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掃除日」
第32章 「大掃除日」
行為心理學講, 人養成一個習慣的周期是21天。
崔栖燼腰傷的時間是十三天。
這個期限處于一個周期的第二階段,也就是說,只要稍微加以控制,她就能摒棄在腰傷期間養成的所有習慣。
包括但不限于對輪椅的依賴;點外賣逛完超市時, 随手揣在兜裏的糖果;一睜眼醒來, 下意識去尋找自己的房子裏存在第二個人的蹤影——不是為了想要尋求某種安全感, 而是為了警告某個女人不許在她的房子裏, 那麽随意地走來走去。
可這個女人似乎還是不聽話。
還是要在她的房子裏走來走去, 甚至還随意地處理她的所有物。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像是失去了記憶,因為這個女人每次都眨着很無辜的眼睛,理直氣壯地講自己之前詢問過她的意見的。但她不記得自己有同意過。
在腰好之後,崔栖燼完全恢複了在腰傷之前的生活作息,每天往返于愛情迷航街。并且在一個周末下定狠心大掃除。
即便這期間被幾個人輪班照顧, 但住處總有些擺設陳列變了樣,還多出來不少原本不應該放在這個房子裏的物品。
她決定全都清理一遍。
一個大晴天, 日光漏洩進來,她穿戴整齊,看到陽臺上養得正好的彩葉芋, 想起上一場春雨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一個夜, 最近成都真的一直沒有落雨。
她将洗過的輪椅放在陽臺, 與其一起沐浴太陽的還有一把洗過的透明傘。這把傘上的芒果色顏料已經在那一場雨中沖刷大半,回來當晚, 上面滴下來的水還是半透明的黃, 崔栖燼已經洗過兩遍, 可普通的水似乎對它并無用處,上面還是殘着一些無論如何都洗不掉的黃色印跡。縱然用盡所有方法, 它仍舊像古銅器上的殘缺裂痕,如此矢志……
不渝。
崔栖燼沒什麽表情地摘了口罩,走到浴室,擦幹鏡子上的水霧,打開,看到裏面的吹風機,黑色的線,冰粉色絲帶,綁的是蝴蝶結。
她抿緊唇。
将手洗淨,絲帶拆開,團成團,打算扔進垃圾桶,下一秒黑色的線因為地心引力掉落,很累贅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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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将絲帶扔進垃圾桶。
又綁了上去。
綁一遍,覺得蝴蝶結不太整齊,綁兩遍,不太漂亮,綁三遍,她想起有人晃着自己頭發上的蝴蝶結,一邊綁,一邊昂起下巴給她講過——蝴蝶結呢,有很多種綁法的,像這種,就要綁單耳蝴蝶結才好看~
崔栖燼神經質地綁了很多遍,來來去去,綁成記憶中的單耳蝴蝶結,仔細調整好弧度,終于頹然松手。
“嘭”地一聲,将鏡子關緊。
走出浴室。
看到玻璃缸裏的巴西龜十分惬意地游動。她想起今天好像還沒有喂過食,走過去調了龜食,還沒喂進去,而這只巴西龜似乎毫不擔心沒人喂食的問題。
想必是前些天都吃得很飽。
将龜食喂進去,瞥到玻璃缸裏擺放的小蝸房子的陳設,也像一只龜殼。
而巴西龜對此似乎相當歡喜,不僅時常爬到上面喘氣,也對“小蝸”這一稱呼有所回應。十三天,連一只巴西龜的習慣都快養成。
這得益于取名之人呼喚的頻繁,她想這個人到底是有多喜歡《海綿寶寶》。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兩個閑散人等的配合。
崔栖燼還沒有承認自己養了多年的巴西龜突然被取了這個名字之時。
陳文燃第二天過來,就火急火燎地直接問她——聽說你家裏現在有個小蝸?
連冉煙,在下一次過來時,也習慣性地問——小蝸呢?今天喂了嗎?
