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雨迷醉」
第30章 「春雨迷醉」
7-11便利店裏一共有多少種漂亮的糖果?
池不渝看起來應該不知道。結賬的時候崔栖燼的大腦自動輔助計數——算上糖果巧克力、潤喉糖和放在櫃臺的口香糖……
一共有39種。
在成都生活這麽多年, 崔栖燼頭一次知道愛情迷航街末尾這家7-11的糖果種類有178種,而其中被池不渝認定漂亮的就有39種,就像她在忽然之間察覺到成都春夜有那麽陰雨綿綿。
水汽在玻璃上氤氲,輪椅被卡在門邊, 雨傘被放置在門口, 似乎還淌着芒果色的雨。便利店的門時不時叮當一聲打開又關上, 所有買來的糖果在門邊條桌上依次排開。
池不渝在她身邊撐着腮幫子, 很費力地嚼一款包裝上印着綠色蘋果的蘋果味糖果。
含含糊糊地問,
“崔木火你怎麽會突然過來?”
這個春夜濕氣很重。
有無數人從她們面前穿梭而過,她坐在她身邊……聞起來像一個新摘下來的青蘋果。
崔栖燼發覺自己忽然喜歡上看雨。她靠坐在高腳椅上,心不在焉地說,“我出來看雨。”
“出來看雨?”
池不渝似乎對她的答案很費解,嚼了一會嘴裏的糖,勉強咽進去, 講,縣祝付
“你什麽時候喜歡下雨的天氣了哦”
崔栖燼盯外面飄搖的雨絲, 又盯玻璃窗上倒映着的池不渝,輪廓朦胧,可一雙眼睛還是紅通通的, 想必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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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她撐着下巴說。
接着又突然問一句, “不過出來看下雨就一定是喜歡下雨嗎?”
池不渝很迷惑地眨眨眼。
眼睫毛濕濕的, 像一顆被打濕的青蘋果,想了半天, 吐出一句,
“你好哲學哇崔大師。”
崔栖燼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麽, 實際上雨天會把她的輪椅弄髒,甚至在她的衣服上留下某場雨的氣息, 還在她的拖鞋鞋面上砸了一顆又一顆酸澀的雨水進去……
這樣一講,雨天貌似是一件很壞的事。也許她不該喜歡雨天。
這麽想着,下一秒瞥到桌面上的糖果,便将這個矛盾而混亂的問題帶過去。
“找到了嗎?能代替太妃糖的糖?”
池不渝搖頭,然後又剝一顆椰子糖到嘴裏,嘴巴抿了抿,說,“還是椰子糖最好吃。”
“椰子糖?”
崔栖燼看着桌上那堆花裏胡哨的糖果,毫不客氣地講,“那我把這些退了?”
池不渝頓時眼睛瞪大。
将所有糖果亂糟糟地圈進懷裏,好像被她惹生氣的一只河豚,“都已經買給別個了怎麽還能退回去!”
崔栖燼又被她緊張兮兮的模樣逗笑。
伸手,很熟練地彈一下額頭。才慢悠悠地吐出兩個字,“笨蛋。”
側臉,盯池不渝護食的動作,“都說我請客了,怎麽不知道挑貴一點的?”
偏偏挑一個最便宜的椰子糖。
網上批發十三塊四毛三有八十顆。而這兩顆還是今日崔栖燼點一份那不勒斯意面所得的贈品,她不吃糖,但浪費食物終究不太好,于是她想起了某位連番茄炒雞蛋都要吃甜口的甜食愛好者。
她随手揣到了兜裏,沒想到就派上用場。
她以為這樣說,池不渝會跳起來反駁,并且和她争辯椰子糖好吃和價格無關。
而池不渝卻突然愣住。
然後動作特別慢地将撐在桌面的手肘滑落,直到臉完全貼到小臂,眼眶周圍泛出的紅以一種無法阻擋的趨勢彌漫。
又哭了?
崔栖燼自動回想自己剛剛的語氣是不是太兇,等池不渝就這麽盯了她半晌,她懷疑自己是否不該反駁讓池不渝挑貴一點的……池不渝是真的容易被惹哭。
崔栖燼撫了撫額頭。
猶豫許久,很難以啓齒地講,“你要是真的有那麽喜歡椰子糖,我可以再給你買八百顆。”
池不渝聽了也不講話。只趴在桌上,下巴枕着小臂,歪頭,紅着眼睛一動不動地望她。
“八千?”
