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芒果傘」
第29章 「芒果傘」
今夜尤其朦胧, 夜街末尾,雨水霓虹,竄動的貓,濃稠的太妃糖……一切的一切, 都好像一場混亂的春夜幻覺。
以至于池不渝覺得——這個夜晚貌似有兩雙鞋停在自己面前。
一雙來自春天已經開始時。
雨夜, 拖鞋, 棉布材質, 淺灰色, 有深一點顏色的豎條紋,輕輕搭在輪椅腳踏上。
照理來說,它應該被刷得幹幹淨淨,不落一絲灰塵。可現在,不停有雨落下來,砸到鞋面上, 暈開,鞋面還被濺上某種已經洇開的泥漬。
還有一雙, 來自夏天快要開始時。
夏夜,香港,切爾西靴, 黑色, 蓋住三分之一程度的小腿, 鞋面很亮,似乎能映清街邊濕潤霓虹, 閃光從鞋面漸漸滑過, 池不渝揉揉眼睛, 才發現這雙鞋并沒有她以為得那麽幹淨,原來上面落滿黑色灰燼, 某種東西燃燒過的遺留物。
鞋的主人始終停在她面前,看她很久,不發一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成都還是香港,她感覺自己蹲在柏油路上,雙手抱住膝蓋,尤其迷茫地擡頭,那一秒鐘她像一個搖搖晃晃的水氣球,悄無聲息,在心底“嘭”地一聲——
氣球砸落到地上,她的視線落到一雙低濃度的黑色眼睛裏。
所有水嘩啦地流出來,不受控制地往四周溢去,漫到她的心肺,她的喉嚨,她的眼睛,裏。她恍惚地,搖搖晃晃地喊,
“崔木火?”
“池不渝。”崔栖燼喊她的名字,然後又查看她的現狀,好一會,才微微蹙眉,
“你怎麽了?”
池不渝蹲在香港的街頭,像一只沒有腳的鳥。眼淚不停從臉頰淌下,浸濕她的脖頸,弄髒她梳洗過的漂漂亮亮的羽毛,她沒有由來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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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買不起雞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蘿包和士多啤梨。”
崔栖燼顯然沒明白她在說什麽。框架眼鏡下的眼有些模糊,但池不渝以為,這其中一定充滿茫然和錯愕。
她以為崔栖燼會很迷惘地問她一句“在說什麽”。但崔栖燼沒有。
崔栖燼只是很忽然地笑了起來,笑聲特別輕,像個小孩子,笑得臉上淌滿霓虹街燈,還在搖晃,又像一片葉子飄過她的耳朵。
等笑完了,才又緩緩伸出手,在她頭頂上懸停好一會,最後還是側開,輕輕幫她摘下落在頭發中間的一片花葉,像是喃喃自語一般地說,
“那我帶你去買不就好了?”
于是那個對池不渝而言朦胧不清的夏夜,在香港,崔栖燼真的帶她去買了雞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蘿蔔和士多啤梨。
即使池不渝總是眼大肚皮小,而崔栖燼應該也知道她總是眼大肚皮小。
但她還是給她買了以上所有。
池不渝一旦不開心就喜歡吃東西,而且還總在陷入情緒的時候以為自己能吞得下一頭牛,可實際上,她每一樣都只能吃一點點,卻又遇到每一樣的時候都想吃。
崔栖燼講她浪費食物,講她現在是不是又要啰裏八嗦地講自己有七八九個胃,講她妝哭花了嘴巴裏塞滿東西特別醜,講她再買下去她就要沒手提而她絕對不會幫她的忙……
崔栖燼還是要給她買,買麥兜同款魚丸粗面,她咯咯地笑,點單的時候說希望老板來跟她說沒有粗面,可惜老板沒有配合她。池不渝微微癟起了嘴。崔栖燼看她一眼,說她無聊,但過一會,又用手指戳戳菜單,用鈍鈍冷冷的語氣講,那就來碗魚丸河粉。
她笑得東倒西歪,撐着下巴說沒有魚丸。崔栖燼沒有擡頭看她,用很應付的語氣說,那就牛肚粗面。
她嘴一癟,突然之間哭得眼睛通紅。崔栖燼被吓到,以為是自己的語氣很敷衍讓她流眼淚,于是重新說了一遍“那就牛肚粗面”。
池不渝紅着眼睛搖頭,一時之間發不出聲音。
崔栖燼又猶豫,最後試探着說“那就魚丸油面吧”。
一時之間池不渝又哭又笑,最後抽抽噎噎地問,
“崔木火你怎麽突然會來?”
