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人如其名」
第35章 「人如其名」
租車行老板開一輛舊到像吃了跳跳糖的貨拉拉, 把沒電了的兩輛小電驢拖了回去,順便很熱情地将她們載到可以打車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四個人都很正常。
陳文燃沒有追問崔栖燼剛剛到底怎麽了,只是和冉煙興沖沖地湊在昏暗車燈下, 一張張地P今天用手機零散拍的幾張照片準備發朋友圈。
池不渝似乎也沒有任何異議, 她坐在前排副駕駛, 聽到冉煙和陳文燃略帶羨慕地講“水水啷個怎麽拍都好看”, 還喜滋滋地将手舉得高高的, 比了個自帶音效的“耶”。
過一個紅綠燈又迅速收回,手扒在座椅上,威脅式地咬牙切齒,
“那也不準直接發原圖!”
崔栖燼坐在她身後的位置。
她不回頭她就只看見她的後腦勺,她回頭她就能看見她的側臉。
池不渝的狀态與白天如出一轍。
聽到誇漂亮就樂颠颠地昂起下巴,低頭翻看相機裏的照片。
翻到不滿意的一張就抿起嘴巴不高興, 翻到最後四仰八叉的女鬼那幾張就咯咯地笑。
翻到其他人不漂亮就自己漂亮的那張,又揚揚相機, 炫耀式地回頭給她們看一看,等冉煙伸手過去想趁其不備删掉,又在這個時候忽然變聰明, 飛速地縮回手, 笑嘻嘻地嚷嚷——
“這張我一定要在生日當天發朋友圈!”
一切都原封不動。
包括那個三角形, 還是未能被輕易撼動。
Advertisement
崔栖燼不知道自己是該對這個情形維持慶幸,還是該生出沒由頭的懊喪。
她在回途的車上始終維持安靜。
哪怕穿着很老派的滴滴司機, 忽然在經過一個夜市時, 突然興起問你們年輕人是不是都挺喜歡周傑倫的……
然後打開音響給她們放《Mine Mine》。
陳文燃嘆一口氣, 很惆悵地感慨,說我們哪還算得上是年輕人啊。
冉煙白她一眼, 說你別裝怪,老娘風華正茂!
而坐在副駕駛的池不渝笑得撲哧一下,貌似對此并沒有什麽感覺,沒反駁,也沒有提出對這首歌的任何異議。可能已經記不得那個虛僞的騙子Mine。
甚至還一邊翻着相機裏的相片。
一邊跟着在車載音響裏咬字愈發模糊的周傑倫,搖頭晃腦地哼幾句“喔我的眼皮跳一下”……
崔栖燼懶懶靠在車頭吹風,目光隐在流離車燈裏,尋不到什麽可靠的焦點。
剛剛回去的時候。
池不渝又哼哼唧唧地講吹太多風口渴,于是買了一瓶峨眉雪,喝了一小半就嫌膩,拿在手裏晃悠着氣泡。
此時呼呼着吹開崔栖燼頭發的風,似乎都是從池不渝那裏吹來的荔枝味峨眉雪的味道。
崔栖燼心平氣和地想——
不知是這三個人都遲鈍得沒有發現任何端倪……還是都敏感得已經發現她的可疑。
可還是相當默契地什麽也不提,彼此對視幾眼就已經是心領神會,攜手替她減緩“愛情”這個問題帶來的沖擊。
一切還維持着她所希望的不變。
可不知為何心裏總有些鼓噪。
像存着一堆已經熄得幹幹淨淨的餘燼,被一陣橫行霸道的風吹過,風吹過的途中,始終咬緊牙關堅持沒有複燃。如今風已經徹底吹過去,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反而平白生起蠕蠕餘熱。
車開到了家。
孟玉紅還在隔壁改裝成麻将館的鄰居家跟人擺龍門陣,見到池不渝臉色一變,匆促将手裏那杯一點點扔給了旁邊老太。旁邊老太看見池不渝手一抖,但也還是硬着頭皮認下這口鍋。
大概是自覺這個做法太過拙劣。孟玉紅心虛地站了起來,還想說些什麽。
池不渝卻只抿抿唇。
很老成地嘆了口氣,悶頭頹喪地說一句“算了”,就晃着那大半瓶未喝完的峨眉雪。
轉身進了屋,似乎就這樣輕飄飄将這件事放過。
孟玉紅在原地愣了半晌。
吸了兩口奶綠,嘟囔着“今天這麽寬容”,又朝她們三個笑了笑,跟牌桌上的幾個老太笑罵了幾句,就很利索地把那杯奶綠扔了,提着步子跟了上去。
陳文燃和冉煙不約而同地對視,臉上表情變來變去,眉毛都要擠爛了。等崔栖燼看過去,又一瞬間收斂起來,很正經地跟崔栖燼講,
“你今晚想怎麽睡?”
