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菠蘿冰冰」
第28章 「菠蘿冰冰」
wkeinauadqtqb。
池不渝一直認為, 這串字母應該有着某種獨特的代表意義。譬如說,看起來是一串亂碼,實際上是某個句子的首字母縮寫。
對此,她甚至絞盡腦汁, 嘗試破解過幾個版本, 其中最通順的一個是——我可以(e)愛(i)你愛你(U)愛到全糖全冰。
一句話裏有三個“愛”。
池不渝覺得這應該不太準确, 但至少也大差不差。于是, 她自作主張地将這個說法告知于Mine, 當然,将對方稱之為Mine也是她的自作主張。這是她在這串字母裏拼拼湊湊,翻翻轉轉,捕捉到唯一一個可以當作代稱的詞語。
Mine發了一串省略號過來。
然後十分耐心地跟她解釋:【這只是一串亂碼,沒有任何意義】
她說好吧,然後又問, 為什麽沒有任何意義0.0。她覺得這不是很奇怪嗎?用一串沒有意義的字母充當自己的昵稱。
不過Mine向來神秘。
不僅沒有設置任何個簽,甚至那些年大家最愛換來換去的企鵝頭像, 在她這裏似乎只有一張萬年不變的菠蘿冰冰。
看起來像是随便拍的,或者是在被□□追殺途中很随意地掏出手機拍的一張……總之拍攝的時候都沒對準焦,模模糊糊的, 背景是被虛化了的城市, 各種細節被反複放大, 那個年代相片整體像素還是不夠,看什麽都灰蒙蒙的, 像裹了一層舊夢濾鏡。
池不渝趴在床裏抱着草莓熊睜着眼睛, 勉強能認出來這個城市裏種着葉片很大的椰樹, 邊緣虛化,于是這杯菠蘿冰冰, 乍一看很像是海綿寶寶住的房子。
這個人真奇怪。
沒有個簽,昵稱是一串亂碼,冷冷清清的。可是,她的頭像,卻是像海綿寶寶房子的菠蘿冰冰。令人摸不準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而Mine本人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只隔了一會,才問:【你要做的标本做好了嗎】
Advertisement
池不渝發一個企鵝轉圈的表情過去,說,還沒有,不急嘛。
Mine沒有講話了。應該是很忙——池不渝這樣覺得,畢竟Mine連頭像,都只能用一張拍得很模糊的菠蘿冰冰。
如同這張頭像給人的印象異常模糊,Mine也異常神秘,在她們的熱植愛好群裏,基本沒有發言過。
可那個時候,池不渝不久之前收到遠在臺灣的姨媽寄來的十六歲生日禮物——一盆不知道是什麽名字的植物,但是卻很漂亮。
每片葉子都是心形的,葉片淺粉色,在陽光下像是透明的,上面的深色紋路很深,很像是通向一個人心髒的血管。
池不渝覺得好神奇。
姨媽告訴她,這是彩葉芋,沒有一片葉子的形狀和色彩是相同的。她在随寄的信件裏,用洇出藍色墨水的紙張寫,希望她的十六歲,她的每一歲,也都像彩葉芋一樣,活得那般色彩獨特,始終歡喜,始終不渝。
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也是四個姨媽七個表姐,圍着當時還虛弱的媽媽,将湊頭湊腦的爸爸踢開,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後來聽爸爸講,臺灣的小姨媽趕過來的時候還戴超級拉風的墨鏡,大姨媽剛打完麻将過來手裏還握着一個幺雞,二姨媽握着媽媽的手哭得眼睛第二天腫成核桃,四姨丈把最小的游穎表姐擡在肩上,四姨媽戴着玻璃瓶蓋這麽厚的眼鏡,用口水舔一下手指再去翻那本厚厚的字典……
池清澄?——全是水,讀起來是順口,但是不是顯起性子太軟的喲?容易讓別人以為我們寶寶好欺負?
池瑾瑜?——瑾和瑜都是美玉,懷瑾握瑜,富貴大氣,希望寶寶一直純潔善良。不過是不是筆畫太多了不太好寫,而且諧音金魚,以後要是被取外號寶寶不喜歡然後又讨厭自己的名字怎麽辦?