彼時,是她初到香港上服裝課程的第一天。
實際上長到二十六歲,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還要一個人過來這麽遠的地方,她在這裏聽自己聽不懂的香港話。
人家話咩咩,她講噶噶。
但她覺得自己不能被咩咩打敗。似乎在父母無限關愛下長大的小孩,都曾有過這種豪情壯志——渴望脫離,渴望在風雨中闖蕩,渴望自己就算沒有爸爸媽媽,沒有姨媽表姐,也能成為一個很不錯的大人。
池不渝承認自己可能就是這種小孩。幼兒園讀到大學,一直沒有離開過家,凡事都依賴家人。原本在大學時申請過交換生後來又放棄,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大人,遇到一點小事還是忍不住要掉眼淚,做不好什麽事情的時候喜歡撒嬌。
小學老師在期末評語上給她寫——池不渝同學熱情開朗,有禮貌,熱愛集體。但有時集體勞動吃不了苦,在同學交往中顯得有些嬌氣。老師希望你能在以後成長中争取改變。
她看到這個評語,傷心得哭了出來。媽媽晚上給她做油焖大蝦,爸爸回來的時候給她新買了一個草莓熊,吃完晚飯住在同一個小區的游穎牽她肉肉的手,帶着她去和很多姐姐在Ktv唱歌,一個姐姐給她編好看的辮子,她在沙發軟座上蹦起來,晃着剛編完的辮子扯着嗓子唱“命運就算颠沛流離”,這個模樣被某個姐姐拍下相片,至今還存在游穎相冊的收藏位置。當時姐姐們都笑眯眯地捏她的臉蛋,說,水水兒乖慘咯。
池不渝,池不渝。她真的一直不渝。
長到二十六歲。
她信心滿滿地訂好機票,推着兩個滿滿當當的行李箱去香港,行李箱裏有她認為最漂亮的小裙子,有她聲勢浩蕩的一顆野心。
用袖口給淚流滿面的媽媽擦擦眼淚,催從前天晚上就開始嘆氣的爸爸刮刮胡子,然後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排排隊,給姨媽表姐爸爸媽媽每個人一個擁抱……
她坐上飛機,看近在咫尺的白色雲層,那一刻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初生的鳥,勇敢地飛離了他們身邊。
直到在香港落地。
她推着兩個笨重的行李箱,在一個語言和道路都完全陌生的街道邊邊,從包包裏翻出手機,給媽媽打電話,電話那邊擠來擠去,很吵,她心很不安地說媽媽我到咯。
下一秒,一個人從身邊擦肩而過,撞到她的肩膀,然後頭也不回地跑走。她看了一會,抿着唇小聲地說,沒關系。
電話裏還是幾個人換來換去地聽,問她怎麽了怎麽了。她擡頭,瞬間看到像香港文藝電影裏頭一般的天,又眯眼笑起來,很歡快地說這裏的blue hour好靓!