崔栖燼慢條斯理地踱着步子。一步跨到臺階上,表情有些涼地回頭,
“什麽怎麽睡?”
“就是房間啊。”
陳文燃聳聳肩,
“家裏只有兩個房間,你要跟我睡……還是咳咳……”
說着被冉煙打了一下手。
于是閉緊嘴巴,又小聲地吐出幾個字,
“跟水水?”
“我就不能自己睡?”崔栖燼蹙着眉心。
她從有意識起,就沒有跟任何人類同床共枕過。除了那一次……成都的初雪。
陳文燃聽了她的話,發出大聲怪叫,“你讓我們三個擠一起給你讓一個房間?”
“不是。”
崔栖燼還不至于這麽想,
“我是說,我可以出去訂酒店。”
“不太好。”冉煙搖頭,婉言對她的提議提出異議,“畢竟已經來了水水奶奶家裏,長輩又在,行李今天都已經搬過來了,這時候這麽晚還要一個人出去住,老人家心裏難免會多想……”
說得也在理。
崔栖燼還是扭緊眉心。想到要在清醒的狀況下和另一個人同床共枕,就已經覺得別扭。
偏偏上樓的時候,陳文燃還不停在她耳朵邊上煽風點火,
“就是就是,而且水水可能也會不高興,畢竟是她的生日,你不能讓她不高興吧!”
那一點餘熱還沒完全壓抑。嶄新的一陣風,就又已經摩拳擦掌而來。
崔栖燼沒了辦法。
慢慢騰騰地上了樓,又瞥見池不渝已經蹲坐在沙發跟前,面前擺着瓶瓶罐罐,手裏在忙乎着卸妝。
而孟玉紅在池不渝身後坐着,臉上敷池不渝給她帶的面膜,喝池不渝那瓶沒喝完的峨眉雪,有滋有味地看電視機裏在放的一部古早臺偶,兩個演員淚眼朦胧地對視,說一句老套的臺詞——因爲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1]
看到她上了樓。
池不渝昂昂下巴,在吵嚷的電視機聲音裏,喊一聲,
“崔木火!”
她又開始喊崔木火了。
崔栖燼略微松松緊繃的背脊,走過去,想着不擋孟玉紅看電視,便在池不渝面前蹲下來,
“怎麽了?”
池不渝大概是沒想到只是喊一聲,她就直接蹲在了自己面前。于是愣怔地眨眨濕潤的睫毛,才小聲地講,
“就是想問一聲你要住哪個房間?”
此時,陳文燃和冉煙已經在推着行李箱轱辘轱辘地晃。而電視機裏像是演到什麽重要片段,孟玉紅咕嚕咕嚕地喝着峨眉雪。
荔枝味的汽水飄蕩在鼻尖。崔栖燼不太自然地壓低聲音,“我都可以。”
“都可以哇?”