池不渝的睫毛顫了顫,嘴巴癟了一下。
“八萬?”
池不渝嘴巴越來越癟。
“八千萬,不能再多了。”崔栖燼強調。
池不渝吸了吸鼻子,鼻梢也忽然之間變得紅紅的。
崔栖燼警告性質地說,“你不要太貪心。”
池不渝還是不講話,一副快要哭出來但使勁在忍的模樣。
崔栖燼嘆口氣,“再多下去,你下輩子就要變成一棵椰子樹……”
說到一半瞥池不渝皺巴巴的臉,池不渝應該快要哭了。然而她卻一點也不嘴軟,堅持将要說的這句話說完,
“來償還你這輩子的罪。”
于是池不渝終于發出聲音,她像是總算憋哭了,又像是被她惹得笑了。總之又哭又笑,表情很不漂亮,池不渝的臉就不适合哭,只适合笑,開心的、跳脫的、不管不顧的笑。
亂七八糟的表情維持了好一會,池不渝昂昂下巴,第一句話,兇巴巴的撒嬌語氣,“崔木火你不要總是在這種時候逗我笑!”
崔栖燼覺得池不渝對自己有誤會,張了張唇,剛想說“我哪裏有逗你笑”。結果池不渝先吸了吸通紅的鼻子,突然來一句,
“崔木火你人好好哦。”
崔栖燼終究是沒能說出口。
她不太習慣誇獎,特別是池不渝特別正經的一種誇獎。這簡直讓人在一瞬之間生起過敏反應。
她抿抿唇,突然站起來。
扶着腰走到貨架拿了一包手帕紙,結了帳,扔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池不渝那邊,
“擦擦眼淚。”
池不渝眼睛通紅地講瞎話,“我沒有眼淚可以擦。”
崔栖燼不看她了,“想哭就哭,又不丢人。”
池不渝沒有動靜。
過一會把手帕紙拆了。
窸窸窣窣的,透過能映出人影的玻璃,崔栖燼看到她拿出一張紙,完完整整地蓋住自己的臉,然後悶悶地說,
“我怕你嫌我丢人。”
崔栖燼對心情不好的人保持友好的态度,“我不會那麽覺得。”
池不渝說“好哦”。
然後徹底沒聲了。
崔栖燼倒扣在桌面上的手虛握成拳,過一會,她發現外面已經沒有在下雨,可是雨聲似乎變大了,稀裏嘩啦的,就在她身邊。
“好吓人哦剛剛。”
池不渝又哭了,池不渝的聲音很像是斷斷續續的雨,一滴一滴,砸落到她的耳膜。
“那麽多人,那麽多車,我就,我就走在路上,忽然聽到‘嘭’地一聲,好大的聲音,我就去,就去看嘛……”
她的哭腔像雨水漫出來,幾乎要漫到她的咽喉,淹過她整個呼吸系統,
“我聽到人家講是車禍,但還是不小心回了頭,就看到地上全都是血,鮮紅鮮紅的,看起來還粘粘的,一個……一個嬢嬢躺在,馬路上,好像還在動,太近了,太近了,我當時,當時還在嚼你給我的太妃糖,然後我就聽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好多好多人,我好害怕,我後來吐了好久,還吐了好多水出來,但還是覺得太妃糖好惡心,好惡心,崔木火我,我再也吃不了太妃糖了……”
一個人在近似于嚎啕大哭的時候,另一個人在她身邊時應該說些什麽?崔栖燼不知道。
她很不擅長面對眼淚,這是一種她從來就沒有過的東西。她不知道為什麽在池不渝面前,自己會突然多出那麽多不擅長的事。
也許她應該說——池不渝你這完全是倒敘。先沒頭沒尾地講一句自己吃不了太妃糖,到現在才将事情講完整,別人會很難聽明白。如果你是在講故事,那麽你的聽衆可能會在一開頭就全部跑掉。
但她講不出這種話。
今天晚上沒有愛爾蘭之霧,她滴酒未沾,還是講不出自己理應去講的話。
她看到倒映在濕霧玻璃上的自己,漸漸松開了虛握成拳的手心,接着逐漸擡起,最終緩緩落到池不渝的背脊……
那一刻的觸感很奇妙。
像自己的掌心之下蜷縮着一只翅膀受傷的鳥,或者是一條魚鳍受傷的魚,被風吹落的葉,被雨打濕的花……總之很脆弱,很不可控。
她想到陳文燃在微信群裏發來的那個車禍新聞,她看到馬路對面的公交站牌,上面的廣告從“關愛自己”滑到某款特調雞尾酒,而掌心輕拍下的背脊正在微微顫抖。
于是她的掌心連同手指末梢似乎都跟着顫抖,猶豫着冒出一句,
“你要不要喝點酒?”