到臨時安置的酒店之後,她計劃明天去找房子住,結果在行李箱裏翻到一封信,媽媽在随信附加的紙條上寫,是已經去世的小姨媽在回成都的那一段時間內寫好,讓媽媽在類似這種時候一定交給她。
還是洇着舊紙張的藍色墨水,已經去世的小姨媽在裏頭一筆一畫地寫——
/不渝:
展信佳,見字安。
記得你剛生出來那會眼睛很黑,我們都說,你該是我們家裏最漂亮的一個小孩。後來不知怎麽,你跟我的感情很好,我要回臺灣,你抓住我的衣角不放,一雙黑黑的眼睛就這麽盯着我看。我将食指伸到你面前,你五根手指都抓我抓得緊緊的,力氣很小,但你實在太努力。
大概是我力氣也不大,忽然被你的五根手指抓住,後來在你父母的同意下,将你帶到臺灣生活兩年。我一生中沒有子女,對我而言,你等同于我親生。
不渝,不渝。你應該知道這個名字也是我所取。我們當時坐在你媽媽的病房裏,連還在上學的幾個表姐都在放學時趕來,那麽些大人,還有小孩,将字典翻來翻去,這個不行那個不行,最後給你取作不渝,是希望你長大成人,無畏年齡改變,始終像此刻般對世界充滿歡喜,擁有一顆赤忱之心。除此之外,對你再無任何要緊的期待,你可以在任何時候長成一棵樹,也可以是一朵雲,甚至是一片蒲公英……只要是你喜歡的事物。
如今我已确定自己看不到你長大成人,這也始終是我的遺憾。我拜托你媽媽将這封信,在你要緊時刻交予你,望你一生沒有辛苦的事,望你在這個時刻勇往直前,望你知曉我們給你取作這個名字的初衷,不渝,要不渝。/
想家的手足無措,在讀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蔓延到頂峰,完全壓過對這座城市的新奇。
池不渝看完信已經紅了眼睛,眼淚順着流進枕頭,她去洗臉,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抹了很多遍眼淚,想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可是又擔心自己打電話過去,爸爸媽媽肯定會猜到不對勁,說不定在那邊也會幹着急。
她不能讓他們幹着急。
她要像信裏說的那般,勇往直前。她将被淚水浸濕的信件抱在胸口,強迫自己在第一個晚上,安然無恙地早早睡過去。
興許是長途奔波下很累,又推着兩個行李箱跑上跑下流下太多汗水。她收拾完,就真的在淚水裏睡了過去。
卻又不知何時被一股濃煙嗆醒,慌慌張張間門被大力敲響,警報響起,這個城市似乎不怎麽歡迎她,住的酒店竟然在第一夜就發生火災。
兵荒馬亂,煙霧四起。
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聽見那一刻嘈雜喧嚣的火警音,嗚哇嗚哇地從窗外傳過來,不知從哪裏來的火光舔舐着門縫裏的光。
跌跌撞撞地打開門,侍應生的大背頭散了下來,很淩亂很迅速地跟她講了一句聽不懂的粵語,然後又走到另外一間房間匆匆拍門。
走廊上全是穿着淩亂四處逃竄的人群,聲浪混亂,仍然還是她聽不懂的語言。
池不渝在電光火石間回到房間,地找臨睡之前還在自己懷裏的信,翻了很久的被子床單,外面濃煙漸漸滾進來,她逐漸意識模糊,不敢再多留,用毛巾沾着水捂着臉往外跑。
到了外面,她踉踉跄跄地擡眼望過去,有扇窗戶裏火舌瘋狂跳躍,消防員爬在梯子上舉着大型水槍,沖着那裏面像是快要把人吞進去的火。
她不知道是什麽時間,只知道好靓的blue hour已經完全過去,現在是好可怕的夜。但她初來乍到睡得早,應該不是深夜,幸好不是深夜,大部分人都逃了出來。
香港街頭動蕩,到處是奔跑和黑漆漆的人群,晚風悶熱,陌生的氣息彌漫。
池不渝被嗆得眼淚花花,剛睡醒的頭發亂得沒時間整理,只穿一條蹭了灰的裙子,為了這次香港之旅新買的高跟鞋在踩樓梯下來的時候斷了跟。
她臉上,手上,全是灰。
除此之外手裏什麽都沒有。她想起那封姨媽的信,驚慌失色間想要沖進去,卻又看到一個穿睡袍的男人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孩子還在裏面,還有一個被火舌舔到小腿的女人一邊哀嚎一邊被擡上救護車擔架……