手機“嗡”了一下。
崔栖燼喂完食,去看手機,不小心滑到日歷,上面顯示今天是春分。
人們都講驚蟄過後是春的開始,雨水多,偶爾也像冬。但到了春分,氣溫就會回升。
冬天已經過去。
冬天會讓人迷戀人類,因為人類與人類之間的體溫最接近。但崔栖燼始終認為,這種非常态化的迷戀,等冬天過去就會好。
手機上是一條新的微信。
陳文燃拉了一個三人小群,在裏面發了一個表情包。群名是【瘋狂池不渝】,不知道和那部搞笑電影有什麽關系。
冉煙在裏面簡潔地發:【這周日水水生日】
陳文燃附和:【得想個辦法給她過一過】
崔栖燼盯着群名裏的“池不渝”。
池不渝。
池不渝,池不渝。
這個名字一旦想起來,就沒完沒了。像只蜜蜂似的,在腦子裏嗡嗡亂叫。
她端坐在沙發上,有些恍惚地想,自己好像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這個名字,看到這個人。
現代社會人們工作生活節奏很快。即使她們工作室在同一條街,即使她每天一來一回,路過池不渝工作室的樓下,可那只是經過,幾乎難以捕捉到這個人的蹤影。
印象中池不渝這段時間似乎真的很忙。
這也讓崔栖燼不止一次地意識到——
池不渝終究已經長成了大人,身上也有了很多變化。某些她稍不注意,就會錯失掉的變化。
她經常看到那家工作室亮着燈,裏面有零零散散的人影晃來晃去,不知道其中有沒有池不渝。有時候也會看到池不渝還在那個沒有解散的【拯救崔木火】的群裏發言,和在南邊的陳文燃冉煙聊些有的沒的,說自己最近忙到都沒時間打開手機,說自己剛剛買高鐵票結果到了高鐵站發現自己沒帶身份證就又返回來,然後陳文燃提醒她,最近都可以在12306刷二維碼進站。
池不渝在群裏氣得爆炸。
一連發了好多個雙下巴熊躺着流淚的表情包,然後說天氣那麽好我心那麽涼。過了半晌,又突然艾特崔栖燼:
【@崔栖燼你的腰好沒得】
陳文燃先于崔栖燼之前回:
【她早就好了】
【讓我看看】
【嗯,十三點四十二】
【她現在應該在集中注意力工作】
【這種時候她就等同于閉關,也等同于瞎了聾了,誰找她她都回不到消息】
崔栖燼的确在那天下班時間之後才看到,沒有反駁陳文燃的挖苦,只簡單地說沒什麽事。
池不渝也到晚上才回——一個黑貓跳舞的表情包。新的。崔栖燼之前沒有看她用過。
之後崔栖燼将這個表情包存到自己微信,但還沒有發出去過一次。
跟客戶發不合适。
跟陳文燃發會被大驚小怪,跟餘忱星發會被揪着不放……
總而言之,她發不出去。
但池不渝給人的印象也截然相反。
即使她突然有一天發一個新的表情包出來,別人也不會覺得奇怪,只會覺得可愛,然後被所有見過的人都保存起來。
好像所有人都形成共識——
池不渝用的表情包都很生動,也極具感染力。
簡直像她本人。
“嗡——”
手機又響了。
崔栖燼回過神來。
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又點進之前的四人小群,消息已經滑到雙下巴熊躺着流淚的記錄部分。
滑出去。
是陳文燃在【瘋狂池不渝】裏面艾特她:【@崔栖燼你人呢,你不是今天放假嗎】
崔栖燼回:【你們準備做什麽?】
陳文燃:【對哦,你問到我了,@Aurara 你說呢】
冉煙被艾特出來:【水水應該會跟家裏人一起過,我們就一起約出來吃頓飯?】
約出來吃頓飯要提前拉個三人小群嗎?崔栖燼沒有這樣問,只是在心裏想。
陳文燃:【也來崔栖燼這一套?生日蛋糕什麽的?】
冉煙:【不用,水水應該猜得到我們要準備蛋糕,我們可以每個人寫張小卡片什麽的?】
小卡片?
