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愛情流沙」
第33章 「愛情流沙」
崔栖燼極少有集體出游的經驗。
因為她認為, 并且從小到大都認為——人類的本質就是一個人活着。
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所有春游郊游遠足,還有至今還在流行的“畢業旅行”……等等活動,她能不參與就不參與。
原本在大學畢業後,陳文燃和冉煙想要來一場四人的畢業旅行——廈門、臺灣、大理、西藏……這是她們原本的計劃。
後來以崔栖燼報名南美洲環保計劃告終。雖然她并沒有想要去, 可陳文燃和冉煙似乎都堅持, 不要三個人, 一個都不能少。
崔栖燼覺得不解。她始終不明白自己在這個四人團體中有什麽重要的。
雖然她最後沒有去南美洲, 但等那段時間結束, 回成都的回成都,留重慶的留重慶,每個人都已經開始步入工作節奏。
人和人之間的牽連也實在奇妙。有的說散就散,哪怕見最後一面,都不知道那是跟對方講的最後一句話;有的兜兜轉轉,疏離過, 争吵過,到頭來身邊還是那幾個。
至今為止, 除了這三個人和避不開的血緣關系,崔栖燼沒有一段維持超過一年的關系。她對“親密關系”一直持有悲觀态度。
以至于陳文燃不止一次地表示過擔憂——我怕我不使勁拉着崔栖燼她哪一天就出家避世了。
但池不渝的人生哲學永遠與崔栖燼背道而馳,她總是熱衷于集體活動, 擁有一種将親密關系維持得生死不渝的魅力。陳文燃之前還吃池不渝的醋, 後來在見池不渝第一面就感嘆——沒有人可以在喝一口水後不愛上池水水。
崔栖燼猜池不渝的人生哲學大概是——人類的本質就是和其他人類一起鮮蹦活跳。
冉煙也曾對此表示過擔憂——我怕我不使勁拉着水水她哪一天就被壞女人騙走了。
綜上。
這次兩天兩夜的集體出游, 目的地是只有三站高鐵的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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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栖燼經常出差,不常出游。于是她按照出差的标準收拾行李。最後整理出一個二十四寸的黑色行李箱, 一個頸枕, 以及一頂用來遮陽的鴨舌帽。
去成都東站的地鐵上。
崔栖燼想——池不渝應該是那種去附近城市都會裝兩個滿滿當當行李箱的人。
果不其然, 出了地鐵閘門,崔栖燼一擡頭, 就看見池不渝坐在其中一個行李箱上,抱着另一個行李箱拉杆,百無聊賴地在上面托着下巴。
地鐵換乘高鐵的人很多很擁擠,大多數推着行李箱行色匆匆,裏頭燈光偏冷調,照得人臉色都疲憊寡淡。
只有池不渝在其中凸顯。
她穿很春天的姜黃色港方領襯衫、棕色馬甲和同色系短裙,還戴草帽綁雙麻花辮。她的頭發像是新染過,看上去顏色比之前稍微深一點,像黑的,但又不完全像。應該比她的眼瞳顏色稍微淺一點。
看見她的那一秒。
池不渝一下從行李箱上跳下來。
先是按了一下帽子,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襯衫衣角,然後就原形畢露,高高舉起手,扯着嗓門兒大喊,
“這裏!”
像一塊威風凜凜的姜黃人餅幹。
崔栖燼走過去。險注賦
發現這塊姜黃人餅幹還額外提了一個小皮箱,第一句話就講,
“你帶這麽多行李?”
池不渝扯扯自己的頭發,“過生日嘛,我不得拍好多漂亮相片哦。”
崔栖燼這才發現,她身上還挎一個套了棕套的小方塊相機,
“你還帶了相機?”
池不渝繼續扯自己的兩條麻花辮,頭頂草帽扭扭捏捏地晃了晃,“過生日嘛,冉冉給我送的生日禮物,她提前給我咯。”
哦,生日禮物。
崔栖燼“嗯”了一聲,緊了緊自己攥行李箱拉杆的手,想陳文燃和冉煙怎麽還不來,不是約的四點半嗎?
下一秒,一擡眼。
就看到池不渝疑似瞥過來的目光。
等她瞥過去,卻又已經收起來,微微昂起下巴,似乎又沒有在看她。
手裏還扯着頭發。
高鐵站內很吵。她們兩個很安靜。之前應該從來沒有一見面就這麽安靜過。對了,她們一般見到面的時候會跟對方說些什麽來着?