池不渝大概是沒有想到她會這麽回答,又詭異地停頓半會,才呼出濕濕的氣息,像電視機裏那對糾葛的主演那樣慢吞吞地講,“我還以為你要一個人睡,想着我就跟我奶奶睡也不錯呢……”
“那就——”
“那就和我一起吧!”
還沒等崔栖燼講完。池不渝又快速截斷她的話。
然後不等她回應,又自顧自将剛拆開的面膜敷到臉上,一張臉瞬間變得白花花的,在電視機光影變幻下,像一只萬聖節的幽靈。
幽靈撲扇着睫毛,昂昂下巴。
很熟稔地拍拍她的臉。手上濕濕粘粘的,應該是面膜水,
“快走快走,你們幾個都快回房間不要鬧我!我馬上又長大一歲,要和奶奶聊一些我們之間的悄悄話了,不能讓你們聽到咯。”
拍了幾下之後才後知後覺。
手掌心僵在空中,手指并攏,像握了一個鵝蛋,滞緩地轉了一個方向。
朝她眨了眨眼。
目光很不明顯,從她眼梢滑過去,再猶疑地落到自己面前的瓶瓶罐罐上。
有些猶豫,但還是講,
“你還要緊不?”
她指的是她剛剛莫名其妙在風裏紅了眼眶。明明已經體貼地替她找好了一個解釋……卻還是在這之後忍不住詢問。
崔栖燼心不在焉,抹了一把自己臉上黏膩的面膜水,絲毫沒想起嫌棄有關的事情,輕輕地講“不要緊”。
移了一下腳尖,準備站起身來。
卻又猶豫,看一眼沉浸于臺偶劇中的孟玉紅,再去看池不渝被面膜蓋住的側臉,好像那點餘熱又被吹起,于是她還是再次陷入一種神奇莫測的磁場,忍不住講一句,
“你不要想太多。”
池不渝正扯着面膜角角。聽到這句,動作停了幾秒。
電視機聲音這時變得嘈雜無比,傳來一集演完的OST,而沙發上的孟玉紅似乎已經睡着了,很不明顯地打起了呼嚕。
池不渝佯裝咳了一聲。
然後擡擡下巴,輕輕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才故意兇巴巴地講,
“快走吧你!不知道在給我亂講一些什麽東西!”
一句話裏似乎有兩個感嘆號。
崔栖燼的腳已經蹲到酸麻,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呈現出什麽樣的反應。也許明天過後就會好,每個人都會裝作遺忘她在今天晚上紅了眼睛這回事。
這是她二十六年人生裏總結的重要經驗。對任何一個成年人來說——只要裝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那就是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她被孟玉紅的呼嚕聲喚醒,臺偶的片尾曲還沒演完,池不渝已經沒有再講話。
她猶豫着,站起了身,跨過沙發,又聽到池不渝突然喊她,“崔木火。”
“嗯?”
她回頭,看池不渝在電視機光影下的後背,愣着神,聽池不渝極為小聲地講,“今天晚上大家唱這麽多歌都有些情感充沛……”
說到一半。
又有些別扭地清了清嗓子,才繼續講,“所以……”
“所以?”
“對,所以。所以允許你眼睛莫名其妙地紅一下,但明天就不可以了哦。”
崔栖燼看着她,不發一言。
她看這個人在這個時候始終背對着她,将脆弱後頸交予她。她想這個人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看不見,不知道注視着她的她到底是什麽模樣,看不到她的糟糕,拙劣和混亂。但這個人還是有那麽無私,有那麽慷慨,主動為她避開危險之地,為她尋求陷阱之後的轉圜餘地。
她始終是一陣無意識的風。而她始終是一片沉重而自私的雲。
大概是她很久沒有講話。
池不渝僵着背,好一會,終于回過頭來,十分狐疑地盯她一會,大概是以為她又紅了眼眶,仔細查看,看清了才“哼”一聲。
本想惡聲惡氣,卻又考慮到孟玉紅的呼嚕聲,于是尤其氣哼哼地表示威脅,
“我是壽星我說了算!”
