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鳳梨氣泡」
第27章 「鳳梨氣泡」
池不渝的飲食偏好如同她本人一樣撲朔迷離, 就像她在暫未逝去的冬寒天氣穿短裙——
在崔栖燼看來也同樣難以理喻。
她從來不吃動物的足,因為她覺得是真的長得醜,而且吃起來還極其不方便,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張牙舞爪地啃腳板?她皺着鼻子說, 不要, 那好醜哦。
她吃米飯的時候總喜歡在中間挖個坑, 有時候只用筷子夾幾粒米。她說冉煙經常說自己小雞啄米, 但她不這樣覺得。崔栖燼也不這樣覺得, 崔栖燼覺得她像只花栗鼠在刨坑,如果米飯堆得高一點,也許她一頓飯就能刨一個隧道出來。某種程度上她很厲害。
她吃蝦,但只吃剝了殼的,如果要自己剝,她就會不露痕跡地, 別扭地用餐叉戳一戳,皺一皺臉, 然後選擇不吃。
她飯量很小,總是吃一點之後就說自己吃飽了,撐着臉發呆, 或者眨巴着眼看着你吃, 用一種類似于殷切的灼灼眼神。
但大部分時候, 她都還能吃得下剛端上來的椰子冰淇淋黃油卷酸奶碗……等等在崔栖燼看來十分膩人的事物。而且她還要神秘兮兮地比着三根手指,悄咪悄咪地講——其實每個人都有三個胃, 一個裝正餐, 一個裝甜品, 還有一個裝什麽你知道嗎?
崔栖燼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時就懷疑她要搞怪,可琢磨許久, 仍舊還是摸不透池不渝的腦回路。終究是只能投降,不太放心地戳戳叉子,狐疑地問她還有一個裝什麽?
然後,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叉走崔栖燼餐盤裏的一塊芒果,很匆忙地塞到嘴巴裏,理直氣壯地鼓着腮幫子,說——
還有一個用來裝別人碗裏的食物!
這就是池不渝的三個胃說法。
還有,每次飯後路過奶茶店,或者是飲品店。她又會拎着自己每天換一個的包包,很輕快地踩着高跟鞋或者是帆布鞋跑進去。她給人的印象也總是千變萬化,有時候穿定制旗袍踩高跟鞋像個成熟的大人,有時候又會穿自己設計的新中式系列旗袍,很有活力地踩着小皮鞋,說自己現在看起來肯定很年輕。
但其實,不管她是十五歲還是二十六歲,不管她穿什麽衣服踩什麽鞋,提什麽樣的包包綁什麽樣的頭發……
她看起來都依然是池不渝的樣子。
去年崔栖燼在香港出差的時候,她們碰到面,于是崔栖燼不得已跟池不渝再同吃一頓飯,飯後,深夜路過一家蘭芳園,華燈游離,池不渝就很不嬌氣地脫下斷掉根的高跟鞋,光腳直接踩在地上踏進去,馬路擁擠窄仄,她的黑裙角被風吹得飄起來,好像一只夏日裏的熱情飛鳥。
Advertisement
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事似的回過頭來,頂着被哭得花兮兮的妝,很嚴謹地記着自己的三個胃理論,并且予以不講道理的推翻,笑嘻嘻地說——
錯咯!其實每個人都有四個胃。
崔栖燼拎着她斷掉跟的高跟鞋,跟在後面,說可能你是一頭牛。
池不渝吃甜粽甜豆花甜月餅甜湯圓,這一點倒是和崔栖燼完全一致。但她連西紅柿炒雞蛋都要吃甜口,在崔栖燼看來,這跟吃鹹粽鹹豆花鹹月餅鹹湯圓沒有任何分別,都是最差勁最無法令她接受的選擇。
綜上所述。
崔栖燼覺得自己跟池不渝天生氣場不太合,是有原因的。至少在飲食偏好層面,她們沒有一點是合得來的。
崔栖燼只有一個胃,并且由于她這個器官比常人要脆弱得多,所以她必須細嚼慢咽,嚴格按照順序進食——水或者湯、蔬菜、主食、肉類……
并且為了避免過度進食,她拒絕食用飯後甜品。
她們的飲食習慣似乎完全相反,這就導致一種在過往反複發生過的情況,還是在今天這頓以感謝為名的同餐期間發生了——
當崔栖燼剛剛開始食用店裏的椰香咖喱蝦意面,池不渝已經用栗鼠刨坑的方式吃完了半個拳頭大小的菠蘿炒飯,并且将咖喱蝦配烤吐司裏的咖喱蝦晾在了一邊。
因為這份裏的咖喱蝦不是剝好的。
“崔木火。”
從咖喱蝦意面端上來開始,池不渝就一直撐着腮幫子盯她,等餐廳裏那首頗為吵鬧的曲子快放完,才突然喊她。
崔栖燼早就被她盯得有些煩躁,卻還是很認真地嚼完自己嘴裏的食物,才去看池不渝那碗剩下的菠蘿炒飯,微蹙眉心,
“你就吃完了?”