崔栖燼忽然有些想不起來。
大概是因為春冬更疊,以至于她們體內與對方有關的細胞,也發生過某種無聲無息的更替。于是一站到對方面前,就變成了兩個十成新的人。不知道再過幾天,又會不會變成完全意料不到的樣子。
半晌。
崔栖燼在擁擠煩躁的人群裏清了清嗓子,終于開口尋找新的話題,左思右想,最後只說了一句,
“你染頭發了?”
這個話題好像至關重要。
池不渝聽到這句,終于松開扯來扯去快扭成雙重麻花的麻花辮,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
別過臉去。不看崔栖燼。
下巴卻微微擡起,“昂~”了一聲,像氣泡在咕嚕咕嚕,說了一句,
“你這麽晚才發現哦!”顯珠賦
崔栖燼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覺得她整個後腦勺都寫着——我不高興了。
崔栖燼張了張唇,想說“我第一眼就發現了”。
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看到池不渝又高高舉起手,喊一句“這裏!”。
她順勢回頭。
看到穿碎花裙推行李箱的冉煙,以及在室內還要臭屁戴墨鏡的陳文燃,兩人熱火朝天地沖過來,跟池不渝一人擊一個掌。
這對酒鬼情侶一共都只帶一個行李箱。
而池不渝和崔栖燼加起來,有三個行李箱+一個小皮箱。
不對。
她為什麽要跟池不渝加起來?崔栖燼略帶不滿地驅逐這個想法。
上了高鐵。
她們的座位正好并聯兩排,陳文燃火急火燎地去問乘務員可不可以翻轉座位湊個四人桌,卻被乘務員委婉拒絕——因為她們四個只坐三站。
于是陳文燃安分守己。
一屁股和冉煙坐在了15D和15F,還要回過頭來悄悄表示不滿,“我記得幾年前坐高鐵我們都還可以随便翻轉。要是我們大學畢業那年去了畢業旅行,那都能在高鐵上打一桌UNO了!”
冉煙和池不渝放完行李箱回來,聽到這句就翻了個白眼,“你從大一開始UNO到現在,還沒厭?”
實際上這對酒鬼情侶最開始就是打UNO認識的,據說當時陳文燃被冉煙贏到偷偷跑廁所哭。如今陳文燃已經不承認自己當時有那麽愚蠢。
只返過頭眯眼盯着崔栖燼,裝腔作勢地摸摸自己的下巴,發出反派般的笑聲,說,“重生歸來,一場UNO,我要挖出崔栖燼那段情史裏所有的一切。”
池不渝在崔栖燼旁邊的D坐了下來。扯扯裙子,按按帽子,然後從包包裏拿出小鏡子,掏出口紅慢吞吞地補了補,才又将小鏡子收起來,端端正正地坐在座椅上。
聽到這句話沒有吭聲,也沒有大喊着加入陳文燃的陣營。
崔栖燼半掀眼皮。
把自己挂在脖頸上的頸枕拿下來,很自然地遞給池不渝,才直視着陳文燃,講一句,“無聊。”
池不渝似乎歪了一下頭。
過了好一會,将頸枕接下來,蓋在了自己穿短裙的腿上,小聲說一句“謝謝”。
動車開起來。
陳文燃和冉煙返過頭去,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些什麽。
高鐵窗外風景開始流動,樹木和藍天吞咬站臺,急躁渾濁的人工氣息變淡。空氣中飄出一款新香水的味道,類似于話梅糖加咖啡,萦繞到鼻尖,前調有些攻擊性,後調卻變得無比柔軟。
崔栖燼恍惚間脫口問一句,
“你換香水了?”