……
那池不渝呢?
——至死不渝?矢志不渝?怕不是聽起來有點太辛苦的嘛?
不得,我看一下哈,字典上不渝的近義詞全是好詞。那我查查五行,對了,不渝的五行正好是水水,加上姓池,三個水聽說很旺。最重要的是,我們這麽多人看到寶寶出生的,這麽漂亮的寶寶,不渝,不渝,我們不都希望她一直不渝嗎?當然,也希望寶寶不管到多少歲,都一直擁有一顆像此刻一般的赤忱之心。
于是她從那一刻起叫池不渝。
池不渝十分鄭重其事地給姨媽回信,相比于失真的電波信號,懷舊的姨媽更樂意接受一封漂洋過海的信件。
于是她在信件裏,用自己當時還很幼稚的圓形字體寫——
我會好好照料,望姨媽珍重身體,一切都好。
這句話顯得她特別像個大人。
但她顯然不是很有把握,面對這樣一盆新鮮的、獨一無二的熱帶植物。縱使她在其中傾注自己一切的注意力和心血,找尋一切将其維持如初的方法,葉片開始枯萎時她茶不思飯不想,每天皺着臉在電腦上查詢拯救方法,遇到出太陽的天氣就第一時間關注光照情況,明明控制了曬太陽的時間,可折騰到了高一結束那年的夏天,葉片仍然開始變黃卷邊……她一籌莫展,不知道在亞熱帶環境下怎麽養育一盆熱帶植物。這簡直是她十六年人生中最大的挑戰之一。
于是她加入了這個企鵝群。
用小號是因為那段時間大家很流行養兩個賬號,她也要給自己的小號養太陽。
每天在裏面問很多很多問題,剛開始大家都很積極地回答她,給她幫忙。後來,大概是覺得她太笨,怎麽弄都弄不好,大概沒機會救活這盆慘不忍睹的彩葉芋,紛紛來勸她放棄。只有一個人信誓旦旦說一定可以救活,約她線下見面看看情況。
Mine就是這個時候出來的。
她敲開小窗,跟她說——你先拍幾張照片給我看。
池不渝看到她的資料顯示女,再看約她線下見面那個人資料顯示為男。很不猶豫地選擇了Mine,發了彩葉芋的照片過去。
Mine當時沒有回複。
過了很久,才發了一張圖片過來,裏面用紅色圈圈圈好了幾個倒伏的杆子和葉片,她告訴她,這幾片要怎麽剪,不要全剪。她告訴她,要換盆,換成不悶的紅色陶盆,土裏加珍珠岩透氣。
然後還告訴她,以後每次澆水都要溜邊,大概就是沿花盆邊邊一厘米左右一圈往下澆。還有,在澆完水之後可以在土裏插一根筷子,等到筷子幹了一半之後再澆水。
剪葉,澆水溜邊,通風,水不能悶澆……其他人也不是沒有跟她說過這些。可池不渝總是很難操作得當,也許她并不适合養護植物,她在這個方面沒有什麽天賦。但Mine跟她說——哪幾片葉子要剪,花盆邊邊一厘米,在土裏插一根一次性筷子……
說完這些,Mine的頭像又黑了。群裏那個約她線下見面的人又艾特她。于是Mine的菠蘿冰冰頭像又亮出來——
【不要去,他不是好人】
池不渝很感謝Mine,并且決心再試試。不管怎麽樣,這是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又是已經生重病的姨媽從臺灣寄過來,無論如何她不想這麽輕易放棄。
下狠心剪掉的葉片也還是覺得很可惜,看上去真的好像一個人的心髒被剪掉了。于是Mine又教她做植物标本,那片單薄的、疲憊不堪的心髒,便被她用這樣的方式保存下來。
彩葉芋逐漸有了好轉的趨勢,那段時間她走在路上都興沖沖的,甚至忽然發現路上有很多葉片也都很漂亮。
不知道是春還是夏,她在住了十幾年的成都,驟然間看到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它們生長起來悄無聲息,卻又不知不覺地撐起人們對整個季節的認知。
每次這種時候,她都會拍下照片,敲開企鵝小窗,問Mine,這株植物叫什麽,這個葉片做标本合不合适,用什麽密封方法更合适……
