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粉色病毒」
第26章 「粉色病毒」
成都的春天徹底來臨之前, 崔栖燼收到了兩個快遞。
一個來自王女士,打開之後是《安娜貝兒》裏的木偶娃娃,碰一下就幾哇幾哇亂叫,叫完了就開始很詭異地唱《生日快樂歌》, 甚至還是四川話版。
吓得陳文燃當場手舞足蹈, 一把扔到崔栖燼輪椅上。而崔栖燼很氣定神閑地将木偶娃娃箍住, 擡擡下巴, “這你也怕?”
陳文燃縮手縮腳, 但還是怏怏不服,“那你還怕海綿寶寶埋魚屍呢?”
崔栖燼梳理着木偶娃娃的頭發,眼皮一掀,“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怕?”
陳文燃理直氣壯,“那昨天晚上一點多了還不睡,突然跑過來問我有沒有看過海綿寶寶埋屍, 還問我怕不怕的人是鬼啊?”
崔栖燼頭也不擡,果斷将安娜貝兒扔了過去。陳文燃尖叫一聲跑開, 然後和安娜貝兒一起幾哇幾哇亂叫。
另一個來自曼谷,是那盆從幾個國家飄曳過來的彩葉芋。郵寄時間極為漫長,到成都時, 葉片根莖似乎都已經耷拉下來, 崔栖燼花了不少時間處理。
那個時候她已經差不多可以在輪椅上坐久一點, 于是在冉煙的幫助下,她成功地在一個下午, 給新鮮的彩葉芋配好土, 調整好光照位置, 施了一次稀薄的液肥。
冉煙在這之前從未見過這種植物,也幾乎很少和崔栖燼單獨相處過, 看她一下午忙來忙去,之後很感慨地發表評價,
“我感覺,相比于人類,你大概更喜歡跟植物相處。”
“很多人都這麽說。”
崔栖燼對這種說法習以為常,甚至大部分時候,她自己也這麽覺得。
有的時候,她希望自己可以摒棄大部分與生存無關的社會交往、拉扯黏糊的親密關系和多餘繁複的情感,這些像病菌一樣的東西,她都不需要。
如果可以,她寧願一輩子和植物以及一只巴西龜生活在一起,這就足夠了。當然,大多數時候,她也知曉這僅僅是一種處于真空狀态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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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邊這麽想,一邊拿着小水壺,觀察着彩葉芋的狀況,葉片在陽光下微微卷曲,不同飽和度的粉在墨綠中飛濺,每一片葉子都像一幅潑染的畫。
“你很喜歡這株……對了,叫什麽來着?是叫彩葉芋嗎?”冉煙又說。
崔栖燼微微颔首。
大概是兩個人相處完全不說話也會有點奇怪,于是她主動解釋,“其實彩葉芋是一種很特殊的植物。”
“怎麽個特殊法?”
“它每一株都不一樣,甚至是每一片葉子,都會有不同的色彩紋理,千變萬化,很容易受到光照水分等條件影響。”
“感覺是和人類很像的植物。”
“我買它的時候,那個小販也這麽跟我說,用的中文翻譯器,問我看到它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某一個人?”
“還是怪會做生意哦,”冉煙笑出聲,“那你到底想沒想嘛?”
崔栖燼頓住,将小水壺放下來,摩挲着其中一片葉片——
高濃度的粉色正在墨綠葉片上擴散,起先是一點點,後來随着光照和水分等條件的加入,葉片上的粉色飛濺會逐漸彌漫,斑斓迷幻,燦爛暴烈,甚至擁有入侵整片墨綠的可能。
“它不像人。”
“那像什麽?”