池不渝身上沒有一處位置和她有接觸,卻又好像離她很近。她很近地說,
“黑鴉-片,好聞不?姐姐送我的。”
又是生日禮物。
池水水永遠不缺人送禮物。凡是能被想到的禮物,都有人會送她。不只一個生日是如此。池水水永遠不缺人愛。
“黑鴉-片……”
崔栖燼輕輕重複這幾個字,動車窗戶吞掉一座山一個一個房子,她感覺屬于自己的氣味,也正在被她身上的黑鴉-片一口一口吞掉。
最後落于一句,
“挺适合你的。”
不知道我準備的生日禮物,會不會也像這般适合你。
五十二分鐘的高鐵時長,比想象之中還要長。此時又正值下午,正是最困的時候。很快,前排的冉煙和陳文燃就沒了聲,應該是睡了過去。
連一向活蹦亂跳的池不渝都困得頭一栽一栽,整節車廂似乎只有崔栖燼精神飽滿。
動車又飛過一座山頭,池不渝的頭再一次快栽到崔栖燼肩上。
可這個女人卻每一次都能及時醒來,然後不明所以地發出一聲“唔”,緊接着頭一晃,兩根麻花辮一飛,又晃到自己的靠背上。
虛晃一槍。
虛晃二槍。
虛晃很多槍。現逐腐
崔栖燼正戴着耳機看王爾德,被虛晃多次之後,終于不耐煩地将池不渝按到自己肩上,冷冷吐出一個字,
“睡。”
一個字落下,池不渝不晃了。但剛開始在她肩上也不敢動,頭歪七扭八地靠着。
後來,等崔栖燼翻一頁,終于試探着,動一動頭。還以為她沒發現,像打游擊戰似的,等她翻頁再悄悄,這裏扭一扭,那裏理一理,甚至還偷偷拿出小鏡子看自己的妝有沒有花。
等崔栖燼看過去。
又裝作什麽沒有發生,瞬間閉緊嘴巴和眼皮,像掩耳盜鈴。
這個女人真的很會裝睡。
崔栖燼想。
但裝了幾分鐘,池不渝裝不下去了,幹脆自暴自棄,假裝被空氣嗆到,咳一聲,然後迷迷糊糊地講一句,
“崔木火你在聽啥子喲?”
崔栖燼微微側頭,“随便聽一聽。”
池不渝“哎喲”一聲,又磨磨蹭蹭地講,“我好像有一點暈高鐵喲。”
說着。
還又半掀開一只眼睛,悄咪咪打量崔栖燼的反應,等崔栖燼看過去,又佯裝唉聲嘆氣,說,
“我想聽歌喲。”
崔栖燼覺得好笑。
大概是今天天氣真的很好。
她沒戳穿池不渝如此拙劣的裝腔作勢,只是摘下一只耳機,頭也不轉地給了池不渝。
池不渝喜滋滋地接過,戴上,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過,就亂七八糟地跟着耳機裏的孫燕姿哼唱起來。然後趁間奏,有些惆悵地講一句,“我小時候一直覺得我會當很有名的港臺女歌手。”
她甚至還給自己限定了要在哪裏出道。
崔栖燼懶洋洋地笑一聲,然後翻一頁書,“後來呢?你有沒有得金曲獎?”
“沒有。”
太陽暖烘烘地照着池不渝有些惆悵的臉,她哼唱着“honey honey”,然後嘆一口氣,再講,“長大以後我知道原來孫燕姿是新加坡的。”
崔栖燼笑。
池不渝也笑。然後又說,“才怪。”
“其實是因為我後來又喜歡上了黴黴,然後我又想去當歐美歌手,媽媽說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然後把我抓去學書法,說讓我靜靜心。”
“原來你媽媽也不是什麽事都順着你。”
“那當然,要是媽媽什麽都順着我,我現在不就成街娃兒咯。”
“也是。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還是覺得《好運來》天下第一。”
崔栖燼被她逗笑,書的每一頁都在抖,像随時快被吹走。
池不渝看她笑,先是露出不太滿意的表情,強調《好運來》本來就是天下無敵好不好,結果自己說完,又憋不住,在崔栖燼肩上咯咯笑,像頭搖來晃去的鵝。
五十二分鐘的動車也搖來晃去。
外面的村莊和小鎮,山和太陽,也都搖來搖去,一切都像是醉了酒。崔栖燼也跟着搖來晃去。覺得自己好像坐在搖搖車上。
她說自己小時候都沒有坐過搖搖車。
池不渝講自己每一次路過就要坐,不讓坐就哭臉,太空人,虹貓藍兔,風車車和假老練,小木馬,hello Kitty,大熊貓,小黃鴨……這世上就沒有她沒坐過的搖搖車。
崔栖燼笑得沒再翻一頁書。池不渝笑得沒再打一個哈欠。
以至于前排的陳文燃和冉煙,意識将醒未醒之間,又同時迷糊地返過頭來。
陳文燃的墨鏡耷拉到鼻梁上,困得不行,“你們兩個?又背着我悄咪咪地笑什麽呢?”
