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日幻覺」
第31章 「春日幻覺」
一個拄着拐杖的嬢嬢, 在這一段路第三次超過了崔栖燼。
在這之前,這個嬢嬢停下來歇了一次腳,精挑細選買了一盒路邊大貨車賣的草莓。期間還有一輛車身上貼着某品牌羊駝粉的電動三輪慢慢悠悠地停下,穿深藍工裝的叔叔從狹窄窗口探頭出來, 呲着一口牙問她們——到哪兒?
那時崔栖燼已經坐在輪椅上, 換作池不渝來推她, 看到嬢嬢被那輛貨車賣的草莓酸皺了臉, 看到這位來拉客的叔叔, 很有禮貌地擡擡自己的腿,表示自己可以站立,池不渝在一旁補充她們只是想散散步。
叔叔表情很怪地看了一眼輪椅,然後搖搖頭開着三輪走了。而嬢嬢第三次超過她的時候,拐杖上還是挂了一袋搖搖晃晃的草莓。
池不渝推着輪椅講,“這個嬢嬢肯定很愛吃草莓。”
崔栖燼沒有耐心地講, “你推得再慢一點,我們今天結束恐怕都走不出這段路。”
池不渝慢吞吞地“哦”一聲, 又講,“肯定也很愛散步。”
……
像是不同星球上的兩個人在聊天。
崔栖燼撫了撫額頭。
偏偏那個嬢嬢像是聽到她們的話,甚至還回頭, 朝坐在輪椅上的崔栖燼努努嘴, 又用拐杖跺跺地面,
“你們兩個也不差的嘛~”
偏偏,池不渝醉成這樣, 還跟一個路上偶遇的嬢嬢同了頻, 笑嘻嘻地指着崔栖燼講,
“她出來看雨的,她喜歡雨。”
崔栖燼面帶微笑, 對看過來的嬢嬢點頭,認命地靠在了輪椅上,任由醉鬼池不渝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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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她的腰已經好得差不多。剛剛走了那麽一段路,除了稍微有些酸之外,也沒有什麽大礙。
可送池不渝回家的路走到一半,池不渝卻突然想起自己的職責,極為執拗地講“要值好最後一班崗”,崔栖燼争不過一個醉鬼,只好不太放心地重新坐回輪椅。
好在池不渝沒再鬧出什麽新鮮事。
除了推得有些慢以外。
并沒有給崔栖燼再一次新增一段無法回顧的黑歷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的确是崔栖燼最後一次被人推着行走。
這種體驗她的确不想再有。
可今夜,最後這一段路,雖然走得慢,但她似乎也沒有急到跳下去的心理。
糖果挂在輪椅把手,鼻尖萦繞着淡淡酒精氣息,池不渝的步子有些晃,氣息也有些迷糊,以至于她忽然産生某種錯覺——覺得眼前生着雜草的柏油路,像是融化了的酒心糖果。
或許還是春日初來乍到時的幻覺。
讓人竟然生出某種荒誕念頭——要是這條路沒有盡頭,她們究竟會不會走到北回歸線以南,據說人到了熱帶也會變得很坦蕩。
興許高溫天氣不僅能讓遮蓋物變少,也能讓再愚不可及的秘密,都能憑空蒸發掉。
“到了。”
池不渝的聲音從頭頂再次響起,有些鈍,輕得很迷糊。
兩個字輕飄飄的,就将崔栖燼的念頭拽了回來。那一刻她似夢初覺,感覺這一段路做了一個短短的、沒有做完的夢。
夢做不完的感覺讓人格外不适。
她不動聲色,在池不渝搖搖晃晃地去按密碼開門的時候,很理智地将這種感覺驅逐。不知是不是錯覺,門打開的速度似乎也很慢,裏面漆黑一片,池不渝呆呆地站了一會,沒有進去。
崔栖燼從輪椅上站起身來。
輪椅放在門外,自己拎着那堆亂糟糟的、沒有吃完的糖果踏進了門,先開了燈,然後回頭,
“看得見嗎?”