剛開始一段時間她們只是用還沒加好友的臨時窗口聊,Mine幾乎從來沒有找過她,都是她去找Mine,問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後來她去申請加好友,Mine沒有拒絕。偶爾Mine也會來找她,問她的标本,問她的彩葉芋……
Mine似乎是一個和頭像會用菠蘿冰冰形象完全相反的人。她和她之間也隔着完全陌生的互聯網,不知道到底有多遙遠的距離,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可池不渝總覺得,有時候比起就在身邊的人,很多話更适合跟Mine講。
久而久之,夏天過去,冬天又來臨,連成都都下過一次雪,池不渝從高一結束那年的夏快要讀到高三,她知道Mine差不多與她同齡,也在成都,從來不吃菠蘿冰冰,用這個頭像只是因為随手從相冊裏翻出來的,比起人類更喜歡和植物相處。
池不渝在這些季節裏經歷了自己的一整個青春期——回家路上突如其來的蟬鳴和暴雨,新鮮冒出來的青春痘,今天的天氣很适合吃菠蘿冰冰,月考之後成績變差或者是變好,糾結考大學到底要去北方還是南方,廣播站放的一首很好聽但不知道名字的粵語歌,覺得媽媽更年期之後好像沒有那麽愛她之後躲在被子裏偷偷委屈偷偷哭,看向黑板時忽然變近視她擔心沒有以前水潤會凹陷下去的眼,新看的一部很黏膩很潮濕的女同□□情電影,生重病的姨媽回成都後還是在她止不住的眼淚下去世……
不管發生什麽,Mine一直都在她身邊,也始終都有回應——
【我也看到了這場雨】【少吃糖,或者長點痘也沒關系】【吃菠蘿等于吞掉一千根針】【下次進步】【你很不喜歡成都?】【Twins的《死性不改》】【你不要躲在被子裏哭,對眼睛更不好】【近視沒有那麽可怕,戴上眼鏡也不會影響正常生活,而且林心如近視六百度,還是有那麽多人覺得紫薇格格的眼睛很漂亮】【……太長了,我沒什麽興趣,可以不看嗎】【《尋夢環游記》分享鏈接,這裏面講,只有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有時候她甚至想過,也許Mine就像一朵永遠面向她一個人的電子雲朵。
只要她敲開那個隐藏着青春期迷茫和懵懂的聊天窗,即便不一定準時,但Mine一定會帶着鮮潤的菠蘿冰冰出現。
她們對彼此說的話越來越多,也包括但已經不局限于植物交流,多了更多別的東西,在她看來,這已經算是親密無間。
後來她甚至以為,雙方都心知肚明地默認,她們只差一點點。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的後來,不知道到底是多少個春夏秋冬,大家上線下線的時候頭像不會再變亮變灰,也記不得到底是2016年還是2017年,企鵝推出好友火花功能——
兩個好友連續發消息就會擦出火花,互相成為彼此聊天最頻繁好友,就會升級成為友誼的小船,最高級別是巨輪。
她只記得在那個時候,Mine已經徹底消失了。
-
池不渝再次翻出屏碎了的舊Iphone。
卻沒有開機,只是緊緊抿着唇,盯着黢黑的屏幕,發呆。
冉煙在拍攝間隙看到這一幕,走過來,舉着一杯菠蘿冰冰,在她面前晃了晃,
“怎麽了這是?”
池不渝眼珠子跟着菠蘿冰冰晃了晃,心思卻還沉甸甸的,提不起勁。
直到冉煙把菠蘿冰冰貼在她額頭上,冰得她一激靈,于是瞬間如夢初醒般地擡頭,有些迷糊地接過菠蘿冰冰。
挖了一大口,卻又馬上冰得呲牙咧嘴。
吐着冷氣含糊地說,“好冰!”
冉煙拍拍她冰涼的額頭,“不冰一下怎麽能清醒?”
瞥到她攥在手裏的舊手機,很不滿意地“啧”一聲,“上次不是就說要處理掉?怎麽現在還拿在手裏?你別告訴我是別人不收?”