崔栖燼沒有紅眼眶,而是沒由來地笑了一下,像是被這陣風打敗。
終于點頭,
“好,壽星說了算。”
-
這天晚上,壽星很久很久都沒有回房間。
崔栖燼洗漱完,穿好自己最整齊的一套睡衣,很平和地将雙手蓋在小腹。
因為等待池不渝的歸來而失眠。
她一個人,十分有界限感地躺在半邊床上,睜了很久眼睛,也沒等到池不渝。
不知是什麽時間。
她強制自己閉眼,在腦子裏數魚,一條黃色熱帶魚游過,兩條紅色熱帶魚游過,三百五十六條池不渝惡聲惡氣地游過……線諸敷
她迷茫地睜開眼。
抿着唇。
交握在小腹的雙手很不安分,左手蓋到右手,右手又蓋住左手,最後兩只手都放到腰側……
她煩躁地掀開被子,下了床。
打開門。
電視機還是在客廳裏沒完沒了地放着,沙發上縮着兩個人。
一個是換上成套粉條紋睡衣的池不渝,頭發應該是洗過,很柔順地披在肩上,眼皮閉着,表情很安靜,像是睡着了,很安分地縮在孟玉紅的懷裏。像一顆從冒芽開始就足夠被珍重,從未被摘下來過的……
春雪桃。
另一個是孟玉紅——
剛剛看臺偶打瞌睡得不行的老人,深夜卻已經沒有在打呼,環抱住池不渝的手,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給池不渝拍背。
電視機上在放川劇變臉。孟玉紅看得笑眯眯的,一轉眼,看到有些遲疑走出來的崔栖燼,給池不渝拍背的動作還是不停,問她是不是因為認床睡不着。
崔栖燼搖搖頭。
看一眼在奶奶懷裏睡得很熟的池不渝,沒由來地提了提嘴角。
孟玉紅注意到她笑。自己也笑呵呵地問她,“我們水水兒很嬌氣吧?這麽大的人了,還要大人給她拍背來哄睡。”
雖然是在說不好。可語氣卻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
崔栖燼也沒覺得池不渝不好。
她又搖頭,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又笑一下,才講,
“只有她值得被這樣對待。”
孟玉紅恰好在這時打了個哈欠,沒聽清她說的話,問了一句“什麽”。
崔栖燼說沒說什麽,接着又回房間。
找來床上分好的兩床被子中其中一床,還是春,夜裏會冷,她沒讓孟玉紅起身,十分小心地給池不渝蓋了上去。
池不渝倒是也從容。
沒察覺到什麽不對,被子一蓋上去,就很自然地擡起下巴,在孟玉紅懷裏縮了縮腦袋,一股腦兒地蜷了進去。
孟玉紅給她整理着被子。
嘟囔了幾句“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讓這麽多人操心”。
然後又轉頭,努努嘴,跟崔栖燼講——
幫我把電視機聲音調低一點吧,哎,對,別全部關了,我們水水兒從小睡覺就不太安生,別的小寶寶成天成夜睡覺,她就得哄,要聽故事聽笑話聽安眠曲,聽這麽些個了還不睡,還得要抱在懷裏,腦袋不能理人,離人就放着嗓子哭,放下一會也哭,就喜歡被人抱着,九歲了都還要跟媽媽要跟姐姐睡,一個人很難睡得戳,睡熟的時候喜歡聽點電視聲,一關了吧,她就得醒……
我們水水兒。
崔栖燼在心裏将這五個字過了一遍,她想孟玉紅這樣講,冉煙這樣講,甚至有時候連陳文燃也在不經意這樣講——全天下都要對這一個人溫情脈脈,這一個人也值得全天下都對她深情厚意……
我們水水兒。
又過了一遍。
她幫孟玉紅調低了電視機聲,又看了一眼她們的水水兒,不聲不響地進了房間。
-
不知是不是紗窗沒有關好,陳文燃被嗡嗡叫的蚊子咬了好幾口,一邊不耐煩地撓着,一邊從床上爬起來,翻箱倒櫃找出一根蚊香點上,緊了緊紗窗,準備再上床,就隐約瞥見外頭一個人影孤零零地坐着——
夜裏應該不知不覺地下了一場雨,樹都是濕的,沉甸甸的往下壓,這人就穿一身白色睡衣,黑色長發披着,在樹下臺階上坐着,抱着膝蓋,格外凄涼。
想到已經快清明節,陳文燃被吓到往床上一縮,不敢再睜眼。
冉煙翻了一下身,嘟囔着問她怎麽了?