-
半個小時後她開始後悔自己問出這一句話。
而實際上,當她脫口而出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後悔。
即便在這時候。
酒精的确是某種鎮定劑。但她一向崇尚健康生活,反對酒精的入侵。
可池不渝似乎不這麽覺得。
在她說完之後的一秒、兩秒、三秒……她試圖将這句話撤回,而池不渝卻率先晃了晃頭,将蓋在臉上的手帕紙晃下來,敞出那雙泛紅的眼,抽抽嗒嗒地說,
“是不是喝了酒我就會忘記今天晚上的事情了?”
于是那一刻。
崔栖燼沒辦法說不可以。她看桌上琳琅滿目的糖果,嘆一口氣,講,
“如果糖果不可以,那麽酒精一定可以。”
接着她們在二十四小時的7-11喝酒,池不渝似乎是哭夠了,勢必要将糟糕的記憶從腦子裏抹去,兇巴巴地抹一把眼淚。
她硬要請崔栖燼來喝酒。
甚至還當場研究調酒攻略,翻來七個冰杯在桌上排好隊,伏特加必富達金酒椰子朗姆酒野格全都買來,又抱來瓶瓶罐罐的飲料,一杯一杯按照比例來兌,一杯一杯試過去……
崔栖燼看着那些花花綠綠的冰杯,看到池不渝的耳朵尖尖已經開始泛紅。于是她有些心累地想——
這個夜晚大概會很漫長。
卻終究沒有阻止。
她看池不渝頗為認真而忘卻痛苦的側臉,餘光瞥到玻璃窗映着的自己好像在笑。
當時她沒想到,再過半個小時,她會極度後悔自己在這一刻沒有阻止。
彼時已經是深夜。
雨已經徹底停了,但馬路還是濕的,輪椅壓在馬路上很粘,不像雨水像膠水。
喝到一半,池不渝從7-11興沖沖地踏出來,像重振旗鼓,在濕噠噠的馬路上很突然地展開雙手感受風,很故意地踩着水窪過去。
回頭的時候頭發被風吹得很亂,眯着那雙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昂着下巴對崔栖燼笑,很忽然地在街上喊一句,
“春天好像真的來了。”
崔栖燼跟在她後面,輕踏着沁過馬路的雨,接冉煙打過來的電話。在聽到這句話時,伸出手機去收聲。
再遞到耳邊。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連軸轉拍攝的冉煙松了一口氣,總算放下心來調侃,“你這通電話要是再晚一點,我和陳文燃都已經開車來成華了。”
陳文燃吵吵嚷嚷地擠在電話旁邊,很不滿地說,“就是就是!怎麽不早點打電話報平安?”
崔栖燼很簡潔地講,“忘了。”
“忘了?”
陳文燃在那邊提出質疑,“你什麽記性啊崔栖燼!!”
那邊傳來“啪”地一聲。
像是冉煙把陳文燃湊過來的臉很不客氣地推回去,緊接着窸窸窣窣一會,像兩只老鼠在偷偷摸摸商量些什麽。
很快,冉煙的聲音再次恢複清晰,跟她講,“既然水水沒事,那我們就不用過來了?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
崔栖燼看一眼前面的池不渝。
她好像停在哪家店的門口,手裏捧着七杯酒中味道最甜的一杯,在裝模作樣地研究些什麽。
“應該可以。”
崔栖燼這樣說,挂了電話,往池不渝那邊走過去。
在這個夜晚她忽然發覺自己已經可以正常行走。好像在池不渝大喊這一句之前,她還只能依托沒了電的輪椅出來尋人,而在這之後……她跟在後面,輪椅已經改用推的。
糖果堆在輪椅上,成都的風裏開始有了某種清淡樹木的氣息。
短短的幾步路,她想池不渝的确很容易哭,很容易在遇到某些事情的時候陷入慌亂和焦急,但池不渝又的确,總是能夠很快從不好的情緒中走出來。
某種程度上,這個醉鬼擁有着極為強大的自愈力。讓人心生羨慕。
“你在這裏做什麽?”