餐廳裝修是典型的東南亞氣息,室燈昏黃,大片黃木,大量龐大熱植擁擠在咖喱酸辣氣味之中,每張餐桌周圍也都有威風凜凜的綠葉圍堵。
池不渝就在那些威風凜凜的綠葉中間,兩桌之外的落地窗敞開,風微微吹進來,有咖喱和雨水的氣息,也有變淡了的柏林少女。她這時候聞起來,像一朵被雨水打濕過又在熱帶風裏烘幹的澀甜玫瑰。
各種氣息混雜在一起,配合着池不渝頗為直白的眼神,像是快要把崔栖燼吞掉。
池不渝突然答非所問,“你吃飯蠻好看。”
崔栖燼盡量不為所動,“你誇人蠻特別。”
“哎呀我認真的!”池不渝強調,然後又頗為嚴肅地給她講述自己的理論,“我一直覺得,吃飯要吃起來好看是很難的,吃得快容易不優雅,吃得優雅容易吃得不香……”
餐叉戳了一塊切好的芒果,塞到嘴裏,腮幫子嚼呀嚼的,說,“你在其中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平衡。”
崔栖燼看着她亂來,吃完芒果又換個小叉子,吃咔嚓咔嚓的烤吐司。又看那盤被她晾着的幾個咖喱蝦,毫不客氣地講,
“我不會幫你剝蝦。”
池不渝繼續幹巴巴地嚼烤吐司,說,“知道,你吃你的,我誇我的。”
她真的寧願這麽吃,也不願意動動自己金貴的手指來剝蝦。這是對一道食物真谛的浪費,也極其匪夷所思。
可她又極為尊重自己的同餐夥伴,沒有将所有烤吐司一個人嚼完,然後将沒有剝過殼的咖喱蝦全都剩給她。而是……将一半的烤吐司劃分給她,尊重這道菜原本的吃法,也尊重自己同餐夥伴的飲食習慣。
崔栖燼看了一會便擰緊眉心,挑起自己碗裏的意大利面,心不在焉地問,“那你們家從來都不吃蝦?”
池不渝認真地跟着餐廳裏的音樂搖頭晃腦好一會,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吃,但家裏的蝦都不用我剝的嘛。”
好一會後,又眼巴巴地望着她,補一句,“我是不是很嬌氣哦?”
也許崔栖燼不太擅長用餐叉,還未吃上一口的意面在這個時候滑了下去。她看一眼池不渝,說,
“也還好。”
她知道池不渝和爸爸媽媽的關系維持得十分親密。在東亞式家庭教育占據主流的時代,這的确十分難得。
盡管崔栖燼和父母的關系疏離,甚至因此在成長過程中遇到一定困惑。但她始終認為,像崔禾和餘宏東如此能給予她相當大自由度、并不将她視作自身所有物的父母,同樣也很少見。
同理。
她尊重池不渝與自己父母的相處方式。
但在她的認知範圍裏,用餐時給人剝蝦處于親密無間的範疇——耽誤自己的用餐進程,戴上手套,或者不戴手套,一絲不茍地為另一個人的食物所賣力,期間這個人可能會眼巴巴地盯着,可能又會十分不留心地分散注意力……這是完全不對等的一種行為。
連崔禾和餘宏東都沒有為她做過一次,而迄今為止,她也沒有為任何一個人做出過剝蝦這種事。
甚至餘忱星小時候有些嬌氣地提出要幫忙,崔禾和餘宏東也會和顏悅色地跟她講——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崔栖燼很執拗地認為這是正确的。大多數時候,從崔禾和餘宏東嘴裏講出來的話,其實都是正确的。
況且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從來就是亘古不變的教育真理。
“那你呢?你小時候就會自己剝蝦,噶?”池不渝又開始咔嚓咔嚓。
崔栖燼被咔嚓咔嚓地有些心煩,她看一眼自己還未吃過一口的椰香咖喱蝦意面。或許是意面裏的咖喱蝦要吸好湯汁才更美味,此時這份未動過的意面裏,蝦都已經被剝好殼,一個一個,攤在意面上,十分飽滿的個頭。
咖喱蝦,咖喱蝦,只差一點點。
“你怎麽不吃了呢?”