她抿着唇。
抱緊自己暴露在熱浪下的雙臂,小心翼翼地蹲在路邊,仰頭看火什麽時候會停下來,呆呆地看那扇窗戶的火會不會燒到自己的那扇。
好多人在哭,好多人在抱怨,好多人在她面前停留,又經過她。有陌生男人在打量她,目光在她看起來不懷好意,她縮了縮腳。有好心人擋住那個人的視線,提醒她,小姐你不可以坐在這裏哦。她懵懵懂懂地應下,然後慢吞吞地站起來,十分謹慎地跟着人群走,沒有落單。有人陸陸續續被親人朋友接走。
她不知道這場火的情況到底怎樣,只知道火警一直在噴水,而逃出來聚集在一起的人好像越來越少,有的被接走,有的當時還醒着,第一時間收拾了東西出來,現在已經去其他酒店。
只有她。
只有她心這麽大,明明是一個陌生客卻都能睡這麽早,不然怎麽會現在什麽東西都拿不出來,連姨媽給她的信都留在裏面,也沒有錢去另外一個酒店,沒有手機可以打電話,雖然她不想給爸爸媽媽打電話,這才是她出門的第一天,就發生這種事,也許媽媽會急得讓她馬上回去,然後又是一大群人過來接她,姨媽和表姐們的工作也許都會被她耽誤。然後……然後她就要變成一只飛了半天不到就被收回去的風筝。
但她也沒有錢,沒有錢很多事都做不了。她沒辦法去像以前一樣,不開心的時候就吃菠蘿冰冰或者朗姆冰淇淋,甚至來香港就去了酒店,看完信就逼着自己睡覺,結果還沒吃到雞蛋仔狗仔粉炒蛋多士菠蘿包和香港的士多啤梨,雖然她知道哪裏的草莓都一樣,但講士多啤梨好像比較有味……
煙灰到處飄來飄去,狹窄馬路車燈搖晃,有記者擡着攝像機經過,她用已經快要幹掉的毛巾擦擦臉,她吸吸鼻子,想至少人家拍新聞的時候拍到自己,她的臉還能幹淨一點。
結果越擦,毛巾就越黑,眼睛也越來越熱,像是沁了煙灰進去,所以兩只眼睛都變得很痛,又像是身體裏面不停有水溢出來。
“我?我正好來出差。”
直到,直到崔栖燼坐在她對面,穿切爾西靴,請她吃魚丸粗面,店裏在有李克勤的聲音在唱“命運就算颠沛流離”,她突然覺得這時候好适合接一句——“從何時有你有你伴我給我熱烈地拍和”。
她咬一口魚丸。
假裝自己沒有在等這個節點,光着腳偷偷打着節拍。然後趁崔栖燼在沒有表情地吃魚丸的時候真的接了,但是快了半拍。
崔栖燼被她吓了一大跳,連嘴裏的魚丸都差點忘了吞。
好一會反應過來,微微後退了一點,那些打包來的塑料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崔栖燼撫着額頭,很沒有脾氣地講——你到底還想要吃什麽?
池不渝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着還剩下幾顆的魚丸說不吃了。
崔栖燼強調,我絕對不會吃你剩下的食物。但是你也不可以浪費,你得留到明天吃。
池不渝點頭,說好哦。
然後脫了斷掉鞋跟的高跟鞋,很乖巧地踩在夏夜有些發燙的柏油路上,在路過一家蘭芳園的時候,朝崔栖燼可憐巴巴地眨了眨眼。
崔栖燼明白她在眨什麽眼睛,最開始想要不理她,警告性質地說再買你明天都吃不完。池不渝很頹唐地摸摸自己亂亂的頭發,說“好吧——”
崔栖燼盯她一會。
又過來彈她的額頭,很不耐煩地跟她說——這絕對絕對絕對是最後一次。
她說了三個絕對,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她高高興興地踩進去,點一杯凍絲襪奶茶,還有一杯凍檸七,因為她覺得她應該會比較喜歡喝爽口一點的。然後她用崔栖燼剛剛那些剩下的零錢付了這兩杯凍飲。
又拎着兩杯飲料,光腳踩出來,地面是濕的。好像下雨了。她很迷茫地擡頭去看——
崔栖燼站在潮濕的馬路,穿很酷的切爾西靴,穿短褲,腿顯得好長,整個人身上攏着一層水汽,像霧又像雨,眼尾有紅調街燈游離,有車流人流游過,她像一棵樹一樣站在那裏……
一只手,拎她斷掉跟的高跟鞋。