冉煙眼罩罩住半張臉,處變不驚地把陳文燃的臉扭過去,“我求你莫管,每天跟個教導主任巡邏似的。”
池不渝和崔栖燼同時噤了聲。
高鐵到站。
她們推着行李箱出去。
陳文燃清醒過來,又問一遍她們剛剛在講什麽笑話那麽好笑。
崔栖燼說,“你是真的很好奇。”
池不渝把剛剛講過的事又給陳文燃講一遍。陳文燃聽了,先是十分誇張地配合着笑,然後轉過頭來,尤其狐疑地問冉煙,
“這事有這麽好笑嗎?你快給我解釋解釋,求你咯,我是不是不年輕了耶?都聽不懂她們小娃兒的笑話了?”
冉煙翻一個白眼。
池不渝又咯咯地笑。
這次樂山之行的住所,是池不渝奶奶家,離市中心稍微有些遠。她們打車過去,行李剛放下,就見到了池不渝的奶奶——
是位戴圓圓墨鏡燙着頭,穿池不渝親手給制作的多巴胺唐裝,悠悠開三輪摩托出去買菜的老人。一見到她們,臉上維持着慈祥的微笑,手頭動作卻很流暢,偷偷将車頭上挂着的奶茶扔到菜籃裏。
四川人很多都喊奶奶為婆婆。
但池不渝還是保留着小時候的習慣,喊奶奶,甚至還直呼其名,到了之後,馬上就沖到奶奶的三輪摩托上,掐着奶奶的腰,呲牙咧嘴地講,“孟玉紅!你怎麽又胖咯,是不是不聽我的話,又吃那些炸串和奶茶!!”
話落,不等回應,就直接跳下車來,去前面的菜籃子裏翻來翻去。
池不渝奶奶眼疾手快,把菜籃子提到另一邊,不理池不渝快要氣炸,直接下了車,鑰匙一拔,然後又快步走過來,十分親熱地選中崔栖燼,握住她的手,笑呵呵地拍了拍,
“你們就是水水兒的朋友?一個個,長得乖得喲。”
光明正大,趁此機會把那杯雙倍啵啵的奶茶遞到崔栖燼手裏。
池不渝氣炸,“你還曉得找幫手!”
然後又返過頭來,像只在冒火的姜餅人,張牙舞爪威脅人的樣子兇巴巴的,“崔木火你要幫她偷藏贓物你就是幫兇,到時候一塊抓起來!”
崔栖燼還沒來得及講話。
就稀裏糊塗地已經被池不渝奶奶握着手,說“進屋,進屋再說”。
陳文燃在後邊跟着,笑得快要撅過去。冉煙推着叽裏咕嚕的行李箱,給池不渝順氣,“我剛剛看了,是無糖的,沒事,就這一次。”
池不渝皺巴着臉,很嚴肅地講一個道理,
“你知道嗎冉冉?”
冉煙不明所以,“知道什麽?”
池不渝嘆一口氣,“當你在家裏發現一只蟑螂的時候,就意味着這個家已經有無數只蟑螂了。”
冉煙被她這個形象生動的比喻哽住。
池不渝又嘆一口氣,轉一個圈圈,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很迷惘地講,
“我的行李呢?”
冉煙推她往前走,“你一下車就跳到你奶奶摩托那裏去了,才想起你那兩箱行李啊?”
池不渝後知後覺,“我不會忘記拿下來了吧。”
陳文燃搖頭,說“no”,然後用自己嘴裏的棒棒糖指被拖走的崔栖燼,
“你猜呢?”