池不渝像個監督員似的,很關心她的飲食狀況。
崔栖燼選擇投降。
認命地拿起新的餐叉。
将意面裏剝好殼的咖喱蝦一一挑到新的餐盤裏,淋上湯汁,然後又将那盤沒剝好殼的蝦分出來一半。
剝好的給池不渝。
沒剝好的,她放在一旁,嚴格待自己吃完主食再來食用,沒擡眼皮,沒去觀察池不渝的表情。只感覺池不渝愣了半晌,才磕磕絆絆地問一句,
“剝好的要給我哇?”
崔栖燼雲淡風輕地“嗯”一聲。
她還是沒有做給人剝蝦那麽親密無間的事,可如果池不渝一定要有四個胃,甚至還有特定一個胃來裝別人碗裏的食物……
那她也可以将剝好的蝦讓給她。
-
等崔栖燼給自己剝到最後一個蝦時,一個意外之人推開了這家餐廳的門,并在路過她們時,很驚喜地喊出她們的名字,
“崔栖燼?”
“池不渝?”
第三句話語氣十分驚詫,“你們兩個怎麽會在一起吃飯?甚至還是單獨的?”
是蟹老板班長。
自從她們上次同學聚會之後,就沒再見過面。顯然,蟹老板班長的記憶還停留在上次初雪時的同學聚會。
池不渝十分熱情地和蟹老板班長打着招呼,并且在蟹老板班長在她們旁邊這桌落座時,有些驕傲地昂起下巴給出解釋,
“今天是崔木火請我吃飯。”
“是哦?”蟹老板班長顯然還是很訝異,“你們關系什麽時候變這麽好了?”
又看着池不渝,“上次喊你同學聚會,你不還說和她不——”
“沒有!”
池不渝飛速截斷蟹老板班長的話,很是心虛地瞄一眼崔栖燼,又含糊地将話題帶過,“你誤會了,我們關系現在,現在……”
一句話裏說了兩個現在。她似乎找不準詞語來概括她們之間的關系,有些為難。
“挺好的。”
這時崔栖燼開了口。等蟹老板班長有些懵地看過來,又瞥池不渝有些扭捏的眼,猶豫着,卻還是将這句話完整說了下去,
“我們關系一直挺好的。”
其實仔細回憶,她們之間的關系從來也沒有多差。很多事情都只是誤會,她對池不渝的誤會,池不渝對她的誤會,以及別人對她們之間的誤會。
實際上,她們都不是很張揚很尖銳的人,再加上池不渝一向不記仇,所以她們很難徹徹底底地因為一些習慣不和,以及偶爾一些拌嘴小沖突,就真的去讨厭對方。
一句話落定。
卡帶的池不渝總算恢複運行,直直伸手,撈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發現沒有水了,又幹巴巴地放下。
對着蟹老板班長眨了兩下眼,然後偷偷湊到崔栖燼耳邊,很小聲地向她求助,
“蟹老板班長叫什麽名字來着?我怎麽想不起來咯?”
她的确很難想起來。因為她從高中起就喊人家蟹老板班長。因為蟹老板班長和她一樣喜歡海綿寶寶,而且還很喜歡紅色。于是蟹老板班長欣然接受這個外號。
崔栖燼嘆了口氣,壓低聲音給池不渝說,“她叫賀有珍。”
賀有珍看着這兩個人。
感覺她們在背着自己咬耳朵。怎麽想怎麽覺得怪異,明明之前一個在電話裏問“哪個崔栖燼?”,另一個确确實實地跟自己說“她說得對”。現在……
賀有珍坐在她們旁邊的木桌上,喝了口鳳梨氣泡水。然後就看到池不渝望過來,特別不好意思地問一句,
“班長你這個是什麽哦?看起來好好看。”
“鳳梨氣泡水。”崔栖燼先回答了。
“對對對,鳳梨氣泡水。”賀有珍說。
然後又看到崔栖燼主動問池不渝,“你要喝?”
雖然語氣很淡。但像是只要池不渝說一句要喝,就會馬上下單。
池不渝猶豫了一會,講,“今天第四個胃還沒有派上用場。”
第四個胃?什麽意思?