池不渝眨眨眼,慢半拍地點頭。
然後踏了進來,邁着被酒精控制的步伐,恍恍蕩蕩地倒進沙發,像倒下去就将乖巧将翅膀收起來的蝴蝶。看樣子是那幾杯調制酒的後勁漸漸彌漫,臉和脖子紅成一片,反應遲鈍,視線找不到焦點,像是在看她,又像是沒有。
崔栖燼不放心。
把門關上,又環顧四周,找到制水機,看到上次她送的loopy杯,就放在很近很顯眼的位置,應該是經常有用。
她接一杯水。
反複調試溫度,花了些時間。再回頭,發現池不渝還在盯她。
這個女人喝醉之後就很喜歡盯人。
落定這個結論。
崔栖燼将水端過去,等池不渝晃晃悠悠地伸一只手過來接。她手一縮,很嚴謹地強調,
“兩只手接。”
池不渝重重點頭,兩只手接了,捧着,抿一口,鼓起腮幫子,一點一點咽下去,又盯她,
“你是哪個?”
崔栖燼慶幸自己今天沒有碰酒精,也慶幸小區裏沒有會在大半夜放音樂的吵鬧鄰居。于是她不會跟着池不渝瞎胡鬧。
“我是崔栖燼。”
“哪個崔木火?”
“你難道還認識其他的我?”
“認識。”
池不渝窩在沙發裏,反應很慢地眨眼睛,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
“一個崔木火好像讨厭我,一個崔木火好像喜歡我,還有一個……”
“那我是第三個。”
崔栖燼怕她越說越亂,只想趕快讓池不渝把熱水喝了,稍稍緩過勁,然後自己就離開。
“第三個?”
池不渝眯起眼,像只狡黠的黑貓那樣笑,“第三個崔木火說……”線注富
“說什麽?”
崔栖燼應得很敷衍。
池不渝又不說話了,只是盯着她瞧。
崔栖燼實在是懶得應付醉鬼,又站起身,又在房子裏找了找,找來一個在另一邊沙發上窩着的草莓熊。
再過來的時候——
池不渝像是醉過去了,蜷縮在沙發邊邊上,暈暈乎乎地抱着水杯,頭一栽一栽的,像是快要直接倒到地上。
可等她走近,女人又稍稍掀開眼皮。
注視着她的眼尤其迷離,看到她拿來的草莓熊之後,不用她遞過去,就一把拿過來抱住,揉在懷裏,然後在上面蹭蹭下巴,笑眯了眼,聲音很飄,輕輕喊她,
“第三個崔木火。”
她還是沒有講第三個崔栖燼怎麽樣她,到底是喜歡?還是讨厭?或者是在這兩者中間?盡管崔栖燼本人對此并不好奇。
然後池不渝突然伸出手,手腕從袖口探出來,有黑色發圈若隐若現,
“你好。”
表情有點嚴肅,像是要找來她的手握一下,表示對她的友好。
崔栖燼覺得她好笑。
有些懶得理醉鬼的酒瘋。
但想了想,看到池不渝一直懸空的手又覺得有些可憐,于是還是伸出手去,輕輕握住,
“你好。”
一瞬間掌心相貼,相似卻陌生的皮溫接觸。握手這種行為,不知道是被哪個國度定義為社交禮儀。
明明指示生命線愛情線的紋路相互糾纏,超過一分鐘,血液和脈搏就會有歸于一路的危險,對崔栖燼而言,已經算是最要緊的一種親昵亡間。
大概醉酒的人手心都很熱。崔栖燼在握上去的那一刻縮了縮手指。
原本想輕握一下就松開。
結果池不渝握住了就不放,握她就像握另一只手裏的loopy杯那樣緊。卻也不說話,只用那雙恍惚的眼那樣盯着她。
像是在竭力注視些什麽。
不屬于自己的氣息在這一刻得了機會,瘋狂填入掌心溝壑。
崔栖燼呼出一口氣。
感覺呼出的氣息又不是自己的,裏面似乎也被偷藏要命的酒精。
“你怎麽了?”
“你好了嗎?”
又是異口同聲,撞在一起。一道聲音幹澀生硬,另一道聲音粘稠柔軟。
混在一起,像水和沙同時被灌進滞悶的玻璃魚缸,一時之間只剩一種流動的懸濁。
話落。
沒有人再講話,一時之間只剩下水和沙流動。崔栖燼動了動喉嚨,感覺自己手掌心粘濕得像是陷入流沙,與此同時她聽到池不渝忽然咯咯地笑,這個女人似乎覺得這種默契很有趣。
池不渝上下晃了晃她們交握的手,一邊笑,一邊憂心忡忡地講,“崔木火同學,從明天開始,你就得自己一個人了哦。”
崔栖燼被她的手晃,也被她歪歪倒倒的視線晃眼睛,“我知道,已經麻煩你們這麽多天了,現在不用麻煩你們也是好事。”
池不渝突然不晃了。只盯着她,語氣不太滿意,“你一句話裏說了兩個麻煩,這點事哪裏有你說的那麽麻煩?”