她吞了一口口水,剛想怪叫,卻又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冉煙,強制自己閉上了嘴巴。
過一會。冷靜下來。
陳文燃抱着枕頭,小心翼翼地湊到窗戶邊上,再揉揉眼睛,總算看清這人的臉。
松了口氣。
但又馬上提了起來。
這麽大半夜,崔栖燼一個人坐在外面做什麽?難道是不想兩個人睡所以幹脆在外面裝鬼喂蚊子?那要是真這樣,她可得好好說道說道,這麽想着,便抱着枕頭,走了出去。
客廳黑漆漆的,沒有人在。
陳文燃摸索了好一會,才像做賊似的打開大門,踏出去的那一秒風吹過來,先是聞到了雨水灌溉樹木的氣息,再是聽到了一道極為幹癟又極為熟悉的聲音——
“I love U~”
?
是在哪裏聽過來着?
陳文燃抓耳撓腮地去看崔栖燼——
空氣濕漉,月光迷亂,有殘留雨點從樹葉上一滴一滴砸下來,光影尤其朦胧。崔栖燼坐在樹下,抱着膝蓋,面前擺着一個行李箱,應該是剛剛打開過,蓋着,卻沒有扣緊。
她手裏捏着一個東西。按一下,那東西就亮一下。
白色的光,卻又在夜裏莫名有點發藍,發灰的藍,潮潤的藍。
那東西亮一下,崔栖燼沒有表情的臉也跟着亮一下,悄然的春夜便響起突兀的幾聲——
“I love U~”
“I love U~”
“I love U~”
她像一個……
陳文燃絞盡腦汁,很勉強地想出一個比喻。
她像一個從來沒有玩過玩具的小娃兒,嘴裏對此不屑一顧,晚上卻偷偷出來按了一下又一下,聽一個舊了的史迪仔,跟她一句又一句地講——
“I love U~”
不知道按了多少下,有多少滴雨砸下來,陳文燃還是走了上去,輕輕喊,
“崔栖燼。”
崔栖燼愣怔幾秒,回頭。
她沒有戴眼鏡,睫毛上霧蒙蒙的,像是有很多滴雨在此流經過。
“怎麽這麽晚不睡在這裏玩玩具?”陳文燃打了個哈欠,坐在了她旁邊。
崔栖燼抿一下唇,試圖将手裏的史迪仔藏起來。
“行了。”
陳文燃笑得不行,“我都看你玩十多分鐘了,有什麽好藏的。”
崔栖燼撇一下嘴,手還是背過去,将那個史迪仔捏在手裏,捏得緊緊的。
陳文燃又講,“這東西壓根兒不是忱星的吧。”
崔栖燼表情淡然,“我從來沒有講過是她的。”
陳文燃點頭,“行,那是我誤會了。”
崔栖燼沒有再繼續講話。
這個雨夜有風聲,有樹葉嘩嘩啦啦的聲,還有不知從哪裏傳來摩托聲和狗吠。一切都不是很安靜,其中最安靜的,還是她面前的崔栖燼。
陳文燃看了她一會。
忽然有個念頭經過,她想崔栖燼應該不是第一次這樣做,她不是第一次這樣在夜裏偷偷按響那些,永遠重複,永遠單調,永遠幹癟,永遠沒有情緒的……
I love U。
“水水兒呢?”過了半晌,她問,“你不會是不想跟別人睡所以幹脆出來喂蚊子吧?”