崔栖燼沒有講話,只是又沉默地拿起小水壺。冉煙噤了聲。她看那透着光的葉片,看那些自由散漫的粉色飛濺,忽然産生一個極為羅曼蒂克的聯想——也許這像愛情。
不知不覺,無聲無息,就不一發不可收拾,似病毒般蔓延,偏偏還身不由己,完全受制于某種外來力量,在光照和水分澆灌下茁壯成長。接着她伸手去摸了摸葉片,念頭瞬間一轉——她又覺得自己好笑,真是戀愛談久了,看什麽都要聯想到愛情這種虛無缥缈的,冉煙暗道自己真是個戀愛腦。
她想崔栖燼至少不會像她這樣。
果不其然。
過了半晌,崔栖燼否認了她的說法,
“它什麽也不像,就只是一株簡單的彩葉芋,它是它自己。”
某種程度上,比起說彩葉芋像人類,崔栖燼覺得自己更像是一株植物。
而現在成長到穩定期之後,她鮮少有這樣被迫空檔的時間,像從旺盛期忽然被迫進入休眠期,于是在不正常的規劃安排下生出了無限雜草。這打亂了近兩周內她的所有工作、休假和娛樂計劃。
在躺椅上連曬了兩天太陽之後,她感覺自己四肢已經無限趨向于退休的趨勢,正在迫待複健。
最無法忍受的是清潔時刻的不便。
因為無法長時間站立,移動困難,在這種情況下,浴室成為一個極其危險的場所,于是她每次洗頭洗澡都只能匆匆忙忙。
于是某一天,池不渝很認真地搬了一張折疊椅過來,讓她穿着睡衣仰躺在上面。
自己則穿牛仔背帶褲和粉色衛衣,将袖子撸起來,兜帽戴上,兩根繩拉得緊緊的,在下巴這裏綁了一個搖搖晃晃的蝴蝶結。
她嚴陣以待的樣子,很像一只爪子立起來的南美洲栗鼠。她甚至每做一件事,都會為此準備一身新穿搭。這次是扮演洗頭栗鼠。
“你這是要幹什麽?”崔栖燼感覺不太好,可她還是這樣問。
池不渝在空中彎了彎爪子,示意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做美甲,“給你洗頭。”
崔栖燼果斷控着輪椅轉了個方向。
餘忱星倚靠在吧臺邊上,懶散地伸出一條腿,筆直地攔在她面前,咬着個汁水很足的蘋果,唇下的釘子閃呀閃,
“或者你選我先幫你洗澡。”
崔栖燼皺着眉,控着輪椅換另外一個方向,“我誰也不選。”
然後輪椅被把住,她動彈不得。
擡頭,是池不渝自信滿滿的臉,“放心,不會讓你覺得不舒服的,我已經提前在Emily身上試過了,手法很好,她一句壞話沒給我說。”
“Emily是誰?”崔栖燼以為是池不渝在香港新交的朋友。
“Emily?”餘忱星咬一口蘋果,“這個名字好像有點耳熟?老友記?”
池不渝搖搖頭,晃了晃下巴下的蝴蝶結,小聲地說,
“媽媽送我的棉花娃娃,八歲生日的時候。”
“……”
崔栖燼沒有話講。
但雞飛狗跳了一陣,她還是自願躺上了那條折疊椅,不知是哪一步開始松動,興許是池不渝為了給她洗頭提前在棉花娃娃頭發上練習這件事很好笑,興許又是……池不渝又拍拍她的頭,說你乖一點嘛崔木火。
似乎這句話已經成為池不渝的絕招。盡管崔栖燼不太認可。但她躺在折疊椅,水流滑過發間的時候,聽到池不渝小心翼翼地問一句“水溫還可以嗎”的時候……
不自覺地想起崔禾說過的“你乖一點,自己一個人”,而池不渝每次講這句話,意思似乎都與崔禾截然相反——“你乖一點,讓我幫幫你。”
餘忱星吃完了蘋果也沒有閑着,撸起袖子來幫池不渝的忙。從這個角度看,她身上那些釘子看起來越發怪異。
崔栖燼蹙了蹙眉心。
餘忱星往她頭發上灑灑水,“我勸你不要講些我不愛聽的。”
崔栖燼阖一下眼,“我才懶得說你。”
池不渝在崔栖燼頭發上揉泡泡,似乎是覺得這種姐妹也很有趣,在她們兩個中間插話,“為什麽星星的名字不是木火呢?”