另一只手,拿一雙還沒拆掉吊牌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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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不渝盯着這雙搭在輪椅上的拖鞋,眼睛一眨不眨。
雨砸落下來,一顆一顆,像人魚傷心才哭出來的透明珍珠,砸到那雙灰色拖鞋鞋面,再緩慢洇開。
鞋的主人還是不講話。
在這個春夜再一次停在她面前,仍然是同一個人,仍然看她很久很久。
她覺得眼睛痛,也覺得眼睛熱熱的,松開死死咬住的唇,明明剛剛已經吐過很多遍,甚至還吐出很多水,可口腔裏太妃糖甜膩的氣息仍舊揮散不去。
她沒有辦法,覺得自己真的被太妃糖打敗。只能擡頭,眼睛紅紅地喊“崔木火”。
雨還在下,崔栖燼坐在輪椅上看她,不知是被冷風吹到還是怎麽,臉色很白。
良久。
踩在輪椅踏板上的拖鞋動了動。
崔栖燼的睫毛上也落滿了細密的雨霧,濕噠噠的,像是也在這場雨裏等了很久。
很平靜地看一眼周圍,再緩緩垂下眼盯她,睫毛上有水滴下來。
她頓了幾秒鐘,像是剛剛想起來什麽事似的,從輪椅邊上的收納兜兜裏拿出一把傘,下一秒透明傘面“嘭”地一下撐開,像一個透明氣球忽然漲大,完完全全地将她們兩個包裹在其中。
傘面上有一顆黃色大芒果。是池不渝上次推崔栖燼出去散步,結果兩個人都被突如其來的雨攔了路。于是她們在便利店買了一把透明傘,回去之後池不渝覺得完全透明的傘面好像太單調,用顏料親手畫上這顆大芒果。
崔栖燼當時很嫌棄地說,一下雨你的大芒果就會掉色。
池不渝當時轉了轉傘面,笑嘻嘻地說,那正好可以下芒果色的雨給我們兩個看。
崔栖燼說“你才無聊”。
池不渝故意湊過去,又鬼靈靈地講——“而且只有我們兩個能看得到哦……”
芒果色的雨。
“啪嗒啪嗒——”
雨砸在傘面上,崔栖燼看了一眼傘面上頓時變得花裏胡哨的芒果,不是很利落地轉了個圈,将往下落的黃色顏料水轉到側面。
于是整個傘面往她這邊傾斜過來。
崔栖燼看她。
像那次在香港那樣,她喊她“崔木火?”,她語氣平淡地應一句,“池不渝。”
又很冷靜地問她,“你怎麽了?”
池不渝依舊抱着雙臂,蹲在路邊。
雨霧在視野彌漫,車燈變成混沌的亮點,她覺得這個夜晚似乎太過朦胧,以至于自己看不清很多東西——
她看不清滴滴答答落下來的芒果色的雨,看不清崔栖燼被雨打得濕濕的肩膀和手臂,看不清崔栖燼看向她的眼裏到底有什麽……
她覺得一切都光怪陸離,覺得她們周圍肯定裹着一個透明泡泡,泡泡裏有五顏六色的2013,有暫時休戰暫時陌生過的2014和2015,有沖動迷茫的2016,有出奇轉折的2017和2018,有只差一點點的2020,有混亂變幻的2023……有她認識崔栖燼之後的每一年。
然後是2024,她縮縮自己的鞋,看那些芒果黃色的雨滴答滴答地濺到水窪裏,忽然想起還有一雙芒果黃色的Vans,也曾經這樣停在她的面前的時候,給她塞的耳機裏面唱普通朋友。
有一瞬間她快要哭出來,卻又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憋住,尤其無厘頭地講一句,
“我可能以後再也吃不下太妃糖了,怎麽辦哦崔木火?”
崔栖燼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如此古怪,竟然尋了一個如此獨特的宣洩口。又在雨聲裏笑了一下,還是那樣輕輕的。
然後一只手一直給她打着傘,另一只手在身上翻找,好久,從兜裏掏出了什麽東西。
崔栖燼的手在自己面前攤開,是什麽黑團團的東西,池不渝有些看不太清。
反而是崔栖燼看到之後,不露痕跡地皺了一下眉。然後又看她。
嘆了口氣,好像有點為難。
雨傘側面是芒果色的雨,崔栖燼往前,遞到她面前,應該是兩顆糖果,被棕色糖紙包了起來,糖紙還有些包得不整齊。
她很随意地晃了晃手裏的糖,跟她講,
“那改吃椰子糖,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