崔栖燼走過去,池不渝嘴巴潤潤的,咬了一會吸管,臉蛋紅撲撲的,眼巴巴地等旁邊一個路人終于走過去,五米之外只有她們兩個,又鬼靈靈地湊到她耳邊,問,
“你去過這種店不?”
什麽店?
崔栖燼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很癢,像有一根喝了酒的羽毛拂過。
她不太習慣地縮了縮手指,下意識擡眼去看,還沒看清到底是什麽店,就聽到池不渝說“我是醉鬼,進去看看應該沒事吧?”
還有醉鬼知道自己是醉鬼的?
她好笑地想着。
下一秒池不渝呼出一口氣,像是做下什麽嚴肅的決定似的,用手裏的冰杯冰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後“噔噔噔”地跑了進去。
崔栖燼這時才稀裏糊塗地聚焦視線,總算看清店招牌上幾個閃爍着霓虹的大字,那一刻大腦迅速分析出結論——這是一家女女專用,成人--用品店。
?
“池不渝。”
沒有人應。
“池不渝?”
崔栖燼阖一下眼,寧願自己沒有戴眼鏡。
“池不渝!”
有個戴棒球帽的女生從她身邊路過,眼神暧昧。崔栖燼逐漸失去耐心,猶豫着踏出一步,卻又後退……
“池不渝……”
下一秒,池不渝噔噔噔從店裏跑出來,臉蛋比剛剛進去的時候紅了不止一倍,像一個下了鍋的大閘蟹在緊要關頭跑出來。
發絲飄搖,手心滾燙,抓住她的手腕。似乎是想像電影裏演的那樣頭也不回地拽着她跑,來一場丢臉之後的大逃亡。
可那一秒大概是又想到她的腰不能跑,于是很慌亂地跺一跺腳,心一狠直接坐在了輪椅上,用裝糖果的7-11塑料袋套住腦袋。
整個人僵住,縮在輪椅上一動不動,只有拽着她的手腕的手在催促,像拉老式電燈的開關,
“快走快走!我們快走!”
她的語氣像是這家店裏有女鬼馬上要追上來。
崔栖燼還沒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麽。眼見店裏一個燙着卷卷塗着口紅打着唇釘的年輕女人掀開門簾朝她們看過來。
池不渝又瞬間不動了,整顆頭套在塑料袋裏,縮在輪椅上像只膽小的蝸牛。
“兩個姐姐進來看看嘛!”
?怎麽把她也算上了?
崔栖燼皺眉,看池不渝頭上戰戰兢兢的塑料袋,嘆一口氣,十分冷靜地對疑似店老板的女人說,
“不用。”
然後,處變不驚地扶一下眼鏡,推着輪椅,滾過在腳尖流連的水窪,離開了年輕女人的目視範圍之內。
身後還能隐約聽見熱情似火的一句,
“那下次再來哈!”
很長一段路都沒有人再講話,只聽得到輪椅滾動的聲響,和一些稀裏嘩啦從樹葉滴落的殘餘水聲。
位置調轉之後很奇妙。
崔栖燼推着輪椅,只看得到池不渝被白色塑料袋套住的頭頂,像做賊心虛似的,一動不敢動。
到一棵玉蘭樹下等紅綠燈的時候。
風刮過來有些涼,将池不渝頭上的塑料袋吹得搖搖晃晃。
崔栖燼盯了一會沒忍住,笑出聲。
“笑什麽哦!”
池不渝故意裝兇的聲音從塑料袋裏傳出來,有點悶,還有點滑稽。
“沒有啊。”崔栖燼懶洋洋地講。
池不渝不服氣地将套在頭上的塑料袋拿下來,頭發亂得像頭獅子,耳朵尖尖還是紅得快要炸掉,甕聲甕氣地跟她解釋,
“我那……我那是以為這裏面沒有人,才進去的。最近這種店不都流行無人的嘛……”
崔栖燼瞥她,“你還知道最近這種店流行無人?”