“不是。”
池不渝勉強緩過勁來,心緒不寧地挖一勺菠蘿冰冰,抿進嘴裏,
“上次不是晚上喝多了嗎,後來崔……崔木火腰扭傷了嘛,我就不記得這件事咯。”
這是真話。看到舊手機的時候難免有些恍神,可後來也真的因為崔栖燼出事,突然之間忘了這部舊手機的存在。
“那你現在拿在手裏這麽戀戀不舍的做什麽?”冉煙頗帶嫌棄地說,“要我說,一部這樣的破手機就該直接扔掉。”
“随便扔很破壞環境的嘛。”
“嗯?”
冉煙眯着眼看了過來。
池不渝癟癟腮幫子,牙齒咬破嘴裏的方塊菠蘿,酸甜的菠蘿清香瞬間溢滿整個口腔,她嚼來嚼去,汁液逐漸浸透喉嚨,她決定還是不要輕易将沒有根據的想法宣之于口,畢竟冉煙的确對Mine的印象不太好,要是輕而易舉将崔栖燼聯系起來,造成誤會,容易引起麻煩。
雖然她也不知不覺地去懷疑——
畢竟,比起跟人相處更喜歡和植物相處,和她同齡,在成都,喜歡說她笨,總是為她收拾爛攤子,甚至在Mine消失之後的一段時間,崔栖燼出現在她身邊的頻率反而增多。
這些巧合的确存在,但仔細想想,巧合可以解釋,高三最後一個學期的寒假她腿摔到骨折。開學後崔栖燼也只是在班主任的授命下,對她表示合理關切,是她總是不知不覺地想歪。而且這兩個人之間又的确有許多不同,她不能僅僅因為這些就生出無端聯想,更何況後來不也每一次都被證明了并非如此嗎?
至于上次班長說的事——女生廁所衛生棉急救箱的捐款。
也許崔栖燼,只是真的自己出現過這種狀況,又或者是因為別的原因,總之,也反正絕對不會是因為……自己高中時跟Mine因為這件事生過氣。
池不渝想到這裏,腦袋有點暈暈的,不知道是不是冰吃多了。
她嘆一口氣,手裏木勺将菠蘿冰冰奪得碎碎的,也将這幾天亂七八糟的各種想法都碾進去。
抿一口,她如釋重負地想——
不管怎樣,Mine都已經是過去式的過去式,再怎麽也都是一個3G網時代消逝的符號。不至于逼得她連菠蘿冰冰都吃不進去。
再抿一口,她又愁眉苦臉地想——
但崔栖燼,崔栖燼,讓她沒辦法忽略的崔栖燼——如果,當然只是萬分之一的如果,如果……
崔栖燼真的是Mine呢?那她要怎麽辦才好?要難過?生氣?還是要質問?
再再抿一口,她什麽也想不出來,像一個卡了帶的磁帶,只能聽到咔滋咔滋地響,只覺得自己腦瓜子都被菠蘿冰冰融化了似的。
直到冉煙又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怎麽了你?自從上次跟崔栖燼吃完飯分開後,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啊?”
池不渝再次清醒過來,很迷惘地看向冉煙。冉煙有點擔心地湊過來,摸摸她的額頭,“還是生病了?”
池不渝晃晃暈沉沉的頭,“沒有。”
拍攝現場人來人往,冉煙也只是休息個十來分鐘,池不渝本來也只是順路過來買點水果看看冉煙,總不可能還因此耽誤冉煙的正事。
冉煙還有點懷疑。
菠蘿冰冰差不多已經吃完,池不渝看看時間,着急忙慌地拎起包包,将所有橫七豎八的想法壓到最底下,只扔下一句,
“我要去找崔木火了!”