崔栖燼蹙起眉,她暫時還沒有做過這種事。剛想提出反對,手機就連着“嗡嗡嗡”地振動幾下,很像是某一個人出現時才有的動靜。
退出聊天框。
果然。
是池不渝在四人群裏發:
【噔噔噔】
她甚至要給自己配上出場音效。這樣的人,崔栖燼只認識池不渝一個。
然後才說:
【大膽!竟然沒人出來迎接!】
【小黃貓錘頭.gif】
又是一個新的動圖。崔栖燼保存了下來。下一秒看到陳文燃在裏面發:
【花貓求饒.gif】
【公主有何指示】
池不渝裝模作樣:
【人呢】
【我要等所有人出來了一起講】
【土狗對手指.jpg】
冉煙跟了個【花貓求饒.gif】,崔栖燼跟在後面發了一個不顯眼的“1”。
人齊之後池不渝總算滿意:
【知不知道本周日是什麽大日子!】
【小黃貓錘頭.gif】
崔栖燼不端坐了,懶洋洋地靠着沙發。她沒由來地笑一下。
想池不渝果真活得毫無禁忌,也可以坦坦蕩蕩向別人說出自己生日是大日子這種話。或許原本就應該如此,就算這樣講,也不會有人因此而讨厭她,反而多得是人喜歡她。
例如冉煙和陳文燃。
冉煙故意逗她:【不知道】
陳文燃回:【請公主明示!】
就差崔栖燼一個。
她想了想,點了個【花貓求饒.gif】的表情包出去。
陳文燃發了個大拇指,表示她很上道。
池不渝營造夠了期待,扔了條語音到群裏,崔栖燼還沒來得及點開,就聽到另外一聲振動。左上角多了一個“1”。
她下意識退出。
是池不渝單獨發來的語音。
點開,有些失真,崔栖燼忽而覺得自己好像許久沒有聽到過池不渝的聲音。
池不渝似乎走在路上,有些嘈雜,但嗓音還是有些亮,她喊她崔木火,然後清了清嗓子,靜了幾秒,用尤其正式的語氣講,
“這周五我們去lu山,吃甜皮ye不?”
這像是樂山話,又不太像。
被池不渝有點飄的口音講出來,就特別怪。
崔栖燼一下笑出聲,連玻璃缸裏的小蝸都好奇地打了個轉,回過頭來看她。
她瞬間收斂了自己的笑。
手機屏幕裏還是那個五秒鐘的白色氣泡,然後是不斷增加數字的左上角,鬼使神差的,她沒有左滑,而是又點開白色氣泡,重新播放一遍。
好像聽第二遍,才反應過來池不渝到底說的是什麽。
周五去樂山?池不渝要去樂山過生日?
崔栖燼返回群聊。
發現陳文燃和冉煙都已經答應,消息刷新了三十三條,幾個人已經在讨論該買高鐵票還是自駕游,兩兩天兩夜到底安排一些什麽行程。甚至陳文燃還在裏面艾特她多條,問她又哪裏去了。
她沒辦法說——
我剛剛去聽池不渝私發給我的語音了。我聽了一遍沒反應過來,所以我還聽了兩遍。她有給你們每個都私發邀請嗎?還是只給我一個人私發了?她為什麽在群裏發了邀請還要私發邀請給我呢?
于是她在聊天框裏敲字:
——我剛剛去喂小蝸
删除“小蝸”。
——我剛剛去喂烏龜了,你們在說什麽溫泉
删除後半句。
——我剛剛去喂烏龜了。
還沒點下發送鍵。
屏幕驟然跳出一通微信電話,正中央是池不渝的用的頭像——一個塑料袋被風吹得兜起來,好傻氣,好池不渝。
忽然之間震得手心都麻,心髒猛然一跳。
崔栖燼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将那句話發出去。
她反應過來後快速起身,握着一直在振動的手機,站到玻璃魚缸旁邊,處變不驚地看着剛剛才吃過一頓的小蝸。
泰然自若地将手機豎在一旁,按了接聽鍵,界面沒有改變,只是多了個計時圖标,原來不是視頻電話。
她動作頓一下,按下免提。
然後尤其悔恨自己剛剛犯的錯誤,面上卻還是波瀾不驚地拿出龜食,手抖不小心多放了一點蝦米,她視而不見,聽到那邊池不渝許久沒有出聲,像是在走路,走了幾步,才小聲地問,
“你在幹嘛?”
崔栖燼冷靜将調配好的龜食倒入,“在喂烏龜。”
池不渝“哦”一聲,又不講話了。
一時之間,只剩下小蝸在游動,還有屏幕上的時長在跳動。
“你——”
“你——”
又是異口同聲,撞到一起。然後又馬上像碎了的珠子,滾落到不同方向。
崔栖燼清了清嗓子,先出了聲,“怎麽突然打電話?”
池不渝也清清嗓子,“我看你沒有回微信,以為你又摔到了。”
“……”
崔栖燼耐着性子說,“我也沒有這麽脆弱。”
池不渝又“哦”一聲,“那凡事都有萬一。”
“那你現在可以确定沒有萬一了。”
“勉強可以吧。”
池不渝在事實面前還是不太服氣。又在電話裏問,
“今天小蝸吃小零食了不?”