崔栖燼沒有戴眼鏡,看人就得眯着眼睛,這會穿着睡衣,雙手環抱膝蓋,背微微放松。不像是她平時特別端正特別祥和的坐姿,表情和行為看上去,都特別像個小孩子。
她坐在雨裏,樹下,就跟像蜷縮在母親懷抱裏似的。
“沒有。”
崔栖燼搖着頭說,“她跟奶奶去睡了。”
陳文燃“哦”一聲,“那你幹嘛不去睡覺在這裏喂蚊子?”
崔栖燼看她一眼,“睡不着。”
陳文燃想當然,“做噩夢了?”
卻沒想到崔栖燼竟然真的點頭,說“嗯”,然後又将頭埋進膝蓋裏,聲音沉沉,
“你進去吧。”
陳文燃一直覺得,崔栖燼獨處時候的氣質,很像某種灌木植物。
不張揚,不突顯。自顧自地生長,自顧自地接受,能很好地适應所有天氣。
好像天塌下來,都不會有任何事情能影響到她。
她不知道她到底怎麽了。
只知道,崔栖燼大概率不會跟她講,無論是困惑,煎熬,還是痛楚……這個人從來不會主動尋求幫助。這個“不會”大部分時候是抗拒,但也有的時候……
是一種難以言明的無計可施。
陳文燃嘆了一口氣。
很慷慨地伸手過去,拍了拍她的背,故意用十分同情的語氣講,
“哎喲小可憐,跟姐姐講一講到底怎麽了嘛?是哪個壞蛋欺負你了?”
崔栖燼箍緊的雙手動了動,白到蒼郁的手指緊了緊,像是被她惡心到。
緊接着,又一言不發地将她的手挪開了,背脊凹下去,兩塊很細的骨頭凸出來,把睡衣的褶皺都撐開,像一幅被鋪得很平整的畫。
過了片刻,輕輕地講,“我沒事,明天就會好的。”
陳文燃好話壞話都說盡,無計可施,忍不住吐槽,“你個犟種!最好是明天給我好掉!”
崔栖燼沉默。好一會,樹上又一片雨砸落下來,她忽然笑了。又笑了好一會,然後輕輕說一聲“會的”,停頓了很久又突然冒出一句,“有人跟我講我明天必須好。”
“誰?”
崔栖燼不講話了。只悶着臉,輕輕啓唇,“你該進去了,這裏全是蚊子。”
陳文燃氣鼓鼓,“你也知道我現在在陪你喂蚊子啊!快點講!不講拉倒!”
崔栖燼擡起頭來,有些疑惑,“你現在講話怎麽這麽像池不渝?”
陳文燃翻一個白眼,“要不要我現在把你的水水兒喊過來呀崔木火?”
“不要。”
崔栖燼快速拒絕,又将臉埋進膝蓋,“你不要去吵她。”
說完像是覺得自己的語氣不對,很別扭地咳嗽一聲,又像只蚊子嗡嗡叫似的強調,
“我的意思是,她也不是我的水水兒。”
陳文燃“喲”一聲。
“不要拉倒!”
“你以為我真的會為了你去把我們水水兒吵醒啊!”
聽她這樣講。
崔栖燼也不惱,只是又開始笑。陳文燃懷疑崔栖燼偷偷喝了酒。或者沒有喝的話……
要不要幹脆去找點酒過來,別人不都說借酒澆愁的?