-
冉煙的拍攝現場,池不渝才發現已經是夜,霓虹游離,下班時間,馬路被人流車流塞得滿滿的,她走在其中,覺得所有人都好小一個,像在雨天趕着搬家的螞蟻。
她想她應該也是其中一只螞蟻。
想到這個比喻,她心情輕松不少。忽然從兜裏摸出一顆太妃糖,應該是上次她們去吃那家東南亞菜,崔栖燼在打完那個不太耐煩的電話回來之後,已經買完單,很随意地扔給她兩顆太妃糖,眼皮都沒掀開,淡淡地說——
老板送的,我不吃,都給你吧。
池不渝才能在這時候無厘頭地想——也許她是這樣擁擠忙碌的旅途中,唯一一只,能在這時候同時能吃上兩顆太妃糖的螞蟻。
她拆開包裝袋,将兩顆太妃糖都扔進嘴裏,一邊在嘴裏抿着,還來不及嚼軟,只顧着在穿梭人群中避開人流,捧着手機給崔栖燼發過去一條微信:
【我在路上咯】
崔栖燼照例,只發了一個“嗯”字過來,沒有其他的話。
池不渝卻忽然覺得輕松。
也許是因為甜食的确有着某種無法言狀的神奇魅力,她不想再去想那個想不出答案并且很怪很沒有由來的問題,她開始滿腦袋都只想崔栖燼,想崔栖燼正在家裏等待着她,想崔栖燼這個時候什麽也不知道就被她誤解,好可憐,想崔栖燼的腰應該快好了她得讓媽媽炖個什麽補湯給她補一補。
又想是不是吃哪裏補哪裏,所以最好還是讓爸爸爆炒個腰片?但爆炒腰片是不是又太不适合大病初愈了?
“嘭——”
巨大聲響在身後出現,車燈在視野裏瘋狂沖刺,緊接着是人群的恐慌尖叫,像冰冷死寂的汽油從背後冒到脖頸。
濃烈煙霧飄過池不渝眼底,她嚼着嘴裏甜膩的太妃糖,毫無防備地側頭去看——
隔着幾個搖晃的身影,她看到鮮紅的血在黑成油的柏油路彌漫,現場慘烈。她呆怔地踩着帆布鞋,頭發被巨大的風吹得飄起來,下意識後退一步,聽到很細微的聲響,她低頭,發現自己踩到一個鼓鼓囊囊沁着血的灰色腰包……
卻不知道從這天起,自己再也無法體會到太妃糖的甜蜜。
-
【我在路上咯】
崔栖燼看着這條微信。
又隔着陽臺飄搖的彩葉芋,去看已經像是沉到死寂海底的天。
快要兩周時間過去。
其實她的腰傷已經好轉太多,基本上能站也能短時間獨立行走,不再需要始終趴卧休息,只是偶爾出門還是需要輪椅,但也不至于需要人再來看顧。可池不渝堅持要等她徹底好轉,而不知怎麽陳文燃和冉煙也都站在池不渝那邊,【拯救崔木火】四人小群的投票比率再次落入一比三的絕境。
崔栖燼自暴自棄,再也懶得發起投票。
終于,到了池不渝排好班的最後一天。按理來說,即使最後一天沒有人出現,崔栖燼也可以獨立處理所有事物。
可這個人是池不渝。
可池不渝說了要過來。
池不渝像是會出爾反爾的性格嗎?崔栖燼覺得不是。
也許是有事情耽誤了。
她這麽想,便又放下手機,而此時,陳文燃在群裏轉發一條新聞鏈接——
【成都一男子因失戀主動撞向有軌電車,引發大型連環車禍】
崔栖燼皺了皺眉。
她向來不會因為這種新聞産生無端聯想,可興許是今天天黑得太快,近幾日又連續出現失眠現象,她此時确實有些沒由來的心悸。
點開新聞看了看,裏面只有聳人聽聞的喧嚷,沒有受害者的信息,于是又叉掉。陳文燃在微信群裏發【好可怕】,冉煙問【水水到你那兒沒@崔栖燼】。
崔栖燼說【還沒到】,然後給池不渝發去私聊微信:【你在哪兒】
過去一分鐘,沒有得到回複。
冉煙在群裏說:【我給她打個電話】
崔栖燼沒等冉煙再次回複過來,下意識邁着步子往外走,一步走得太快,腳被絆了一下,肋骨瞬間被扯到,像是突然之間被從身體之中抽走,冷汗和疼痛同時在那一瞬間冒出來。
她不得不捂着自己的腰部,再次坐回到輪椅上,沒緩氣,而是控着輪椅十分笨重地出了門。
這些天她很少出門,在家裏習慣不穿外套,這會出了電梯她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穿外套,也許久沒有自己準備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因為只要池不渝過來,總會提前看好天氣預報,并且提醒她這幾天應該穿什麽厚度的衣服。甚至有一天帶她出門,還自作主張,将她搭配好要穿的外套顏色,甚至還有那條漿果紅圍巾。
一陣涼風吹過來。
崔栖燼感覺脖頸有些冷,她沒有戴圍巾。她有些笨拙地控着輪椅,磕磕絆絆地滾過單元樓的臺階滑坡,差點栽倒下去,不過下一秒又勉強撐起,沒有摔倒,鼻尖冒出薄汗。狼狽間她又想起,每次池不渝推自己出門,路過這個臺階,都會大喊一句——火火要下坡咯!