池不渝一下哽住。
腮幫子鼓了一下,想說些什麽,但卡了殼,于是幹脆又将塑料袋罩了回去,将冰杯敷在自己臉上,然後開始耍賴皮,
“我是醉鬼,醉鬼做什麽都可以。”
崔栖燼笑,“嗯,對,你是醉鬼,醉鬼做什麽都可以。”
似乎是她的不反駁,反而惹得池不渝更加惱火,攥了攥塑料袋,語速很快地跟她解釋,
“誰曉得我一進去,那個妹妹就很熱情地跑過來給我介紹,說這個那個好用,問我喜歡什麽巴拉巴拉,還說,還說……”
說到一半語無倫次。
到後面越說越不對勁,幹脆閉緊了嘴巴。
崔栖燼笑得肚子痛。
然後發現等完紅燈又一個綠燈過去。和她們剛剛一起等馬路的人已經走到一半。她捂着自己的腰,怕笑得腰要斷。
大概是她的笑聲太過分。
池不渝氣得惱火,說一句“崔木火你好煩嘛”還不夠,最後咬牙切齒,像一只生了氣的白色博美犬,抻着脖子破罐破摔地來了一句,
“她還問我是不是要跟你一起用!”
一只烏鴉順着這句話從腦海裏飄過去。崔栖燼猛地被空氣嗆了一下,扶着腰連着咳嗽。
池不渝仰起下巴,鼻子哼出一口氣,舉着冰杯的手還伸得高高的,很張揚地在空氣中比了個剪刀。
咔嚓咔嚓——
崔栖燼看不慣她的剪刀手,一把按下去,自己的手也沾上了冰杯的水汽,涼涼的。
她撚了撚手指,觸感逐漸在風裏消散。她慢條斯理地說“哦”,然後又挑釁式地問,
“那你怎麽說的?”
池不渝的剪刀手焉了下去。
池不渝不講話了,悶在塑料袋裏的頭縮了下去,像是別別扭扭地服了輸,在輪椅上動來動去,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最後憋出一句,
“那我……那我不就跑出來了啊。”
崔栖燼又笑。
池不渝自暴自棄,“笑吧笑吧,你就使勁笑,笑到腰都扭斷掉!”
像是嘲笑別人真的會有報應,崔栖燼真的笑到腰好痛,“嘶”地一聲倒吸一口冷氣。
池不渝一下掀開塑料袋,紅撲撲的臉蛋上全是擔憂,“還是我來推你喲?”
“不用。”
正好是綠燈,崔栖燼不等池不渝反應,就推着唧唧歪歪的池不渝過馬路。她們起碼在這個紅燈下等了好幾分鐘,不知為什麽一直都沒有過去。
池不渝特別不聽話。
坐在輪椅上還要返過頭來看她,姿勢歪七扭八,憂心忡忡,“你腰痛不痛哦!”
崔栖燼被一只迷離醉鬼直勾勾地盯着,很不習慣,恐吓性質地把她的臉推到另外一邊,
“你再扭頭小心要把臉摔到破相。”
池不渝聽她這麽講,後腦勺掙紮了幾秒,卻還是扭了過來,眼巴巴地在輪椅上戳着下巴,盯她一會,
“你喊我一句笨蛋嘛。”
?