崔栖燼看了一眼對蝦米視若無睹的小蝸,沒有語氣地講,
“吃了。”
“你給我看看呢?”
“一只烏龜有什麽好看的?”
崔栖燼這樣說,但還是認命地拍了一張小蝸的照片過去。
但發過去才發現。
自己拍的時候一時之間沒注意,竟然拍到玻璃缸倒映的自己,花灰色開衫衛衣,她記得池不渝來幾次自己都恰好穿的這件,這似乎會顯得她在家裏總是穿這一件外套……
還有因為大掃除而變得灰撲撲的外褲,被鯊魚夾夾起又亂得落下來的頭發……
她果斷撤回。
“哎,還沒看完呢!”
池不渝在那邊氣急敗壞地大喊,“你怎麽這樣呢崔木火!”
“看完了。”崔栖燼不講道理。
“沒看完。”池不渝認真地講,“我才看到一半。”
“什麽一半?”
崔栖燼狐疑地問,“它這麽點大,你看這麽久只看一半?”
池不渝不講話了。
過了一會,才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含糊地說,“反正就是嘛,黑心章魚哥,不讓我看小蝸。”
她突然說起之前同學聚會的事,還記得她的面具事章魚哥。像是被什麽共同記憶所捆綁,一時之間兩個人都噤了聲。
崔栖燼忽然忘記這通電話為什麽而打。
直到池不渝又扭扭捏捏地提起,“你看到我在群裏發的沒?”
看到了。而且還聽到你私發給我的語音。
“什麽?”
崔栖燼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裝沒有看到。她好不誠實。她撒謊了。她決定一會就給那條語音道歉。嗯,還要給吃了兩頓的小蝸道歉。
“就是……”
似乎電話讓池不渝的邀請變得更加正式,而池不渝似乎不想變得這麽正式,所以直接狠下心,語速很快,
“我這周日生日準備周五就喊起陳文燃同學還有冉冉去lu山奶奶家玩。我們要去泡溫泉去逛gai還要去吃甜皮ye你跟不跟我們一起跟就說1不跟就說2!”
像個炮仗似的,噼裏啪啦的,炸在耳朵裏,不由分說地鑽到腦袋裏……
讓人避都避不開。
說完,還刻意很兇地強調一句,
“挂了!88!回我微信!不回絕交!明天就絕!”
【對方已挂斷,聊天結束】
幾乎不給人反應的機會。
一瞬之間手機振動,所有聲響消失,通話界面縮小,消失,屏幕上赫然顯示陳文燃的三條消息連發:
【@池水水@崔栖燼】
【你們倆人呢/冒火】
【怎麽聊得正熱鬧,人都不見了!!!別跟我說你們兩個在給我偷偷私聊!!】
緊接着,是池不渝笑嘻嘻地蹦出來:
【剛剛吃甜皮ye去咯】
【靓女打槍.gif】
再次看到生龍活虎的甜皮ye,崔栖燼反應過來,慢半拍地開始笑池不渝剛剛的話,挂完電話忽然笑到捂肚子。
透過玻璃魚缸。
水面飄着一片蝦米屍體,小蝸慢悠悠地游過去,沒有理會這一片蝦米,也沒有理會她,想必是有自己的節奏。
她慢慢不笑了。
松開捂住肚子的手,咳一聲,将淩亂揭開的龜食一一合上蓋子,整整齊齊地放到原先的位置。再回身,經過十分閑适的小蝸,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十幾秒後又走回來,微微彎腰,與小蝸平視,
“小蝸。”
小蝸沒有理她。
她曲起指節,在玻璃缸上很猶豫地敲了敲,“你選1,還是選2?”
小蝸還是沒有理她。
這一天,成都天氣預報講冬天已經徹底過去,春分之後天會很藍,連雲層都會變稀少,十分适合出游。
這一天,是崔栖燼的大掃除日,她做完大掃除還是很閑,于是她數小蝸一天吃了多少個蝦米,定了鬧鐘準時十二點起來查看,就着月光再數一遍發現少了二十三個,白天數傘上擦不掉的黃色印跡,發現有五處,晚上吹完頭發看到時間恰好是22:53,于是忽然開始神經質地練習打單耳蝴蝶結,計時七分鐘打了十七次……
全部都是單數。
不安分,不規整,無法被2整除,永遠是2n+1的單數。于是她過完這一天,在01:01這個時間點,不太準時地給池不渝發: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