她要在這個時候喊她火火,也只在這個時候喊她火火。好像是一種特有的儀式。
崔栖燼覺得自己不喜歡這種儀式。
她在忙亂之中咳嗽兩聲,回頭看一眼那個臺階滑坡,微微蹙起了眉。
走出小區,不知為何,只是這麽幾天而已,她竟然就已經對這幾年走過無數次的街道感到陌生。
路燈在陰沉沉的天撕開一個又一個洞,她掏出随身攜帶的手帕,展開來,擦了擦鼻尖的汗,有些猶豫該往哪個方向走,最終還是控着輪椅往地鐵站的方向去。
途中要經過愛情迷航街。
她想是否,可以在池不渝的工作室發現想要看到的蹤影。
愛情迷航街的夜晚照舊繁忙,攜風而來的社區巴士,亮着尾燈的自行車,嘈雜飄香的夜市,搖搖曳曳的路燈……
被崔栖燼的輪椅一一經過。馬路濕漉漉的,應該是才下過雨,于是她的輪椅輪胎也沾上水漬,在某些地方留下她找尋某個人的蹤影。
路過街頭的夜市,她以為池不渝會躲在裏面偷偷買兩串烤大鱿魚,然後跳出來用蹩腳的粵語跟她講好好味,年初有一部Tvb劇很火,池不渝在這個時候徹底迷上,似乎還被喚起那半年的香港記憶,動不動就要跟她飙一句粵語,整天在她的房子裏講幾多,但實際上她只有這句好好味講得标準。
路過真心話大芒果,她以為池不渝會穿那件牛角扣大衣在裏面竄來竄去,忙忙碌碌地假裝自己和大人一樣在挑芒果,但其實老板跟她講多少錢一斤她也沒有概念,甚至最後買到的芒果也有可能是其中最差的一個。
路過唱片店,她以為池不渝會将手撐在櫃臺上,晃晃悠悠地問唱片店老板,買什麽唱片最适合一個intj來聽?
上次池不渝心血來潮,詢問她的mbti,她說自己沒有測過,卻還是在池不渝的啰嗦糾纏下測過那些很繁雜的題目,網站上講她是intj,一個很厭蠢的紫色小人形象。崔栖燼覺得似乎有點準。有人說intj是清高的瘋子,又有人說是無趣的刺猬。而池不渝說她是孤獨的小娃兒。當然崔栖燼并不認同。
……
但在這些地方,她都沒有看見池不渝。
工作室也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一片,應該是已經下了班。走了一段路,崔栖燼的輪椅沒了電,她遲鈍地想起這些天都是池不渝幫她充的電,以至于她竟然在這一細節上産生纰漏。于是她只能切換成手搖。在這之前她從未使用過這種模式,累到她想直接站起來把輪椅扔在這裏,或者直接報警,讓警察去找。
但她并不想走到要報警的這一步,寧願自己的手搖到斷。漸漸的,汗水從額邊淌下,把她從耳邊垂下來的發都浸透,而她也差不多失力,需要走一段路就停下來休息一兩分鐘,再繼續。直到跨過愛情迷航街的三分之二,她終于發現池不渝的蹤影——
路邊一枚被燈照得透亮的公交站牌,車燈稀稀落落,池不渝低着頭,雙手圍住雙臂,頭發被風吹得很亂,衣角也鼓了起來。
她的臉看起來很模糊,鞋不是很幹淨,上面似乎濺到一些什麽東西。
因為馬路是濕的,所以她整個人都顯得濕漉漉的。即使她的頭發衣服一切都是幹淨的,但崔栖燼看着她,莫名想起了就在前面一點位置,融化許久的loopy雪人。
“池——”
崔栖燼發出了一個音節。
池不渝往前走了,還是悶着頭,兩只手都抱着手肘。風将崔栖燼發出的聲音吞下去。她不知自己為何再沒開口,似乎是害怕自己聲音太大……
會吓到池不渝。
她不想吓到池不渝。她不知道自己在歷經狼狽後出現在池不渝面前,到底會是清高的瘋子,還是無趣的刺猬。
她再次艱難地搖起輪椅,值得慶幸的是,池不渝的步速并不快,她尚且可以跟得上。
池不渝走在前面,将下半張臉埋進衛衣衣領,神思恍惚,在濕潤的五顏六色的街道游走。崔栖燼跟在後面,無聲無息地搖着輪椅,在心裏想池不渝到底遇到了什麽事?