今夜的池不渝尤其難纏。
崔栖燼決定不和她争,便輕輕地講,“可能也只是一種習慣。”
“習慣什麽?”
池不渝好愛提問,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的關系。
“習慣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習慣自己一個人待着,獨自生活,每一天從早到晚,按時準點,按照順序完成自己的所有計劃,給所有的事物做好分類,劃分清晰可見的界限,生活裏的所有一切都變成完全可控的狀态,維持我想要的常态化,我苦心經營的一成不變……”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的池不渝沒有攻擊性,更容易讓人在那雙黑亮的眼的注視下,毫無防備地傾吐心聲。
崔栖燼不知不覺就說了很多。
說完之後,還尤其輕松地補充,“你可能又要講我活得很累了。”
而池不渝盯了她許久,像是在很緩慢地消化她這一段話,困倦地眨了眨眼,只語氣很慢地問,
“那你……”
一句話被分作兩句,“之後會不會不習慣哦?”
崔栖燼頓了一秒,緊接着明白了池不渝的意思。
看樣子池不渝實在是個情感豐富的人,都能設身處地,先于她之前想到——在這段突如其來的路程結束以後,她會不會有不習慣。
“這就是理由。”
“什麽理由?”
池不渝似乎搞不懂她。她也不是很能搞得懂池不渝。
以至于不止一個瞬間,崔栖燼都覺得池不渝的生命永遠與自己背道而馳。
“我一直習慣一個人的理由。”
崔栖燼沒有再去看池不渝的眼睛。
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段話像一段繞口令。而醉酒的池不渝顯然沒有消化過來,一愣一愣地,又晃了晃她的手,她的手掌心還是那樣熱熱的。
将人裹住就不放。
崔栖燼盯她們交握的手。
好一會,很忽然地笑了。她想起今夜,池不渝從女女用品店出來拽住她的手腕,那一刻她竟然由此想到許多——
放在電影裏下個場景必定是夜色狂奔,放在小說裏這寫作春-夜私奔,不管在哪裏,想必這段情節都是一段故事中的精彩之處。
可等到位置交換。
她和池不渝同時發現不小心糾纏在一起的手腕,幹巴巴地松開之時。她又有些恍惚地坐在輪椅上,想到如今踏着的一場春雨才是現實——誰又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尾聲?誰又知道現實到底會在哪一刻殺青謝幕?
想到這裏。
崔栖燼覺得自己未免想得太亂。她還深刻記得,她二十六歲的生日願望,是希望她的三角形永不坍塌。
而此時擡眼,池不渝眼皮有點耷拉下來,睫毛下一層濃濃的陰影,好像已經不太清醒,手上已經失了力氣。
崔栖燼便緩緩從池不渝手心中抽出手。
想必是握得太久,松手之時竟然還産生一種粘連之感,分明是極為不舒适的觸感,卻沒教她多厭惡。
她将池不渝的水杯接過。端在手裏,摸了摸杯壁,還是熱的。又伸出手去,在池不渝的眼面前晃一晃,查看她是否清醒。
“那我走了?”
是詢問的語氣。
池不渝手裏忽然之間變得空空,她眯了眯眼,這句話聽起來模糊。
卻平白無故将她被拽入一場模糊的夢,又或許是現實,與夢疊在一起的現實——
一個是白天,香港的公寓,灰色裝修,門微微敞開,舊爛光線推着灰塵湧進,崔栖燼穿那雙切爾西靴,站在門口日光陰暗交界處,回頭望她,有些不放心地說,“那我走了。”
另一個是黑夜,成都的住宅,色彩很亮的裝修,開着很亮的燈,崔栖燼穿一雙拖鞋,端一個loopy杯,站在她面前,朝她晃一晃手,仍那麽不放心地說,“那我走了?”
那時她眼巴巴地望着,忍不住問她,“崔木火,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啊?”
現在她也照樣還是眼巴巴地望着,忍不住問她,“崔木火,你今天怎麽又找到我了啊?”