賀有珍完全聽不懂,就像她不知道海綿寶寶一共有多少集,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真的會有答案。
而崔栖燼卻拿起手機,快速在上面點了幾下,說,“那第二個胃還要吃點嗎?”
?那種感覺又來了。
賀有珍絞盡腦汁——
就像那個雪夜,兩個人歪七扭八地站在白茫茫的雪地,像兩團毛線糾纏不休,而她試圖伸手幫忙解開,卻又無從下手,完全無法加入。
賀有珍又喝了一口鳳梨氣泡水,冷靜下來,聽到池不渝搖頭,說,“不吃了,真的飽了,四個胃都飽了。”
這個對話一來一回,她勉強接受了這個事實,卻又瞥到崔栖燼坐着輪椅,大驚失色地問一句,
“這是怎麽了?”
池不渝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說“哦哦”,“她前幾天腰扭到咯,可以站起來,但坐輪椅出來比較方便。”
崔栖燼沒講話,默默剝蝦。
賀有珍松了口氣,看到崔栖燼的輪椅,想到自己上次沒把兩個醉鬼安安穩穩地送回去,又有些愧疚,
“那上次同學聚會,你們後來沒發生什麽事吧?”
很正常的見面寒暄,說的是上次見面分開之後的事情。
然而崔栖燼卻在這句話之後突然嗆到,連咳了幾聲,臉色蒼白地喝了口水,勉強将嘴裏的食物都咽完了,才說,
“沒事。”
她好像說的是現在沒有事。賀有珍被她蒼白的臉色吓到,“真的沒事?”
這時池不渝的鳳梨氣泡水端上來了,她低頭,對服務員說聲謝謝,睫毛蓋下來,咬着吸管,甕聲甕氣地說,
“真的沒事。”
她好像說的,又不是現在。
賀有珍越來越糊塗,她感覺自己雖然坐在這裏,但卻完全聽不懂這兩個人講話。而似乎這時候崔栖燼已經用完餐,慢條斯理地脫下一次性手套,很優雅地擦幹淨嘴。
放置在桌面的手機忽然亮了屏。
崔栖燼微微蹙眉,應該是崔禾抽空打過來的問候電話。
池不渝咬着吸管,問,“怎麽了?”
崔栖燼說,“沒事,我出去接個電話。”
“那我推你出去嘛?”
“不用。”崔栖燼一邊說,一邊控着輪椅往餐廳外走。
池不渝不放心,還是松了咬住的吸管,很不聽勸地把住崔栖燼的輪椅,把她推到餐廳外鋪的一處石板路附近,是她回來坐到餐桌上,還能一擡眼就看到的位置。
她時刻注意着崔栖燼的狀況。
這時賀有珍那桌的菜還沒上,便一邊和同伴閑聊,一邊查看手機,大概是看到池不渝捐的款項,便提起今年校友會捐款的事。
池不渝仰頭看着崔栖燼坐在輪椅上的背影,有些不走心地應了一句,
“蠻好的。”
除了是她們班班長之外,賀有珍還是如今青鴿校友會的主要負責人。這大概也是賀有珍熱衷同學聚會的緣由之一。
高中畢業後就加入青鴿校友會的人不多,崔栖燼和池不渝就是其中之二。青鴿校友會剛成立不久,與學校官方校友會不同,關注的是一些學生的心理健康和其他方面的小問題,時常開一些講座,或者是為學校捐贈一些設施。
平時校友會活動不太多,主要就是一群已經畢業的年輕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成為青年之後,又念及舊情,為如今在重壓之下的少年學子做出一些引導性的支撐。
“崔栖燼每年都會捐一筆不少的錢。”直到賀有珍不經意地感慨一句。
池不渝聽到這個名字,才分了一點注意力過去,有些好奇地問,
“她是最多的嗎?”
問完之後又閉緊嘴巴,“還是這個不可以問?”
“也還好,近幾年信息公開,大額捐基本都會在公衆號上公布。”賀有珍這麽說,但還是沒有說具體數字,“她不是最多的,但還是挺多。”
“是撒。”
池不渝昂了昂下巴,然後又撐着下巴去看崔栖燼在日落下的後背,在心裏悄悄打算今年自己也要多捐一點。
停頓一會,又特意在賀有珍面前多加一句,“她人一直蠻好。”
針對這件事。
賀有珍也很誠摯地點頭,順着池不渝的視線望過去,過一會,突然笑了一聲,“但我也沒有想到……”
“沒想到什麽?”