池不渝望過去。
發現崔栖燼正很迷茫地被奶奶推着走,一個人很艱難地推了三個行李箱,左手臂彎裏還挂一杯搖搖晃晃的奶茶。
大概是注意到池不渝望過去。
崔栖燼悄悄把挂着奶茶的手背到身後,一邊點頭聽池不渝奶奶說着話,一邊不動聲色地往她這邊勾了勾。
她站在了她這邊。
于是最後到樂山後的第一場奶茶大戰……以池不渝的勝利,池不渝奶奶悔恨莫及的識人不清,酒鬼情侶的拍手鼓掌,以及崔栖燼的叛變——
正式結束。
-
樂山是座煙火氣比成都更濃的小城。街頭巷尾有老派舊巷燒烤炸串缽缽雞,也有被新派青年推崇的鐵軌小房子日系“小鐮倉”。
春日黃昏不似夏那麽灼人。
卻似一幅尤其潑辣濃烈的老舊年畫,籠統地蓋在這座小城上,在家家戶戶的飯菜香氣,以及新鮮擁擠的街燈裏,瞬息之中變幻出無法描繪的無數種色調,再漸漸落幕。
彼時,她們吃過一頓酒鬼情侶很感興趣的缽缽雞,又在路過夜市時分食過豆腐腦咔餅油炸綿綿冰烤苕皮,四個人都撐着肚子,在彎彎繞繞擁擠着人群的街裏亂晃。
最後,池不渝捧着一杯清爽的鳳梨氣泡冰,咬着吸管,摸摸自己的肚子,說自己的四個胃都飽得不行了,痛定思痛,決定要走出夜市,離這些害人精遠遠的。
于是她們開始往人少的地方走,走了不知道多久,肚子裏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馬路邊已經沒有這麽熱鬧,灰藍色的天壓到頭頂,海拔比較低,路邊是修得像一條水平直線的綠化。
陳文燃很茫然地轉一轉頭,問這是哪。
冉煙拿着手機看一看,說現在好像離家很遠了。
池不渝抱着鳳梨氣泡水,很自信地講,沒關系,反正在lu山的嘛,我們走不丢。
路燈昏暗,道路敞開,一輛大卡車開過來,風吹得她們發際線紛紛往上飄。陳文燃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說冉煙的發際線又往上移是不是下次要戴假發出門,冉煙不留情面地鏟了她一耳屎。
池不渝挎着自己的新相機,說我怎麽看不出呢。又是一輛呼嘯而過的摩托,崔栖燼拽着差點一步往後退的池不渝,冷冷地講——你先看路吧夜盲症。
池不渝聽了她的話,左右看了看,像個總指揮一樣,捧着鳳梨氣泡冰擺擺手,讓她們四個一個一個走,不要并排,不然很危險。
于是她們像一排螞蟻,中間隔着江風和水汽,排着隊在夜間的馬路上走。真的是很單純地在壓馬路消食,連最後一個人跟第一個人講話,都要拿出手機發微信語音,要麽就是像青春片裏那樣大聲喊另一個人的名字,這種行為在崔栖燼看來簡直愚笨至極。
“冉冉!”
池不渝真的喊了,聲音被夜風吞掉一點,但還是格外亮。周圍都是黑的,藍得發灰的,如果她的聲音有顏色,那一定是鮮亮的紅。
崔栖燼走在最後,她前面是池不渝,右邊是一條江,江風裏有栀子花的氣息。
“水水兒!”
冉煙也應了,甚至扭過頭來看,模糊之間好像在笑。
陳文燃走在第二個,不願被忽略,于是幹脆當起了傳話筒,“水水兒!”
巨大的風吹開池不渝新染過的發,她堅持每一步都要踩在柏油路上那根白白的線上,甚至還要伸展開雙手,感受風的流經,看起來像頭蹦蹦跳的小僵屍。卻又在混亂當中笑得尤其松快,
“我們拍張合照吧!”
“我們拍張合照吧!”
“好!”
“好!”
池不渝扭頭看崔栖燼,還是笑成了眯眯眼,撒嬌式地昂昂下巴,嗓門在風裏頭還是很亮,在春天還是像半邊劈開的冰芒果,
“你好不!”
崔栖燼笑,卻也點頭,“好。”
她們拍了不止一張合照——有四個人低頭俯視着地面的姿态,池不渝講崔栖燼的臭臉最嚴重;有四個人做很怪的表情,池不渝獲得壽星特權,在其中偷偷扮漂亮;有四個人都擺迪迦奧特曼的姿勢,表情嚴肅,崔栖燼覺得十分幼稚,卻還是在相機咔嚓的哪一秒舉起了手……
最後一張她們四個人排排坐在一張長椅,頭往靠背後面仰,池不渝把相機放在一條線的草叢上給她們拍照,拍出來四個脖頸蒼白嘴唇鮮紅只有半張臉的女鬼。
最後相機被不知道哪裏跑來的野貓撞掉,四個人一起鑽進草叢裏找,結果灰頭土臉地鑽出來,吓得一個路人尖叫着拎着包跑到十米之外。
陳文燃還是很迷茫,“啊?”