兩個崔栖燼似乎重疊在一起,似乎都在望她,卻又搖搖晃晃,讓人抓不住焦點。
在香港的那個,切爾西靴上全是布滿的黑色煙灰,站在門邊朦胧光線裏,言簡意赅地講,“走到路上聽到有人報新聞,來酒店找,人挺多的,不過你也很容易找,因為顯眼。”
在成都的這個,拖鞋上全是已經幹掉的泥濘水漬,站在吊燈模糊黃燈下,輕聲細語地講,“走到路上看到陳文燃發新聞,随便走一走,就看到你蹲在路邊,紅色路牌,很顯眼。”
池不渝越看越迷糊,越看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于是只得是都說“哦”。
在香港的崔栖燼聽了這一句,“嗯”一聲,而後将門拉得更開,站在籠統光線裏,很久,才很猶豫地回頭,又講一句好像電影臺詞的話給她聽,“池不渝,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你會一切順利。”
在成都的崔栖燼則動作緩慢地放下水杯,也還是那麽猶豫,但還是一步一步踏過來,站了一會,先是摸了摸她的額頭,掌心溫暖,覆在她今夜發過汗的皮膚上,輕輕地講,“池不渝,不要害怕,你今天晚上會做個好夢。”
以至于池不渝在這一刻莫名混淆。
她不知道哪個崔栖燼是真的,或許兩個都是真的,又或許……真的還有第三個……
于是她喊崔栖燼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崔木火?”
香港的那個崔栖燼應了,“嗯。”
“崔木火。”
成都的這個崔栖燼也應了,“嗯?”
“崔木火……”
一個影子站在她面前。
影影綽綽,輪廓混沌得像是糊着一圈毛邊,又像是一碰就會散掉的沙,卻也還是應下她這句反複多遍的呼喚,
“池不渝?”
那這是哪個崔栖燼呢?是在香港,在成都,還是說……她始終都在她身邊?
池不渝弄不清了。
她眯着眼睛,頭歪在草莓熊上,只覺得看什麽都模糊,看不清面前的人臉,而且什麽都沒腦袋想東想西。
她皺了皺臉,等女人走過來時,很忽然地拽住女人打算抽離的手腕。
皮溫相貼,拇指輕輕刮過女人腕側皮膚。
女人停頓一會,再次試圖抽離。
腳下卻不知道絆到什麽,一個踉跄,被她用力拽得更緊,更近。
于是猶豫了一會,不太情願地湊近,輪廓很模糊,冷靜地喊她的名字,“池不渝?你怎麽了?”
那一瞬間。
池不渝很費力地掀開眼皮,很幹澀地發出聲音,對女人提出很嚴肅的警告——
“崔木火,你得小心一點了。”
聽到她自認為是鄭重其事的警告。
女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笑聲特別模糊。這像對她的捉弄,又特別像在輕視她的警告,甚至還挑釁式地動動手腕,講話的語氣卻又莫名的輕,
“小心什麽?”
池不渝不太滿意女人的輕視,半掀開一道眼縫,一本正經地講,
“要是你找到我第三次,我可能是會……”
自認為十分用力的警告說到一半,又有些說不下去。
女人大概對她還是很有耐心,嘗試着動了動手腕,終究是沒使蠻力。而是又伸出另一只手來,很随意地在她面前晃了晃,笑着問,
“會怎麽樣?”
“會,會,會……”
池不渝一連說了幾個“會”字,卻覺得喉嚨幹澀澀的,又覺得癢,後半句話怎麽也說不下去,眼睛也越來越累,眼前的女人身影也越來越模糊。
“會怎麽樣?怎麽話都不講完的?”
她抿唇。
不知道為什麽怎麽用力也講不出來。于是喉部的用力化作拽人的力道,用力晃了晃女人的手,想讓女人離她更近一點。
女人大概是以為她話沒說完。
對她耍賴皮的行為無計可施,嘆了口氣,走得更近,蹲了下來,蹲在沙發邊上,又伸手,輕輕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很不客氣地講,
“你臉好燙,手也好燙。”
像是責怪,像是不滿。好像下一句就要說“你燙到我了池不渝”。
可下一句并不如她所想。
女人停頓良久,手指又輕挑起她耳邊弄得人癢癢的發,低低地補一句,“看來今晚會做個好夢。”
觸碰快要離開,聲音放得更低,
“晚安,池不渝。”
池不渝昏昏沉沉地蓋住眼皮,未發出的警告溺在咽部,順着女人溫涼手背,緩緩被驅逐到朦胧的雙重幻覺之間,
“會……”
池不渝拽着女人的手腕,将那句沒說完的話,留在了朦朦胧胧的意識中間——
“我可能會……”
再一次愛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