餘忱星拿着花灑随時準備給池不渝灑水,聽到這話嗤笑了一聲,說,“誰知道崔教授和餘教授是怎麽想的。”
崔栖燼雙手很平和地交叉放在小腹上,沒有說話。
池不渝很認真地揉泡泡。
餘忱星又湊過來,眯着眼從上方盯着崔栖燼。崔栖燼一睜開眼,就看到餘忱星放大的臉堵在自己面前,于是又平靜地蓋住眼皮,
“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餘忱星“切”一聲。
等池不渝說好了,就開始往她頭發上灑水,良久,慢悠悠地冒出一句,“真羨慕你啊,都快三十歲了還有人給洗頭,小時候崔教授都沒給我洗過頭呢。”
崔栖燼眼都不擡一下,“你羨慕你等會就躺下,我喊Emily給你洗。”
餘忱星大聲質問,“憑什麽我沒有水水姐幫洗?”
池不渝舉起滿是泡沫的手,“其實——”
泡沫掉到崔栖燼臉上,她閉了一下眼,截斷池不渝的話,“你有手有腳的,好意思叫人家幫你洗?”
池不渝連忙幫她來抹泡泡,結果手上越抹越多。崔栖燼成了一個泡泡人。
餘忱星用花灑幫她沖了眉毛上的泡泡,又幫池不渝緊了緊下巴上的蝴蝶結,說,“難道收費也不可以?”
池不渝笑眯眯地說謝謝星星。
崔栖燼面無表情地說,“不可以。”
池不渝抹來抹去滿手泡泡,不知為何忽然在水聲裏咯咯地笑。莫名其妙的,崔栖燼滿頭泡泡,也跟着笑,嘴角弧度很不明顯。只有餘忱星一個人氣急敗壞,拿起花灑想把她們兩個中間的泡泡全部沖掉。
洗完頭,餘忱星就拎起包回了學校,她好像就只是來幫崔栖燼洗了一個頭就離開,沒有任何一點可以姐妹寒暄或表達親密的可能,當然也沒有可能真的給她洗澡。就像上次餘忱星在學校犯哮喘,崔栖燼也只是匆匆前去處理,确定餘忱星好轉之後就離開。
第三個人離開,池不渝堅持幫崔栖燼吹頭。緊接着,崔栖燼眼睜睜看她從自己的浴室裏,拿着一個綁着冰粉色絲帶蝴蝶結的吹風機出來,甚至在扯開絲帶的時候表情還很嚴肅,就像給某位公主拆頭紗。
“這是什麽?”崔栖燼覺得好詭異。
“吹風機啊。”池不渝抓錯重點。
“我的意思是……”崔栖燼撫住自己跳動的眼梢,很難理解眼下的狀況,“我家的吹風機,為什麽會是……會是……”
一時之間她難以找到準确的形容詞,來形容這臺大變樣的吹風機。
“上次不是給你說咯!”風聲呼呼,池不渝理直氣壯,
“要給你家孤單單的吹風機找條綁帶的嗎?”
她給沒有生命的吹風機加了個定語,孤單單,也許人家根本不覺得孤單。但池不渝甚至毫不心虛,“而且你還同意了的嘛!”
崔栖燼懷疑自己失憶,“你是什麽時候弄上去的?”
池不渝講,“剛剛。”
?
所以她是帶着絲帶去了浴室,綁好了之後帶出來,又很有儀式感地在她面前拆開?
盡管池不渝很嚴肅。
但崔栖燼盯那條被綁下來的絲帶,還是無論怎樣都看不太順眼,“那我也沒有同意讓你用粉色的。”
“粉色最好看。”池不渝語重心長,“你不懂。只有小娃兒才讨厭粉色,長大了我們都喜歡。”
她又找到理由來說她小娃兒了。
崔栖燼懶得跟她講邏輯,心累地扶着輪椅,沒有再講話。但池不渝顯然沒有發現她的心累,還在給她吹完頭發之後,又拿起冰粉色絲帶,十分滿意地給吹風機系上了新的蝴蝶結。
放了回去,又問她,“你今天給小蝸喂了飯飯不?”
崔栖燼掀了掀睫毛,“小蝸不是在比奇堡?我為什麽要去喂?”