恰好這時到達馬路對面,有個和她們并行許久過馬路的路人,奇怪地回頭看她們一樣,然後趕快走了。
就好像她們是兩個怪人。
“你的要求蠻奇怪。”
崔栖燼慢悠悠地說。
但她又笑出聲,一邊笑一邊想,可能也确實夠奇怪的——
大半夜在下過雨的街邊亂逛,拎一袋7-11的糖果,從一家散着紅光的女女用品店匆匆逃亡,一個人腦袋上套着寫“持續發展”的塑料袋,另一個人穿着拖鞋推輪椅笑到捂腰……
任誰看了都挺奇怪。像演一部兒童動畫。
輪椅在柏油路上颠簸,時不時就有人超過她們,投來視線。崔栖燼視而不見,而池不渝縮在輪椅上,手指扒在輪椅邊邊,唉聲嘆氣好一會,才癟着聲音說,
“我覺得我真是挺笨的。”
崔栖燼嘆一口氣,“你又開始反思了。”
池不渝發出一聲“唉”,“在香港的時候也是一樣。”
她們成了街上的兩只嘆氣精。
“人喝多之後總是會有些感性。”
“我剛剛還在心裏想哦,要是在香港那次沒有你,我可能真的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
“你想的事還蠻多的。”
“真的啊,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去香港這麽遠的地方嘛,本來想着一定要在那邊大幹一場的,結果後來發生這種事,要不是你過來,那天晚上幫我處理火災之後的事情,第二天還幫我找好房子給我聯系人搬好家……”
“還有剛剛嘛,我本來是想着處理好心情再去找你的,這樣我就不會影響到你的心情嘛,結果還惹得你反而出來找我,還把7-11所有漂亮的糖都買來哄我開心,還陪着我喝酒,一句話也不講,然後剛剛看我這麽笨丢臉也沒有罵我笨蛋……”
她的話好密,讓崔栖燼聽得頭疼,直接截斷她肉麻的話,“你喝醉了之後話還蠻多的。”
池不渝話說到一半吞了下去,只能委屈地眨眨眼,“好吧。”
崔栖燼眼梢跳了跳,“其實……”
池不渝臉上表情瞬間從委屈換成期待,“其實什麽?”
“……”
崔栖燼的表情變得不太自然,“沒什麽。”
她只是想起在香港的那個晚上——
雨落下來,池不渝穿上拖鞋之後,她蹲着問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不要忍着,再去買一雙就是,一雙拖鞋也不是很貴。
當時池不渝卻久久沒有擡起臉,過了半晌,豆大的眼淚也像今天晚上那樣砸下來。
原本她沒有發現。
甚至想過池不渝突然之間睡着的可能性,手伸出去晃一晃,緊接着,一滴淚就那樣砸到她的手背,燙的,熱的,順着雨水滑落下去的那一秒,她蜷縮了一下手指,聽到池不渝用着哭腔講,
“我好沒用啊崔木火。”
接着是,很多很多顆砸到她手背的淚,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擅長接住別人的眼淚。
手指僵直,熱淚滑落,她聽池不渝一句一句,抽抽噎噎地講,“我真的不想這樣的,可是……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崔栖燼試圖維持冷靜,“沒有人會在經歷這種事情時候不慌張。”
“不是的,不是的。”
池不渝的淚還是一樣燙人,“你曉不曉得……我大二的時候本來想要申請交換生的,但最後還是沒去。”
“和這件事有關?”
池不渝先是點頭,然後又匆促地搖頭,“那個時候我的确很害怕,但其實因為班上有個同學也要去那個學校,我想着,想着兩個人一起就不害怕了,所以那個時候真的只開開心心地想着可以出去……”
崔栖燼盯着她眼尾的淚珠。
想這香港的眼淚到底是什麽滋味,為何會叫看的人也覺得心生不快,為何像是漫到了她的口腔,使她說話都有那麽費力。
她伸出手了,又一顆,濕濕的,砸到她的指間,侵入紋路之間,将她動作中斷。
她問,“然後呢?”
池不渝終于擡頭看她,一雙通紅的眼,
“然後臨出去之前,我才知道媽媽生了一場病,她不讓我知道,想讓我安心出去讀書。我聽說了之後好難過,我不明白為什麽一次出國會比我的媽媽重要……”
“後來,我和她吵架,反正就是一定要留下來嘛,也沒有去。再後來,媽媽的手術很順利,也恢複得很好。”
“這樣不好嗎?”
“不太好。但我不是說我沒有去這件事不好……”
崔栖燼記得池不渝那時的執拗,也記得池不渝那時的眼淚,像是某種高濃度的液體,快要在她手背上劃出一個又一個的傷口。
還記得最後——
混沌迷離的香港街頭,紅色的士一輛又一輛穿梭,像刻意抽幀的電影鏡頭。池不渝穿一條黑裙,發間熒藍絲帶浮游,像一只誤闖入城市的愛情鳥蛱蝶,眼睫毛上落滿陌生城市的霓虹,毫無頭緒毫無條理地跟她講,
“我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想了,為什麽我總是會讓愛我的人特別擔心,為什麽冉冉,為什麽你,為什麽陳文燃同學都不會被這麽擔心,只有我是這樣的……”
最後蹲在路邊,抱住被磕磕碰碰出淤青的膝蓋,紅着鼻梢,落定結論,“我想我大概是個特別不靠譜的人。”
崔栖燼不記得自己當時到底講的什麽。
也許她講——這樣說明你被很多人在愛着,而你也恰好在愛着很多很多人。這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
又或許是和池不渝一起蹲下來,笑着說——你怎麽這麽愛反思自己?