想到這裏,她看一眼埋着頭像是要睡過去又像是在思考人生的崔栖燼,蹑手蹑腳地進了門,從冰箱裏拿了兩瓶啤酒出來,又尤其謹慎地關好門,再踏出來,她再一次看到崔栖燼的背影,分明沒什麽變化,卻忽然之間愣了神……
崔栖燼還是坐在那裏。
抱着膝蓋,背影有些惆悵,左手裏拿着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像是手機。右手重新開始按響“I love U”,一次又一次。像在一次又一次地按響自己的迷茫,惶惑,和一籌莫展。
陳文燃拎着兩瓶冒着冷氣的冰啤酒,忽然放慢了腳步,在她沾着雨水的零碎腳步聲中,她聽到樹下的崔栖燼語速很慢地吐出幾個詞,
“我明明……我明明……”
格外困擾的語氣,“明明已經把這些東西都關起來了,還鎖到了行李箱裏面。”
崔栖燼的聲音裏似乎也冒着濕氣。或者是說,她整個人就像一團濕氣一樣,坐在那裏。
“可我好像忘記了,行李箱有輪子,它長了腳,或者是,它本來就可以飛,它不由分說,它在我的房子裏滑來滑去,它讓我找不到,它讓我忽略,可它一直存在,一直無處不在,它明明已經被我收起來了,怎麽會又那麽輕易出現,它明明已經被我上了鎖,怎麽會又能被你那麽輕易地打開,被我打開,它一直跟着我,它寸步不離,甚至還跟我來到這一座沒有記憶的城市……”
陳文燃一直覺得,崔栖燼是一個做任何事都不願意拖泥帶水的人。但後來,她不止一次地看見過,或者是得知過——崔栖燼總是做一些折騰來折騰去,折返而矛盾的事情。
例如,明明走了還是又走回來,站在那個loopy雪人旁邊,一個多小時,就只是為了不讓人破壞她的雪人。
例如,明明已經下了樓梯,跑到了街上,卻又還是走回去,跑到燈具店裏去買燈泡,折返回去給人換上新的燈泡。
例如,明明挂斷她在第一次分手後的求助電話,說“不可能”,卻又在十秒鐘不到打過來,不耐煩地問她“你現在在哪兒”。
例如現在……明明在她面前時會很執拗,将玩具藏起來不給她看,卻又趁她離開,一下又一下地按響,聽一個史迪仔講那一句很機械的話。
她矛盾到像是可以将自己拆成兩半。
崔栖燼,崔栖燼。
陳文燃在心裏默念兩遍,心想連這個名字取得也實在是過于貼近。
不知她的父母在取名時會不會得知這一點,或者是因為取了這個名,所以逃不開的命運早已拽住她的生命,于是崔栖燼的生長軌跡始終逃不開這兩個字?
——栖燼。
栖息的栖,餘燼的燼。
她記得崔栖燼自我介紹時,總喜歡用這一組詞。
一個字是木,是帶着活氣的栖,抽象的豁亮。
一個字是火,是帶着死氣的燼,具象的懸濁。
到底哪個是真正的她?或許兩個都不是,或許兩個都是。
人果然都如其名。
陳文燃靜默地想着。
她走過去,在崔栖燼旁邊坐下來,呲啦一聲,将一罐冰啤酒易拉罐拉環拉開,遞到右邊,直直盯着從樹上滴下來的雨,不去看崔栖燼。
很久,冰啤酒被接過,氣泡細密的聲音還是在寂靜的夜裏湧。風吹過來,有些涼,她感覺到崔栖燼就坐在她旁邊,像那些泯滅了的氣泡,也像被雨澆濕的灌木,格外輕,又格外沉。
她聽到崔栖燼喝了一口冰啤酒,靜靜地,卻尤其迷惘地講,
“她怎麽可以,完全不聽我的話?”
陳文燃嘆一口氣,也咕嚕咕嚕喝一口冰啤酒,聽到這裏擅作主張,将這句話裏的TA認作“她”,然後沒什麽由來地想——
不知等今夜這場雨熄幹淨,崔栖燼會決定到底該往哪個方向走?