池不渝說“哦哦”,詭異地停頓一會,又講,“我忘了和你說咯,我給你家的小烏龜取了個名字。”
說到這裏,她像是特意留了個白,讓人來填空。
崔栖燼心平氣和,看了一眼正在水缸裏暢游的巴西龜,和巴西龜的小眼睛詭異地對視幾秒後,講,
“不出意外的話,你給它取的名字應該叫小蝸。”
池不渝打了個響指,“Bingo!”
然後又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似的,火急火燎地問,“還是它之前已經有名字?”
崔栖燼瞥她一眼,“一只巴西龜需要什麽名字?反正我喊它也不會應。”
池不渝不管不顧,“那它從今以後就是小蝸了!”
“它不是蝸牛。”
“我知道,它是小蝸。”
“……”
二十六歲生日以前。
崔栖燼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只名字叫小蝸的巴西龜,也沒想過自己的吹風機會被綁上粉色蝴蝶結。這種行為在她看來十分無趣,甚至還會将她界限分明的定義弄混淆。
叫小蝸的烏龜?到底是蝸牛還是烏龜?
綁上粉色蝴蝶結的吹風機?到底是電器還是裝飾品?
除此之外,還有總是挂在輪椅上跟着她轉悠的包包,每次都不一樣,這到底是包包還是她的挂飾?多出來的一雙小兔子拖鞋,到底是待客之用還是只有池不渝在來到她家裏的時候會穿?
越來越多的物品入侵她的世界,然後陷入她無法分類的領域。以至于有一天午覺她做了噩夢,夢裏有變成蝸牛的烏龜,變成蝴蝶結的吹風機,變成包包樣式的輪椅……
全都有嘴巴有牙齒,像動畫片裏的病毒形象,咬牙切齒地朝她奔過來,聲勢浩蕩的樣子像是快要把她吞進去。
驚醒之後她心跳很快。
興許,她需要盡快結束這種離奇的遭遇,将自己的私人邊界劃分得更加清晰。她時刻謹記自己在二十六歲生日那晚許的願望——她希望她的世界一成不變。
于是她睜着眼睛,聽鬧鐘響了兩遍。不知道多少遍的時候,她從床上下來,決心将吹風機上的粉色絲帶扔掉,可剛剛拆了一半,門鈴聲就響起。她不得不放下,控着輪椅去開門。
是池不渝。
今天是她們約好要去吃飯的時間,是崔栖燼可以将欠下人情歸還給池不渝的機會。
崔栖燼松了口氣。
池不渝今天綁了垂耳兔公主頭,耳朵兩邊是兩個米白蝴蝶結。
但她穿得很少,特別是身上這件短裙,白色花苞樣的褶皺,像小區那棵樹上最新鮮的一顆玉蘭花,一吹機會飄走。
——在一個還不适合穿短裙的季節。
于是崔栖燼第一句話就講,“你不冷嗎?”
大概是穿了短裙,池不渝很矜持地拎着自己的小包包,理理自己微微卷的發,眨眨潤潤的眼,
“不冷。”
崔栖燼聞到了她身上的柏林少女。她似乎很喜歡這款香水。
崔栖燼張了張唇,想說些什麽,但又覺得自己不應該去管池不渝的穿着。這種行為顯然很沒有邊界感。
于是她控着輪椅轉身,在沙發上多拿了一條薄毯蓋在腿上。
池不渝踏進來,換上那雙白色兔兔拖鞋,很自然地把包包挂在崔栖燼輪椅上,看了崔栖燼好一會,微微皺着臉,
“今天外面好冷哦,你就這樣出門哇?”