池不渝踩過一灘倒映着霓虹的水窪,水濺起來,到她的衣角,她渾然不覺,慢吞吞地往前走。崔栖燼小心翼翼地繞過這灘水窪,再繼續往前走的時候,看到池不渝已經走得更遠,像是被什麽可怖的東西吓到。崔栖燼只好在第二個水窪時忍着不耐直接滾過,水漬濺上她的衣角,她皺緊眉心,到後面一直沒有舒展過。
天在不知不覺下起雨來,很小很細的雨霧,在空氣中氤氲出濕氣,将池不渝的背影整個攏進去,顯得她又瘦又薄,像一張紙的剪影,可輪廓卻模糊。
崔栖燼是真的讨厭雨。她上次就是在這樣的一場雨裏扭到了腰。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池不渝下雨了,不要再走來走去,淋雨很容易生病,雨夜也很容易出事故,剛剛新聞裏還說發生了一起連環車禍,特別是池不渝還患有夜盲症。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池不渝走到街角一個牌子旁邊,忽然蹲了下來,紅色牌子寫着出口/禁止駛入。一只流浪貓在草叢裏喵了一下,池不渝抱着膝蓋的手忽然緊緊捂住雙耳。
路燈似乎變暗了許多。
崔栖燼在一團漆黑中看向池不渝,看她被吹亂在肩背上亂飛的長發,看她縮一縮在路牌下髒兮兮的鞋,看她在看自己腳邊踩到的螞蟻然後慌慌張張地移開,看她腮幫子鼓鼓的,像是塞着些什麽,看她在燈柱下縮成小小一團。
許久,雨好像變大了,豆大一顆,像綠豆一樣,滾落到崔栖燼臉上。她理智地想,這些雨滴也會砸到池不渝臉上。池不渝應該要覺得疼,池不渝會因為這些雨更加難過嗎?
崔栖燼控着輪椅,慢慢過去。
在充溢的雨水氣息中,先聞到了一股特別濃的太妃糖氣息。是池不渝在吃糖?那是否可以說明并沒有出什麽嚴重的事故?
崔栖燼微微放松繃緊的背脊,猶豫着上了前。
将輪椅停到池不渝面前,雨滴不斷砸落,她始終維系冷靜,決心不管怎樣先喊池不渝去躲雨,也要給予提醒,但不要吓到池不渝,語氣不要像是責怪。她要喊池不渝的名字,說你既然患有夜盲症,就不要在雨夜裏亂晃。或者……起碼喊人過來陪同。
雨水淅瀝,崔栖燼尤其平靜地喊池不渝的名字,率先打破這份維持許久的緘默。可下一秒池不渝猛然抖了抖,像是覺得不可思議似的,略帶迷惘地擡起頭來望她——
臉色慘白,眼框邊緣泛着潮濕的紅。緊接着,松開死死咬住的唇,眼淚從飽滿臉頰不受控制地滑落。
此時的情形與曾經很多次發生過的類似情況相差無幾……她哭着喊她一聲,
“崔木火。”
她頓感砸到唇上的雨辛辣無比,而自己遠遠沒有想象中那麽游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