她不停地從她這裏索取一些她根本沒有擁有過的情緒價值……
而她竟然也容許這一切的發生,她容許她總是無理取鬧的撒嬌,她容許這個戴紅圍巾的愚蠢企鵝在她的世界裏打轉,她看到餘忱星吃菠蘿冰冰時,會想到怕水的海綿寶寶說菠蘿全天下第一,于是也去嘗試着吃會讓自己嘴巴變痛的菠蘿。
她把靜音鍵長時間關閉,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生病發熱,被圍堵在孤零零的牆壁裏時,心甘情願地等待,等待将漆黑房間塞得滿滿當當的“滴滴”聲,那個時候房間所有都漆黑,門被關緊不留任何縫隙,沒有一塊越變越大的三角形,只有那塊小小屏幕是亮的,她沉浸其中,沒有發現自己的近視度數在因此不斷加深。
她有時候也會聽周傑倫的《Mine Mine》,然後在餘忱星跑進來之後就立馬拔掉自己的耳機,假裝自己在學習。
她聽她的麻煩,不理解她為什麽要在第一時間來找她,但還是嘗試着為她解決。她不喜歡章魚哥,但她還是換了頭像,左右也只是一個小號,而怕水的海綿寶寶也只是這個小號裏的唯一好友。wkeinauadqtqb的頭像僅怕水的海綿寶寶可見。
她說還沒有喜歡過別人,她說可以連線一起看電影,但要關閉音頻,用打字交流,她說還沒準備好暴露自己的聲音……
她在自己貧瘠的生活裏,搜刮所能自己給予的一切情緒價值,然後猶猶豫豫地給出去,卻又害怕全部給出去,害怕會被對方全部揮霍掉,所以像個吝啬鬼一樣,每一次都只給一點點……
這就是愛情嗎?
她不知道該怎麽判斷,沒有人教她到底怎麽給這種事情給出釋義。
或許在十幾歲出頭的年紀,在彌漫雨霧的潮濕青春期,愛情本來就很難搞懂,一切就是一道如此難解的題。不是寫下一個“解”,翻到答案後面就會有一句話寫——不要猶豫,這就是你的愛情。
有一段時間,她回過頭,用冷漠的第三視角凝視那段時間的自己,甚至會以為……自己已經不是崔栖燼。
她以為。只是她以為她不是崔栖燼。
直到很久以後的後來,2023年的冬,餘忱星再一次犯病,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醒過來後聲嘶力竭地扯開将自己束縛的氧氣管,拼盡所有力氣跟她講——
崔栖燼你總是心口不一,讓想要去愛你的人被你一次又一次地刺穿,愛得鮮血淋漓。
那時她早就已經接受,并且無計可施地接受這個事實。
她,二十六歲的崔栖燼,居高臨下地看與自己不那麽親密的同胞妹妹餘忱星,尤其冷靜地說,餘忱星你不要再講話,影響治療。
餘忱星只是望着她笑,笑聲極其微弱,像自嘲,像自輕,又像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戚,然後和她講——
可惜,我們兩個連這一點都一樣。
可惜,她還是崔栖燼。
那一串在2014年生成的亂碼,早在2015年徹底消失。于是崔栖燼徹底明白,原本就沒有兩個世界,原本就是同一個世界——她的世界裏只有“你乖一點,自己一個人”,只有“不要總是渴望從別人那裏得到一切”,只有“講任何話都需要材料支撐”。
對這個世界而言,那個世界的許多事情都是失控的,都是不正确的。而這裏有被劃分的範疇,有将她限制在崔栖燼可達範圍內的一切。
崔栖燼結束了那一場無法被定義的愛情,也還是沒有任何改變。
她依舊不喜歡任何人觸犯她的內心,崔栖燼始終認為愛情是件無比糟糕的事,它讓人失控讓人不像平時的自己。而她無法理解,并且抗拒這種改變,她面對愛情的僅存反應是掙紮,她不喜歡自己被一個人類完完全全地看穿,她不甘心自己的情緒被另外一個人完全牽動,她的情緒沒有柔軟,只有幹硬。
或者從未有過任何改變。即便是在那場模糊混亂的愛情進行過程中。
崔栖燼後來總是在漆黑的房間裏做夢,夢裏她被關在一個藍色水族箱裏,她坐在角落,雙腳發涼,心肺之間溺滿水,雙手環抱住膝蓋,像一個被困入其中的囚犯,不停有光在箱外掃射,試圖尋找她的蹤跡。
她試圖遮掩自己的存在,雙手擋住刺眼的藍光,有一道紅色光點直射她的眉心,有不斷回響的一道聲音對她發出嚴厲的拷問——崔栖燼,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崔栖燼被困在其中,別無出路。
她疲憊地靠在牆角,尤其悲哀地擡頭,捂自己溺滿冰水的心髒,一個字一個字地發出幹澀的聲音,對着四周密閉的玻璃承認——
“崔栖燼總是心口不一。”
“崔栖燼給出去過的愛情,讓人血肉模糊大過溫情密意。”
“崔栖燼是個頑固的愛情悲觀主義者。”
沒有任何回響。
-
“崔栖燼?”
“崔栖燼!”
一束刺眼的光晃到視野,崔栖燼恍惚間擡眼——
灰藍的天,打轉回來的小電驢,在她燈光模糊處舉着手朝她晃悠的陳文燃和冉煙。
眼前的所有輪廓都模糊。
崔栖燼阖一下眼,再睜眼,是在後視鏡裏望她的池不渝,表情極為擔憂,“崔栖燼,你怎麽了?”
她突然不喊她崔木火。她突然也喊她崔栖燼。她喊了她三聲崔栖燼。這一刻崔栖燼感覺似乎有一道紅色光點正中眉心。
于是她尤其拙澀地發出聲音,
“池不渝,池不渝。”
她想池不渝這個名字光是念出來,就已經像是愛情。不渝,不渝,念在唇邊,繞在喉間,就已經牽纏全身骨骼。
而我是真的嗎?池不渝。你會不會一直都是真的呢?池不渝。
車已經停了下來,江風還是在不停地吹,有栀子汁的氣息,也有鳳梨氣泡水的味道,還有池不渝身上已經變淡的黑鴉片。
此時此刻,2024年,池不渝坐在她身後,摟她的腰,猶豫地伸出手來,手指觸到她發涼的眼皮,輕輕地從上面滑過,
“崔栖燼?你怎麽了哦?”
最後,抿緊唇,将自己頭頂的頭盔摘下來,發絲張牙舞爪地飛起來,染了頭發之後,還是很像動畫片裏的獅子王。
而獅子王本人大概沒有注意,只是将頭盔蓋到她頭上,很認真地給她捂好耳朵,然後又貼緊掌心,強制性地把她的臉扭過去。
嚴肅地查看了好一會。
在她下巴上給她扣好卡扣,又像是教訓她似的,彈一彈她下巴上的帶子,“坐前面被風吹得眼睛都紅了吧,還硬是要逞強,把頭盔給我戴……”
說完,手指頭又輕輕戳她的眼梢,
“小娃兒得很。”
這一刻她想,或許她從未有一刻從那個水族箱裏逃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