崔栖燼看一眼輪椅上的奶白色包包,又低頭看自己身上的煙囪領深灰色大衣,再看一眼池不渝的短裙,毫不客氣地提出質疑,
“你覺得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池不渝已然繞到她輪椅後面,她看不到池不渝的表情。只能感覺池不渝聞起來像顆酸烏梅。
然後酸烏梅清清嗓子,變成了膩到發甜的酸梅汁,扭扭捏捏地說,
“我覺得……也許,或許,大概,你可以戴一條圍巾,最好呢,還是紅色的。”
崔栖燼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條被池不渝當作生日禮物送過來的圍巾,她還沒有戴過,別人送的生日禮物一次都不在人面前用是否太沒有禮貌?崔栖燼不太清楚,她很少過這樣的生日。
而實際上,年後成都天氣已經轉暖,而且今天她已經穿了一件煙囪領的大衣,不太需要圍巾。
可說完這句之後。
池不渝又在她輪椅後面晃呀晃的,也不說話,沒有提出要幫她洗頭時的幹脆,整個人跟個俄羅斯娃娃似的。
身上的香氣搖呀晃呀的,像某種懸浮在空氣裏的事物,讓給崔栖燼連後腦勺都覺得暈。
于是她把煙囪領的衣扣解開,敞着衣領,認輸地講,“要戴的,只是忘記了。”
“我就說嘛!”
池不渝笑嘻嘻地強調,“今天外面是真的很冷,你相信我!”
崔栖燼看了看她的短裙,無言地控着輪椅去了卧室,翻出多一條薄毯蓋在腿上,出來的時候已經戴好了池不渝送她的漿果紅圍巾。
這是她第一次正式戴。
面對着池不渝直直的像是考察的視線,不太習慣地避了開來,又有些生硬地催促,
“可以走了吧?”
“不行。”池不渝很嚴肅,“你怎麽沒有打上次那個結呢?”
崔栖燼低頭看了一眼,“是嗎?”
“就打上次那個,好看!”
池不渝這樣說,然後在她面前蹲了下來,表情特別認真。她忽然想起池不渝是服裝設計師,想必對這些細節都有自己的考究。
于是也就放任池不渝伸了手過來,解開她剛剛綁好的圍巾,脖頸一時之間受了涼,似乎有細細絨毛瞬間立了起來。
崔栖燼抿緊着唇,有些緊促地別開臉。結果又瞥見池不渝藏在棕色卷發下的耳朵尖尖,似乎是在外面吹風太久,有點紅紅的。
圍巾一圈一圈地,重新再圍上去,似乎就多了幾分不屬于自己的體溫,甚至還飄來幾縷不太明顯的柏林少女氣味。
崔栖燼咳嗽一聲。
池不渝紅紅的耳朵尖尖動了動。
崔栖燼一不注意看到這個情形,又瞥到池不渝耳朵前的那顆紅色小痣,在頭發裏隐隐約約的。以至于她竟然在這之後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池不渝你還會動耳朵?”
池不渝的耳朵尖尖往頭發裏縮了縮。
然後她聽到池不渝像是不服輸似的,含含糊糊地冒出一句,
“崔栖燼你鎖骨上有顆痣,紅色的。”
她忽然開始喊她的名字,而且後面似乎還特別模糊地說了一句什麽話,有點奇怪。但崔栖燼沒能聽到,也沒能反應過來,下一秒就只感覺脖頸一緊。
一瞬之間她被圍巾勒得咳嗽起來。
之後池不渝忽然跳起來,捂緊自己發紅的耳朵,大聲喊道,
“怎麽可能呢!”
崔栖燼被她驚得連人帶椅後退一步,“什麽怎麽可能?”
池不渝別扭地昂昂下巴,松開捂緊耳朵的手,又伸手過來,替她松了松圍巾,含糊地講,
“我不會動耳朵,你不要亂講。”
崔栖燼看一眼被系好的圍巾,突然忘記了池不渝在跳起來之前在說什麽,“哦”一聲,“那現在可以走了吧?”
“還是不行。”
池不渝磨磨蹭蹭地松了手,然後又從她輪椅上拎起包包,開始翻找起來。
“又怎麽了?”崔栖燼不明白為什麽還是不行。
“我得檢查一下我的妝,不能随随便便就出門。”
池不渝很坦然地講。
然後就從包裏翻出氣墊,對着小鏡子拍了幾下,左看右看,拍完了,又拿出口紅,稍微塗一點,然後閉緊嘴巴抿了抿,很生動很不避開人的姿态。
和池不渝不一樣,崔栖燼大部分時候懶得化妝出門,随便塗個口紅就可以走。今天她為了表示對池不渝的尊重,已經提前打好底塗好口紅,甚至還化了眼線,沒有什麽好檢查的。
她坐在輪椅上看完她補妝的全程,很無聊地撐着臉,“你不戴眼鏡能看得清嗎?”