但她記得,至少在那一個晚上之前,她一直覺得池不渝是一個過分易懂的人——
池不渝腦子很白很直,可池不渝有時候也會拐彎抹角藏着點東西或者是壞心思。
池不渝尤其有愛心。看到路邊擺攤寫着“生完二胎從大山裏逃出來求路費”的職業乞讨者,知道故事是編的也會走不動道,就算硬着心腸走過去了,也會再走回來把自己所有的零錢掏給對方,之後想出破綻她又會唉聲嘆氣地說——其實仔細想一想,是假的也比是真的好。她希望全天下都沒有人受這樣的苦。
池不渝真的生氣的時候是真的很會罵人,有時候很歪,有時候會有點作。池不渝吃蝦要人剝殼,池不渝從大學開始就一門心思撲在新中式旗袍上,因為她要為自己代言也希望每位漂亮姐姐妹妹都能發掘自己的美,池不渝其實不喜歡貓貓狗狗因為小時候被狗追了幾裏路,但也不喜歡魚因為覺得滑溜溜的所以很害怕……
以至于崔栖燼一直以為自己很懂池不渝,可好像到頭來又不是。
池不渝,池不渝。
這個名字,這個象征,這個人類身上,都混雜着很多未知并且不可預料的事情。
“池不渝。”
這句呼喚已經是在成都,是一個春風迷醉的夜,池不渝整個人縮在輪椅上,塑料袋不知何時被取了,敞着一張光潔白皙的臉,像一條沒有鳍的漂亮熱帶魚,被她慢吞吞地推着走。
她還是那樣盯着她,過了半晌,喊她崔木火,然後又無厘頭地講一句,“你還是罵我一句笨蛋吧,我聽起來舒服一些。”
崔栖燼笑。
她覺得她今天晚上未免笑得有些太多了。她覺得不要總是笑。可她還是忍不住笑。
等笑完了,又喊一聲,
“笨蛋。”
笨蛋池不渝昂起下巴應了一聲,笨蛋池不渝今天做了很多不太聰明的事——出了事沒有第一時間打電話報備,下了雨不知道去躲雨,把自己喝成醉鬼還要在街上亂晃,以為那家店是無人經營悶着頭沖進去,在自己腦袋上套塑料袋……
可其實,自诩比池不渝聰明的崔栖燼也在今夜做了很多不太聰明的事——找到了池不渝沒有第一時間打電話報備,淋了雨不知道自己其實帶了傘,眼看着池不渝喝成醉鬼卻沒有阻止,在那家店門口一聲又一聲地喊池不渝的名字卻邁不開腿一個人逃走,過馬路的時候因為在笑池不渝而連續錯過了好幾個綠燈……
“你知道人類的大腦前額葉一直可以發育到二十五歲左右嗎,前幾天我還看到有個博主說,在這之前做些什麽笨一點的事都沒關系。”
“可是我已經二十六歲了,還這樣也沒關系哇?”
還有一件最笨的事——
“嗯,你沒關系。”
從店裏逃出來的那一秒。
匆忙之下池不渝拽住崔栖燼的手腕,在這期間有無數個人經過她們,她們姿勢古怪地推着輪椅,經過好幾個閃爍着霓虹的路口,将這場已經消逝的夜雨踏過無數次,春風一次又一次地吹過她們的發,池不渝轉了無數次頭過來看崔栖燼……
可直到現在——
她攥住她手腕的手心都沒有松開。而她好像也沒有意識到她們一直沒有分開。
她甚至望着她一愣一愣的雙眼,推着輪椅不停往前走,好一會,緊了緊自己莫名發燙卻找不着緣由的手腕,不太聰明地補一句,
“所有人類當中的沒關系。”
不是我的沒關系——她在腦中遲鈍地給自己強調……
也不知道今夜到底是誰比較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