冉煙冷靜拿出鏡子照了照,又“啪”地一下關上。
池不渝迷糊地皺皺鼻子,“我們是喪屍咩?”
崔栖燼瞥她臉上蹭到的灰,又瞥她bulingbuling的眼妝,講,“你蠻像女鬼的。”
之後路過一家在夜裏開門的租車店,酒鬼情侶提議要租電動車吹江風。
電動車租了兩輛。
陳文燃一屁股坐在了冉煙後座,然後後知後覺地沖崔栖燼眨眼,
“你該不會狠心讓我們兩個分開吧?”
“拜托,吹江風诶,我不跟我女朋友一起吹難道還真要跟你一起吹哇?”
崔栖燼看一看池不渝。
池不渝也看一看崔栖燼,昂昂下巴,“我都可以。”
崔栖燼瞥過去,“你會騎嗎?”
池不渝老實承認,“不會,而且還夜盲症。”
崔栖燼認命地湊過去,看到小電驢上只有一個頭盔,蹙眉,跟租車店老板對視一眼。
老板歉意地抱拳,“不好意思哈,今天人多,頭盔沒得了,給你們打七折嘛。”
冉煙回頭,“你們只有一個頭盔?”
陳文燃作勢就要摘下來。
“不用。”
崔栖燼率先拒絕這對酒鬼情侶的相讓,将挂在車頭的頭盔拿起來,看一眼池不渝。晚上出來,池不渝已經換了一身裝扮,現在是衛衣配短褲,腰上圍着件襯衫,頭發也散了下來,在肩頭打着卷兒,還有一個顏色很亮的發卡。
“你戴——”
池不渝只說了兩個字。
崔栖燼就已經将頭盔蓋在了她頭上,很利落地給人卡好卡扣,在她想要擡頭看的時候,将她毛絨絨的頭按下,很不客氣地講,
“江邊風大,你腦子不好,再凍就壞掉了。”
池不渝不服氣,還想辯解。
崔栖燼不等她辯解,率先坐上去,特意往前面移了一點。
于是池不渝沒話講,也乖乖坐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後,隔着一點距離,囑咐,“那你小心一點開嗷,我們吹風不圖快的。”
“知道了。”
崔栖燼應下。
然後又朝冉煙微擡下巴,示意。
冉煙一扭車把手,往前開了,兩個人的襯衫衣角立馬被鼓起來,陳文燃舉起手比了個耶,然後發出一聲很怪的音調。
崔栖燼也扭車把手。
車往前開了,她慢悠悠地跟在後面,江風吹起來,池不渝絨絨的頭發飄到她頸下,弄得她後頸很癢。
黑鴉片的味道變淡,還混着清爽微甜的鳳梨氣泡冰氣息,後來她無數次回想,都覺得樂山江邊的風對她而言就是這個氣味。
她們路過路邊矮小的白色房屋,映着路燈的白色欄杆。車駛過一個減速帶,一個颠簸,吓得池不渝拽緊崔栖燼的衣擺,好像很害怕她會掉下去,因為沒有頭盔而腦袋開花。
透過後視鏡,崔栖燼看到池不渝的臉——
池不渝戴着圓圓半盔,發尾被江風吹着,眼周附近映着明亮的淡藍的夜色。在減速帶遠去之後逐漸放松,眯起了眼,像一只毛發被風吹得很淩亂的白色博美。
崔栖燼也看到自己的半邊臉——
頭發很亂,嘴角卻上揚,應該都是被風吹的。
車不知道開到什麽地方,馬路越來越寬敞,同行的車越來越少。陳文燃不知道是發現了什麽,突然大叫一聲“這是什麽”,然後酒鬼情侶的車上傳來嘈雜的音響聲,熟悉的旋律響起。
歌手本人還沒出聲。池不渝和陳文燃就同時在風裏毫無顧忌地大聲唱——
給你我的心作紀念![1]
她這輩子應該是注定當不了港臺歌手了。崔栖燼看着她到處亂飛,快要飛到自己胸前的發,想說池不渝你搶拍了。
她們騎兩輛搖搖晃晃的電驢,大搖大擺地唱,後來連冉煙都加入。此時的街頭好像只剩下她們一輛車,好像不是在離成都只有52分鐘高鐵的樂山,是廈門、臺灣、大理和西藏……好像她們也不是都已經二十六七歲,而是剛畢業,在完成一場正大光明的畢業旅行,像四只鬥志昂揚的青鴿,在不知名的馬路任性妄為。
唱到結尾又開始從頭唱,車頭錄制的喇叭裏只有這一首《青春紀念冊》。陳文燃講老板歌單還蠻老的,但還意猶未盡,關了音樂,幹脆在風裏大喊,“我們來接歌吧!”