“你知道我們一直有個女生廁所衛生棉急救箱的項目吧?”
“什麽意思?”
池不渝有些迷糊地回頭。
校友會捐贈項目每一年都會有詳細的清單,以及每個項目費用數額。
她只知道自己加入的時候,校友會裏已經有不少類似的捐贈項目。而班長說的衛生棉急救箱,在她加入之前,也已經存在許久。
這時上了菜,賀有珍擦了擦手,繼續說,“我記得也就上大學不久吧,崔栖燼在那個時候就加入校友會了。我都還在她後面,但她懶得管這種事應該,所以每年捐了款就沒其他動靜了。”
池不渝抿抿唇,“那?”
賀有珍笑了一下,“對,她每年都會在這個項目上捐很多錢。”
“我還一直覺得奇怪呢,之前還偷偷揣測,想是不是她自己之前在學校遇到過這種狀況?類似那種自己淋過雨想為別人撐把傘的感覺?你懂哈?”
“但到底也不曉得是怎麽回事,只知道她對這個項目特別關注,也不知道當時是不是她就是第一批申請者之一?”
“不過這事申請起來也挺麻煩的,就比如這幾年校友會人多了之後,每年也會新增幾個新的捐贈項目,像設立心理咨詢室啊,新生入住之後的基本床具啊,還有實驗室的一些器材啊……”
“反正什麽都有,去年還有個校友覺得自己上學的時候沒用過一張好桌子,提出要捐一批新桌椅,到現在還沒通過……”
“主要是新項目要申請特麻煩,要寫一大堆材料,分析可行性和基本費用調度什麽的,我反正是覺得挺難寫的。”
說到這裏,賀有珍的菜已經上完。她挑一口面,咬到嘴裏,和對面的同伴說了幾句別的,然後又注意到池不渝沒有動靜,只愣愣地挺着背脊,看着室外打電話的崔栖燼。
日暮時刻,天地混沌。她在室內,她在室外。她們中間隔着一扇幾近快要消失的玻璃。崔栖燼還是坐在輪椅上,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不知是跟電話那邊聊些什麽,面色平靜,但隐隐約約之間又壓抑着某種不耐。
出門之前,她的腿上蓋了兩條薄毯。出門之後,池不渝呲牙咧嘴地被風吹得好冷,腿上冒出雞皮疙瘩。
于是兩條薄毯都被蓋在了她腿上。她揪揪兩條薄毯的邊邊,很別扭地折來折去,然後問崔栖燼——
是不是自己不應該愛漂亮在大冬天穿短裙?好像這樣就很耽誤事,現在還把她蓋腿的薄毯都搶走了。
崔栖燼擡起下巴,無言地蹙了一下眉,不是很平和地說她,“你怎麽沒事做老是愛反思自己?”
然後又像往常一樣,輕輕彈她的腦門,又輕又慢地吐出一個字,
“笨。”
她總是愛罵她笨。但也總是每一次……都基于她的笨,做出她本人完全想不出有這個可能存在的選擇。
以至于她不止一次地有覺得——是不是她對崔栖燼而言,是不太一樣的……
池不渝有些恍惚地咬着吸管,心慌意亂地吸着咕嚕咕嚕的鳳梨氣泡水。耳邊音樂聲搖晃吵鬧,男聲在鋪滿熱帶樹葉的氣息裏唱——
“你是唯一可以聞到我的人。”[1]
她不懂這句歌詞在唱什麽,但她想,崔栖燼聞起來應該也很像某種植物,而且那一定是一種低飽和度的、低密度的山林草木,不會濃烈,整個人很淡,有時候看起來沒有那麽柔軟,甚至會帶着與生俱來的強硬。
關于這點,崔栖燼很難突破固有的土壤光照水分等限制條件,來做出令人滿意的改變,于是大部分時候,沒有人有耐心等她的柔軟溢出枝桠。
但總之,崔栖燼如果真的是山林草木,那麽存在感将完全不可忽略,甚至會讓人不自覺想要挖掘更多氣息出來。
奇奇怪怪的想法跟着咕嚕咕嚕的氣泡水冒出來,池不渝感覺自己的舌尖有些發澀。過了半晌,她聽到賀有珍在她耳朵邊上似乎嘀咕了一句,
“你還別說,崔栖燼看起來真不像這麽熱心腸的人……”
甚至以為她沒聽見,又說一句,
“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