池不渝動作一頓。
恍然大悟,“我就說我今天皮膚這麽好呢?”
又對着小鏡子眯着眼睛瞅了瞅,觀察了一會,自己實在沒辦法看清了,便轉過頭來,問崔栖燼,“你幫我看看呢?”
崔栖燼不耐煩地想——怪不得池不渝總是遲到,原來她要反複檢查妝容,穿搭,要檢查皮膚狀态,甚至還要檢查自己的同伴,真是夠麻煩。
但崔栖燼說,“那你蹲下來一點。”
池不渝扶着裙子,聽話地蹲下來一點,在她面前眨巴眨巴眼,“你皮膚看起來倒是蠻好的。”
“你也不差。”
柏林少女的氣味裹過來,崔栖燼不習慣與人對視,于是盡量不讓自己的視線在池不渝臉上停留太久。避開直視自己的雙眼,只在下半張臉短暫流離——
微微擡起的下巴,抿得緊緊的唇,唇珠被刻意突出,顯得尤其飽滿,丘比特弓線條剛剛好,鼻梢上像是微醺的芭樂粉腮紅……
“怎麽樣?”池不渝忽然開口,下半張臉都繃得緊緊的。
蠻漂亮的。
就在這句話即将脫口而出的那一秒,崔栖燼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心驚膽戰地,最後視線上移,瞥到池不渝眼皮上的一根睫毛,飛速地恢複平靜,波瀾不驚地說,
“眼皮上有一根睫毛。”
完全客觀,基于事實進行的判斷。這麽說才是對的。
“啊?”
池不渝拿出小鏡子,眯着眼看了看,又不敢貿然上手,“哪呢?我看不見?”
崔栖燼看她畏手畏腳,友善提醒,摸了摸自己眼皮的位置,示意,
“這裏。”
池不渝擡起手,很迷茫地懸空在眼皮上停住,“這裏?”
崔栖燼往左移了一下手指,“這裏。”
池不渝抿抿唇,跟着她移了一點,“這裏?”
崔栖燼觀察着這根睫毛的位置,她想這根睫毛掉得可真刁鑽,偏偏就在池不渝纖長的睫毛周圍,一不留神,按下去,就會破壞掉池不渝今天精心準備的眼妝。
她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16:57,還有三分鐘到約好的五點出門。
“你介意等下重新化一下眼妝嗎?”
她很迫切地想在定好的時間點出門。但是,她又覺得自己至少得拿出請人吃飯的誠意,于是她多加了一句,
“我可以等你。”
池不渝瞪大眼睛,顯然覺得不太可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可是我這個化了好久。”
“算了。”
崔栖燼松開自己糾結之下皺緊的眉心,微微擡起自己藏在薄毯下的手,手指微微伸出去,剛開始習慣性用指節。
顯然笨重的指關節無法處理這類問題,一不小心,就容易将某位女士的漂亮眼妝弄花。
于是她不得不換成指腹。
食指指腹輕輕碾過細膩皮膚,将那根攔住她們準時出門的罪魁禍首帶走。
很快,似乎又很慢。
“好了。”
她說,然後将手放到薄毯之下,細細觀察池不渝的眼妝,“應該沒什麽問題。”
池不渝略顯慌張地說了一聲“好”,然後快速地拿起小鏡子看了一眼,馬上就“啪”地一下蓋緊收到包包裏,拎着包包像是只企鵝走路似的繞到她輪椅後面,過了好一會,才講,
“走了不?”
崔栖燼若無其事地撚撚手指,那根睫毛跑走了,可指腹上似乎還有什麽毛絨絨的東西殘留,稍微被風一吹,就覺得癢。
“走吧。”
她這麽說,等池不渝在身後含糊地應了一聲,又低頭瞥見自己頸下的紅色圍巾,想到池不渝說她鎖骨上有一顆紅色小痣。
這一刻喉嚨不自然地動了動,下一秒記憶不受控制地翻湧出來,以至于她模糊間忽然想起一個自己不太确認的細節——
池不渝肋骨的位置有一塊胎記,似乎也是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