喊完這一句,也不管別人答不答應,就突然接一句,
“愛情好像流沙~”
崔栖燼感覺自己身後的池不渝蠢蠢欲動。她開着車,和冉煙一前一後,果不其然,池不渝下一秒就在她背後唱,
“明知該躲它~”
冉煙在嗡嗡的電驢聲裏接,“無法自拔。”
風呼呼地吹着,将崔栖燼的發和池不渝的糾纏在一起。崔栖燼不出聲,只是聽,聽她們三個又開始鬧鬧騰騰地,拐着往不同方向奔跑的音調,齊聲往下唱,
“是一再的做一再的錯,不由我~”
這天晚上,崔栖燼不記得這三個人到底唱了多久的歌,也不知道她們兩輛小電驢開了多久。印象中是從滿電開到快要沒電,車越開越慢,都已經快要停下來,也不知道是在唱到哪一首,跨過哪一段路的減速帶,更不知道池不渝到底是由于興起,還是由于害怕,輕輕環抱住了她的腰……
她隐約記得,在車快要沒電,車速将吹在臉上的風變柔和的那個時分。接歌的幾個人開始不停地用“愛情”接唱——
陳文燃唱,“印象中的愛情,好像頂不住那時間。”
冉煙接,“反覆的把你想念叫做愛情。”
池不渝唱,“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
……
不記得是關于愛情的哪一首歌,不記得是哪一句歌詞,池不渝忽然将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在半明半暗逐漸消逝的馬路裏,先斬後奏地說——
“我好像有點暈電動車咯。”
崔栖燼在這段旅途中很放松,聽見這句也只是慷慨地笑一下,笑聲被風吹散。于是風在呼吸間游離,氧氣卻忽然變得稀薄。
池不渝将下巴枕在她肩頭,呼吸像只貓似的在她耳朵邊上撓,像是總結陳詞似的,輕輕再哼一句聽不清歌詞的歌,然後又用含着鳳梨氣泡水的嗓音,軟軟粘粘地問她,
“愛情到底是什麽鬼東西啊崔木火。”
車已經漸漸開不動了,崔栖燼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下來。她看前面抱在一起享受靜谧的酒鬼情侶,陳文燃摟着冉煙的腰,後腦勺看起來都笑得很開心。她又看後視鏡裏正在注視着她的池不渝——淩晨,或者是深夜的深藍小城,反射朦胧星光,似乎有她的眼瞳那般迷離。
“你們剛剛不是唱了那麽多?”
崔栖燼随口回答,她想,其實歸根結底愛情就是一個很難的東西。
“是哦。”
池不渝聽了就笑,抱着她的腰,下巴戳着她的肩,在風裏眯着眼睛,尤其鬼靈靈地笑。就這樣無厘頭地笑了一會,隔着後視鏡上氤氲的水霧,她望住她,又用幾近要被風吞掉只剩下柔軟的聲音,問,
“那你呢?”
“我什麽?”
“你的愛情呢?”
那一刻車已經快要慢到無法再前進,崔栖燼驀然間仿佛看不到剛剛還在前方的另一輛車,天邊有灰藍的鳥飛過,在她們的車邊留下倒影。她不知道她們是否在這個夜晚迷了路,不知道這輛快要沒電的車,這些疑似幻覺的飛鳥要将她帶往哪一個方向……或許她從始至終耽于某場失控迷航之中,掙紮卻不曾真的逃脫過。恍惚之下,她只得望住與自己共車的唯一同伴——
池不渝。
池不渝,池不渝。
瞬息萬變的池不渝,永遠處于計劃之外的池不渝。
那一秒鐘崔栖燼在記憶中找尋今夜所有聽到過的“愛情”,發現竟然沒有一句有那麽出神入化……
能夠分毫不差地定義她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